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生死劫

第72章


当这个队伍向前移动时,那些站在队伍附近的人便把这些破东西也向前移动,好像它们也代表排着的队伍的一部分。当我听到附近两个妇女的对话后,才知道队伍里放着的破东西也代表买菜的人。只要你有朋友或熟人代你向前移动这些破东西,它们就能代表买菜人。用这种方法,一个人能同时排二、三个长龙队伍。事实上这也和开"后门"一样,是一种相互帮助的办法;我为你在这条长龙里把你放着的东西往前移,你也能协助我在另一条长龙队伍里为我这样做。当某一件东西已移近到摊边时,她的朋友会大声呼叫在另一个队伍里的人立即过来购买。同时这人又会敏捷地放下一件东西在第二个队伍里,再占一个位子。然后立即又冲回第一个队伍里去购买她需要的东西。她们每个人的态度都非常谦虚和睦,因为大家都需要另一个的帮助。在这种情况下,买菜这件事已成为有严密组织的工作,显得非常吃力。
  我好像等了约有一个小时才轮到。在一只大箩筐里,我只看到剩下五只鸡。
  "你的小菜卡在哪里?"那男人问我。
  "鸡也是配给的吗?"我惊奇地问他。
  "快些!快些!其他人在等着!把你的小菜卡给他看!"我后面的那个女人不耐烦地在大叫,我被她们挤向前而。
  我急忙将小菜卡从钱包里拿出来交给那男人。
  "怎么?一户只有两口?你只能买一只两斤重的鸡。我现在留在这里的鸡都是大的,明天早晨早些再来!小鸡很快就卖完的。"那卖鸡的男人早已把注意力转向我后面的女人了。"给我看你的小菜卡!"我又想去排蔬菜摊的那条长龙队伍。我没有买到鸡并不在乎,但因为我已排了一小时队,又听着周围那些人的尖锐的说话声,使我感到非常疲倦。假如我买了鸡,还得另外排队去让人杀鸡和洗涤。我想即使是最富营养的鸡汤也补不回所消耗的这么多精力。
  当我挤在人群中走向蔬菜摊时,听到有一个男人在叫我,"太太!太太!"这是中国上层社会佣人对女主人的称呼。经过文化大革命的宣传,再听到这种称呼使我感到非常吃惊。我想这"太太"不知是叫谁。接着,这声音好像跟着我在叫。一会儿我发现我那老花匠站在我身边,他两眼含着泪水,用破碎的声音说,""你仍活着!看样子你身体很好。但是曼萍……"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哽咽了。
  四周的群众,好奇地看着我们。有几个人停下来听我们谈活。我立即把我的住址给我的花匠,告诉他等一会来看我。
  我已没有兴趣再去买菜。家里还有一点面包,一些果酱和泡菜。我想这些已足够我一天吃了。所以我只拿了一瓶牛奶回家等我那老花匠了。
  我看到那老人是多高兴!我自从释放后到处在找他!因为我欠他钱。当我进看守所时,给他的赏钱还藏在我的裤袋里。
  他同样也很高兴见到我,他来我家时,穿了一身新衣服。当我担待他进房间时,他显得眉飞色舞。
  "我真高兴在菜场里遇到你。我要付给你工钱,欠了你这么多年。"我告诉他。
  "喔呀!那钱!曼萍早给我了。曼萍来看过我,在你被带去……"他没有让他自己把"监狱"这个字说出来。
  曼萍的薪水很少,我也知道红卫兵在她的存款户里只给她留下几百元。可能她将她所有的钱都给了花匠。我对她的所作所为感到骄傲。
  "你知道有关她死亡的情况吗?"我问那老人。
  "我听说她自杀了。自从她送钱给我那天后,我没有再见到她。"那老人低下了头,"但老赵曾见到她。我有一次在路上遇见老赵,他说他经常见到曼萍。""你能代我找到老赵,并叫他来看我吗?""当然可以!我也要去找那厨师。他们听到你仍活着,并且身体很好,会非常高兴的。""你知道老赵和厨师仍在工作吗?""是的,他们两人都分配了工作。我知道厨师进了工厂,老赵在学校里当门房。你知道红卫兵把他的手臂都打断了。后来骨接得不好,现在已成残废了。"我那老花匠说。
  我听到有关老赵的消息,感到很吃惊也很伤心。我问老花匠他自己是否仍在工作。
  "我失业多年。种花虽不是反革命,但也是件坏事。不过现在情况已变了,我有时能找到临时工。甚至本市的公安局也要我去种些花。恐怕情况又好转了,你说呢?"这老人显然被一些不对变动的政治是非弄糊涂了。
  我在考虑是否请他来为我整理一下这里的花园。即使房管所的绿化处也在这里种了树,但它仍显得空洞荒凉。看来花匠也同样在想着这件事,因为他说,"你要我不时来整理一下这里楼下的花园?我看到那些树丫需要修剪。而且这里除了树之外,你没有其他东西。""那太好了!你能播下一些花籽吗?能铺块草地?"我渴望着问他。
