静静的顿河

第342章


“没有人,”阿克西妮亚轻轻地说。“什么把你吓成这个样子呀一葛利高里揉了揉眼睛,睡眼朦胧地笑了。
“像兔于一样过日于过惯啦。就是睡觉的时候,也要睁开一只眼睛看着,听到一点儿声音,就吓得哆嗦……姑奶奶,这是很难改的。我睡了很久了吗?”
“不久你是不是再睡一会儿”
“我要连着睡上几天几夜。才能睡够。我们还是吃早饭吧。我的鞍袋里有面包和刀子,你自个儿去拿吧,我去饮马。”
他站了起来,脱下军大衣。耸了耸肩膀太阳晒得很厉害。风吹得树叶作响,听不到小溪的歌唱声了;葛利高里下到水边,用石头和树枝筑了一个小水坝,用马刀掘了些士,填进石头缝里。等他的小坝边看满了水,他就把马牵过来,让它们喝饱了,然后给它们摘下笼头,又放开它们去吃草。
吃早饭的时候,阿克西妮亚问:“咱们从这儿往哪儿去呀?”
“往莫罗佐夫斯克镇方向去咱们骑马走到普拉托夫,然后就步行走了。”
“马呢?”
“把它们扔掉。”
“太可惜啦,葛利沙!这么好的马,尤其是那匹灰马,简直看也看不够,也得扔啦?这匹马你从哪儿弄来的?”
“我从……”葛利高里凄然一笑,说,“从一个道利人于里抢来的。”
他沉默了片刻,又说:“怎么可惜,也得扔掉……咱们又不能去卖马。”
“可是你为什么还要带着武器走呀?咱们要枪有什么用处?叫别人看见——那咱们就要倒霉啦。”
“夜里有谁会看见咱们呢?我是为了防身才留下的。没有武器我就有点儿害怕……咱们扔掉马,——我把武器也扔掉。到那时候就用不着了。”
吃过早饭以后,他们在铺开的军大衣上躺下来。葛利高里竭力在跟睡魔做着斗争,阿克西妮亚用胳膊肘于撑着身于,讲他不在家时候她是怎样过的,讲她在这些日子有多痛苦。葛利高里在难以克制的昏沉状态中,听见她那均匀的声调,怎么也没有力量抬起沉重的眼皮有时候他完全听不见阿克西妮亚的声音了。她的声音离得远了,越来越低沉,渐渐完全听不见了;葛利高里哆嗦了一下,醒了过来,可是没过几分钟,却又闭上了眼睛。疲倦比他的愿望和意志更强有力“……他们想念你,总在问——爸爸在哪儿?我想尽办法对付他们,对他们更亲热。慢慢就跟我熟啦,愿意和我在一块儿啦,到杜妮亚什卡那儿去的时候也渐渐地少啦。波柳什卡是个很文静的小姑娘。我用破布给她做了几个娃娃,她就抱着娃娃坐在桌子下面玩起来、有一回,米沙特卡从街上跑回来,浑身直哆嗦。我问他:”你怎么啦?‘他哭得非常伤心。’孩于们都不跟我玩儿,他们说——你爸爸是土匪。妈妈,他真是土匪吗?
土匪是些什么样子的人?‘我对他说:“你爸爸,他根本就不是土匪。他是个……
不幸的人。‘于是他就缠着问我:为什么他是不幸的人?不幸的人是什么人?我怎么也给他说不明白……葛利沙,他们自动喊我妈妈,你别以为我教过他们。米哈伊尔对他们还不错,很亲热。跟我不招呼,遇到我就把脸扭到一边走过去,可是有两次给他们从镇上带糖果回来。普罗霍尔一直很想念你。他说,这个人算完啦。二个星期他还来过,他谈到了你,简直哭出眼泪来啦……他们到我家来搜查过,总在搜查武器,房檐底下、地窖里。到处……“
葛利高里终于没有听完她的讲述,睡着了;他头顶上的小榆树叶子被风吹着,在窃窃私语。黄色的光影从他脸上滑过。阿克西妮亚把他闭着的眼睛亲了半天,后来把脸颊贴在葛利高里的胳膊上,自己也睡着了,睡梦里还是满面笑容。
深夜,月亮升上来的时候,他们离开了干沟。过了两个钟头,他们从山岗上下到奇尔河边。水鸡在草地上啼叫,青蛙在河湾的芦苇丛里面呱呱乱吵,麻鸭在远处的什么地方低诉。
小河边上是连绵不断的果园,在夜雾中阴森森、黑压压的一大片。
葛利高里在离小桥不远的地方停下马。村子里是一片午夜的寂静。他用靴子后跟催马往桥旁边弯去。他不想从桥上走过去。他怀疑这种寂静,而且害怕这种寂静。
他们在村边涉水过河,刚拐进一条小窄胡同,从沟里站起一个人,跟着——又有三个人。
“站住!什么人?”
葛利高里被喊叫声吓得哆嗦了一下,就像被打了一下似的,勒住了马缰绳。他立即使自己镇定下来,大声回答说:“自己人!”然后猛地掉转马头,乘机低声对阿克西妮亚说:“向后转!跟我来!”
