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生死劫

第89章


缺乏这种实力基础,他是无法统治中国的。
  一九七七年,中国政府的政权,实际已分裂成两大阵营:军队的司令及造反起家的。这些造反起家的,一心要贯彻"毛泽东思想",以对抗北京的各项指示。另外由于经济衰退了,全国显得十分不景气,老百姓们目睹了党内长达十年的斗争,对共产党几乎已失却信心了。
  对"四人帮"实行逮捕,有如揭开了一锅沸水,群情沸腾,迅速蔓延至全国各地。受过迫害的人们纷纷要求平反,许多个人和团体成群结队控诉上访。大批群众在市政府门口通宵达旦地集会等待领导的接见。支农的青年要求回城。众多办公大楼墙上贴满了控诉书和要求平反的大字报。
  在十一届中央委员会第二次会议上,华国锋作出了两项决定,他同意叶剑英及其他党内元老提出的建议,为邓小平平反,任命他为国务院副总理。并同意对文革期间的一切冤案,实行全面复查。
  我几次走访了上海人民法院、检察院及公安局,并投寄了许多申诉书。那些接待人员耐心地听取了我的陈述,并要我作了详尽的书面报告,但都如石沉大海,法院和检察院始终没有答复。纵使四处奔走,也还是一无所成。
  一九七八年三月,我所住地区派出所的老李,带了一位公安局干都来到我家。
  我招呼他们坐定后,那穿着~身褪色的解放装的中年男子,将身子往前一倾,皱着眉直盯着我说:"我们是公安局的。你向公安局和检察疏投寄了许多申诉信,是吗?""是的,我投寄过几份控诉信。"我说。
  "不是几份,"他把头一摇,"而是大批的。"他的眉结皱得兜紧了,然后他又说:"你为什么如此频繁地投寄?你信任人民政府吗?怎么一点耐心也没有?"那位干部有点厌烦地与我说着话,老李则只将两眼盯着地板。阿姨送上的茶,两人一口都不沾。
  "我被非法拘捕已有十一年了,我女儿被谋害致死也有十年了。我想我的耐心已蛮不错了。不瞒你说,我虽然信赖党和政府,但文革中一些遭遇,使我对个别自称政府的化身的干部,已完完全全失却信心了。"我毫不含糊地说。
  "今天我就是要告诉你,以后别再写申诉书了。你的案子慢慢会复查的。因为党的政策,是要对文革中的全部冤案进行复查。""我得等多久?"我问他。
  "你知道我们上海有多少案子要进行复查吗?全市有一万名无辜而死的。他们的死亡,直接或间接,都与"四人帮"及其追随者有关。至于无辜被关押的,更要多好几倍。许多人至今还关押着。我们首先要审查的,就是这批案子,让无罪的人们得以释放。随后再处理像你这种已经出狱且还活着的人,其后再调查像你女儿这种已不在世了的案子。许多人正在为清查全部案子而辛劳地工作着。你要耐心等待,总会轮到你们的。"他说的倒也有理。对政府在复查案例中所面临的种种困难,我确是了解不够。
  "今天你们来访问我太好了,请代我向你们领导致谢。你们的来访,增强了我的信心。你们与我在过去十年中所接触的干部,的确完全不一样。""我当然与他们不一样,我自己也是最近才得以平反的。"说着他的嘴巴牵动了一下,这许是一抹苦笑吧。
  "假如你自己也受过迫害,那你应该体会得到我的感受。""我当然了解。但当你想到你自己的损失和苦难时,也要替其他那些受过磨难和损失的人想想。那些一生为革命赴汤滔火,出生入死的党的老干部,如刘少奇、彭德怀,贺龙……以及这场浩劫中的牺牲者。再想想像我这种干部,在抗战时期就投身革命了,辛辛苦苦地为党工作,毫不计较个人得失,只因为没有按照"四人帮"的指示办事,就被揭发批斗为反对共产党,将我投进监狱。你可知道,刘少奇的夫人,也是新近才给释放出来。你必须撇开你自己个人的恩怨来看整个形势,正确对待你自己的问题。"他跟我说。
  我打量着这位坐在我跟前的干部,忖度着目前他对共产党的真实态度究竟又如何呢?他那褪色的解放装棉袄的袖口都已磨破了,黑布鞋也穿得十分陈旧了。他的面色苍白消瘦,他的生活,肯定过得很是艰苦。这从他外形就可估摸到了。像他这种毕生为革命勤奋工作的中下级干都,是共产党的基层力量。假如他们都对共产党的信心发生动摇了,那么无产阶级的政权便无法巩固了。不论北京当局制定的政策如何及时正确,但它的成败,则完全要靠这些干部来贯彻执行的。
  "谢谢你们的来访,我不冉投寄申诉信了。我耐心等着你们来与我联系。"我对他说。
  那位干部显得很有点得意,因为他已完成任务了。他俩告辞了,我把他们送到大门口,目送着那个公安局干部踩着一辆锈迹斑斑的破自行车离去。