  "我怕弄不到草。我家里用盒子种栽一些种籽。你知道,要是我不种什么花手会痒痒的。那时到处都是红卫兵,我把种籽盒放在床底下。"他嘻嘻地笑着。
  当我陪他下楼去看花园时,朱太太也在那里。我将花匠介绍给她,并告诉她我要在花园里种些花。
  "你种在你那叫边好了,我们这边不要种什么花。你知道我们伟大领袖乇主席是反对种花的吗?"朱太太显然不知道目前对花草看法的变化。我不敢去说服她,因为可能情况很容易又会有变化。我只是问她:"你想将你那边的树篱修剪一下可以吗?""只要我不必花钱给你的花匠就是了。我们没有外汇,又没有海外关系。我们没有钱雇佣花匠。"当她提及"海外关系"时,她是在尖刻地挖苦豺,翻我被捕入狱的老账。
  两天后,阿姨回来了,带来一篮大鱼、大母鸡和一些鸡蛋。这些副食品是在苏州开"后门"买来的。按她的习惯,总是从后门进屋。朱太太看见阿姨带着那个篮子。
  "你在苏州黑市买了些什么?"朱太太问阿姨。
  "谁说我从黑市买了东西?这是我丈夫和儿子送给我的礼物。不管怎样,这和你不相干。"阿姨讨厌她以购买黑市副食品来非难她。
  我听到阿姨的声音就走出房间去迎接她。阿姨走进厨房对我说:"那老太婆是个讨厌的人。你怎样去买菜?你能买到蔬菜吗?""当她把篮子放在桌上后,就去洗澡间。我将鸡蛋从篮子里拿出来,考虑着是否要送一些下去给朱家。在黑市购买东西是不合法的,但只要没有人去报告,一般当局是不管的;因为他们知道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阻止这种交易。
  我听到楼梯上有脚步声,看见鲁英立在扶梯口。我走过去招呼她。
  "我很久没有来了。你现在身体已很好,可以参加我们的学习小组了。"她说着就在我房间里坐下。
  "谢谢你的关心。我身体一天天地好起来了。
  "许多人都建议你要来参加学习。他们看见你外出时走路很快,说你精神很好。
  "真的,我现在身体很好。""我们现在学习关于林彪罪行的材料。这是很重要的。这样能使我们认清要陷害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罪犯的真面目。最好你下星期就来参加。"她以领导的身份严肃地对我说。
  "好的,我下星期一定来参加。"我就答应了。因为我已无法再以身体有病的借口来逃避,还是高兴地去参加较为适宜。
  当阿姨从浴室里出来时,鲁英对她说,"听说你出过门了。""我回家两天去看我老头子。"阿姨说。
  "你有没有在黑市买过东西?"鲁英问。
  "当然没有!我们苏州也有居民委员会。我带来的东西都是家里人送的,我们有堂兄妹在农村。他们养鸡,又在河里捉鱼。他们将这些副食品送给我丈夫。""你知道在黑市购买东西是犯法的,每个人看到这种活动都要负责向我们汇报。你要记住不能在黑市购买东西。"鲁英对阿姨的态度相当粗鲁。因为她无法证实阿姨的这些副食品是否真的是从黑市买来的,她感到很失面子,因此有些恼火。
  阿姨离开房间后,鲁英转过身来对我说:"有时我听到这里许多邻居在议论你的衣服。她们说你太讲究衣着了,你的衣服不但价格很贵,而且都是新的。""其实我也不愿穿新衣服。要是我能把我的旧衣服取回来,那真的使我太高兴了。但很不幸,我不知怎样去找那些来抄家的红卫兵。你是否能帮我找回来?"我对鲁英说。
  看得出她很感到准为情,因为她已忘记我的衣服都被红卫兵拿走了。但是她仍未放弃对我的批评。"你以后添制衣服时,就买我们大家穿的那种现成制就的藏青色的布衣服。这样你就和我们大家一样,不会像穿着毛料套装那样显得突出了。"鲁英走后,阿姨和我都明白朱太太将阿姨的情况向居民委员会汇报过了,可能也是她在背后议论我的衣服。
  我恫了阿姨有关购买砖头的情况。
  "我老头子会小心地到各处打听。等到有了着落,他会通知我们的。"下一个星期天,老赵和厨师俩来看我了。我问了他们的工作及家庭情况后,就急着提及有关曼萍的情况。
  老赵说,"自从红卫兵将你带走之后,他们给曼萍一个房间。原来是同济大学陈教授的房子。那位教授被红卫兵批斗后,被令和他的家属一起搬到屋顶里的房间去住。余下的房间就分配给其他人,曼萍也在那里分配到一间房子。我大约每隔十天左右去看她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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