这四个人是不久前才在这里宿营的征粮队的哨兵,他们一声不响、不慌不忙地朝葛利高里和阿克西妮亚走过来。其中一个停下来吸烟,划着火柴。葛利高里使劲把阿克西妮亚的马抽了一鞭子。那匹马往前一冲,立即飞驰而去。葛利高里趴在马脖子上,跟在后面奔驰一恼人的寂静持续了几秒钟,然后砰砰地响起忽高忽低的齐射声。一闪一闪的火光划破了黑暗。葛利高里听见子弹热辣辣的呼啸声和拉长音的口令声:“执枪!”
葛利高里在离小河约一百沙绳远的地方追上了飞奔的灰马,跟那匹马跑齐以后,喊道:“趴下身子,克秀莎!趴得再低一点儿!”
阿克西妮亚拉紧马缰绳,往后仰着身子,歪到一旁。葛利高里急忙扶住她,否则就摔下马去啦。
“你受伤啦!?打在什么地方啦!?……快说呀!……”葛利高里沙哑地问。
她一声也不响,越来越沉重地压到他胳膊上。葛利高里在奔驰中把她搂到怀里,气喘吁吁地小声说:“看在上帝面上!你就是说一句话也好啊!你这是怎么啦!?
……“
但是默不作声的阿克西妮亚既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呻吟一声在离开村庄约两俄里的时候,葛利高里来了个急转弯,离开大道,走下深沟,他拴了马,把阿克西妮亚抱了下来,轻轻地放到地上一他把她身L 的厚上衣脱下来,把胸前的薄布背心和衬衣撕开,摸索到伤口。子弹打进了阿克西妮亚的左肩胛骨,打碎了骨头,又斜着从右锁子骨卜面穿出来。葛利高里用沾满血的、颤抖的手,从鞍袋里掏出件于净的内衣和绷带包。抱起阿克西妮亚,用膝盖支着她的背,给她包扎伤口,想止住从锁子骨下面直往外涌的血。衬衣布片和绷带很快就都变成黑色,全湿透了。从阿克西妮亚半闭着的嘴里也流出血来,喉咙里咕嗜直响。葛利高里吓坏了,他知道,一切都完了,他一生中最怕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他抱着阿克西妮亚,沿着深沟的陡坡上在草丛中踏出的、遍地羊粪的小径,小心翼翼地下到沟底。她那无力地耷拉下来的脑袋趴在他的肩膀上。他听到阿克西妮亚带哨音的、急促的喘息声,觉得一股热血涌出她的身体,从嘴里流到他的胸膛上。
两匹马也跟着他下到沟底。它们打着响鼻,笼头摇晃得直响,吃起肥美的青草。
黎明前不久,阿克西妮亚死在葛利高里的怀抱里、她始终没有苏醒过来。他默默地亲了亲她那已经冰凉的、血浸得带咸味的嘴唇,轻轻地把她放在草地上,站了起来。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在他胸膛上猛推了一下,他往后退着,仰面倒在地上,但是他立刻惊骇地跳了起来、可是又摔倒了,光着的脑袋碰在石头上疼得要命。后来他索性跪着,从刀鞘里拔出马刀,开始挖起坟坑来。土地湿润,很容易挖。他匆忙地挖着,但是气闷得很,憋得喉咙难受,为了喘气痛快一些,他撕开了衬衣。黎明时清新的空气使他汗湿的胸膛感到一阵袭人的凉意。他觉得干得痛快得多了。他用手和马刀往外挖土,不停地挖,但是等挖出一个没腰深的坟坑——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
在朝阳灿烂的光辉中,他埋葬了自己的阿克西妮亚。已经把她放进坟坑里了,他又把她的两只没有血色的。黝黑的胳膊十字交叉地摆在胸前,用头巾盖住她的脸,免得泥土落进她的半睁半闭、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已经开始暗淡无光的眼睛。他向她道了别,坚信,他们的离别是不会很长久的……
他使劲用手把小坟坑上的湿润的黄土拍平,低下头,轻轻地摇晃着,在坟旁边跪了很久。
现在他再也用不着忙了。一切都完了。
太阳在热风阵阵的晨雾中升到沟崖上空。阳光照在葛利高里没戴帽子的头上,照得他那浓密的白发银光闪闪,滑过他那苍白的、呆板。可怕的脸。仿佛是从噩梦中惊醒,他抬起头,看见头顶上黑沉沉的天空和一轮闪着黑色光芒的太阳。
第八卷 第十八章
早春,当积雪已经融化和在雪下躺了一冬天的衰草晒于了的时候,草原上燃起了春大的野火。春风追逐着野火,贪婪地吞噬着于枯的梯牧草,越过驴蓟草的高茎,从褐色的艾蒿头顶掠过,沿着低地烧去……野火烧过以后,草原上长久地散发着被野火烧焦、干裂的土地刺鼻的焦臭。四周的嫩草青青,欣欣向荣,草地上空蔚蓝的晴空中,一群群的云雀在飞舞,春无归来的雁群在肥美的草地上觅食,来过夏天的小鸨在筑巢。而野火烧过的地方,焦黑僵死的土地闪耀着不祥的黑光。鸟儿不在上面搭窝,野兽也都躲得远远的,从一旁绕过去,只有疾风匆匆掠过这片焦土,卷起灰色的余烬和刺鼻的、乌黑的烟尘,带往远方。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