  自从那两位干部来访后,我内心感觉很放心。这说明他们已收到了我的申诉信,不久会给我平反的。同时我心里也明白,他们之所以肯为我平反,只是因为党的政策有所改变而已。事实上从报刊中发布的有关全面复查文革案件的种种报道中,从未出现过"公正"这个字眼。即若揭发"四人帮"种种罪行,也并不提及他们是犯法,仅指责他们滥用党的政策来满足他们个人野心而已。
  一九七八年夏天,我女儿被害已十一年了,上影厂的三位代表来造访我。
  "我们受新成立的厂党委委托,前来为你女儿,我们的同事郑曼萍的亡故,表示深切哀悼。"其中一中年男子自我介绍,他是人事科的负责人。
  我女儿在电影厂的一位教师,一个退休了的女演员,噙着两眶热泪,握着我的手说:"我们都很难过,对你深表同情。"这位一度名扬延安鲁迅艺术学院的毕业生,一对眼睛就像摄影师的镜头似的直盯着我。虽然我们过去并不相识,但我知道她是上影厂副厂长夫人。
  第三位是个青年,他自我介绍道:"我是在电影学校里与曼萍同班同学。我代表她过去的同学向你表示慰问。"我招呼他们坐下,阿姨送上清茶。那位人事科长对我说:"这位黄坤(译音)同志现在负责复查工作。我们制片厂,在文革中共有二十九个人死亡,其他还有许多人,包括第一流的演员被打成反革命而入狱。我们尚需做大量工作来处理这些案子。""我女儿是怎么死的?你们知道谁该对她的死负直接责任?"我问他们。
  那位黄坤说,"我们希望与公安局合作,共同来办理这些冤案。因为这里还涉及到一些制片厂以外的人。""调查这个案子,大约需要多少时间?"我问她。
  "我们正在抓紧办理。党的政策很清楚,我们必须认真清查每件案子,哪里有错误,哪里就必须纠正。"黄坤说。
  "今天我们是代表制片厂向你表示哀悼和慰问,"那位副厂长夫人对我说:"假如你经济上有什么困难,可以向制片厂申请补助。"他们在我出狱这么多年以后才想动给我补助,真是太迟了。但我知道,她也是受命于上级的。我只是礼貌地回答:"非常谢谢,我没有任何困难。"随后我旁敲侧击地提醒他们:"我想不久,你们会找到谋杀翁女儿的凶手,绳之以法的。""主要的罪犯就是"四人帮",我们必须把矛头指向他们。"那人事科长打着官腔说。有的官员每每感觉羞愧时,就会用这样的口气讲话。
  "那是当然的。不过,那个直接动手杀害人的凶手,是必须法办的。"我说。
  "根据我们的记录,你女儿是自杀的。除非另外有记录,否则,我们是不能作出她的死亡还有其他原因的假定。"显然,那人事科长不愿听我说我女儿是被谋杀的。
  可能黄坤发觉我有点恼怒了,因此她接着说:"我不久会再来与你联系的,你看什么时间比较方便?""随便哪个下午都可以。"我说。
  他们起身告辞了。那位副厂长夫人,再次向我表达她对我女儿的死亡感到十分难过。也弄不清这是她的真情实感,还是她本身就是个出色的演员,她竟然让我与她一起哭了起来。
  这以后黄坤来造访过我多次,慢慢地我悟过来了,她是在促使我接受制片厂原有的结论。我对这个结论十分不满意,因为它没有阐明我女儿之死的真相。虽然他们已不再坚持"自杀"之说,但只是说成"迫害致死"。我可以肯定,某些部门某些人,还在包庇谋害曼萍的凶手。我曾通过黄坤为澄清这一疑点而向厂方办过交涉,但没有效果。他们只是说,政治是个很复杂的问题,现在尚未到可以把每个问题都彻底弄请的成熟时期。
  在我仍与厂方办交涉时,公安局又于一九七九年十月派了三个人来找我,其中包括上次与老李同来,要我停止写申诉信的干部。
  他手指一位五十来岁的矮个子对我说:"这位是韩局长。"转身又指着位女青年说:"这是小李。
  "我们是代表政府为你在文革期间所遭的非法囚禁和逮捕,及由此所受的一系列苦难表示道歉。我们也为你女儿的被迫害致死而表示沉痛哀悼。"韩局长打着官腔说。
  我给他们让了座。小李即掏出笔记本,把我们的谈话一一都记录下来。因为任何官方的出访,都必须作记录。
  "欢迎你们的来访,没有必要向我道歉。我对政府毫无怨恨。显而易见,一切都是"四人帮"及其爪牙篡党夺国的罪过,致使许多无辜百姓,包括我在内,被扔进监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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