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生死劫

第93章


他们由博物馆干部簇拥着在各个一尘不染的玻璃橱窗之间漫步浏览。每样陈列品上都用卡片标明,并写着捐献者的姓名。我所捐献的十五件文物,只有四件被展览出来,它们中包括那直径为十六英寸,雕着菊花图案的顺德蓝白大瓷盆,还有那立体蜥蜴花纹的永清花瓶。陪同我的干部告诉我,因为空间有限,因此只能从每位收藏者的珍品中选择几件有代表性的文物展出。
  最高级的上海市政府领导人之一,副市长张承宗也到会了。他还兼任市府文物管理委员会主任。他被大批博物馆工作人员众星托月地簇拥着,以便随时可以答复他的提问。参观过后,大家便被邀请坐到宽畅的大客厅里。张副市长开始讲话了,首先他表扬了各位收藏者的爱国精神,使博物馆得以增加不少精品。他特别对一对来自美国的,代表他祖父参加这个捐献仪式的夫妇表示欢迎。他们的祖父在文革中逝世了,未能亲眼目睹他的收藏品的展出。他的讲话完毕后,一位代表博物馆的工作人虽,邀请各位收藏家至张承宗座前领奖。那位副市长起身,颁给每人一张嵌在金色镜框里的奖状及一个内装收购金额人民币的大红纸袋。这时,一位博物馆领导俯身对我轻声说:"凡捐赠者,要另外举行仪式"。授奖结束后,一辆大旅游车把我们全体送至华山路新开张的一家饭店,设宴招待我们。
  那对来自美国的青年夫妇及另外一位与香港商人有业务往来的收藏者,特地安排与张副市长同席。自从吸收外资的新政公布之后,人民政府对这些人的重要性的认识,已增加了千万倍。因为人民政府欲与外国公司建立业务关系,就得通过这些人与海外华侨的关系。他们可以起着沟通中国与香港及其他国家的桥梁怍用。我们其余人,就随便就座了。每一桌上,都有一位博物馆的干部代表招待我们。与我同桌进餐的各位,我都不认识。我们既不作自我介绍,互相也不交谈。上席的丰盛菜肴,也没有人畅然享用。人们只是耐心地静候着宴席的结束。博物馆的工作人员看来情绪很高,只见他们拿着酒杯川流不息地在各席间敬酒致礼。
  收藏者们似都不愿与心爱的收藏品分手,因为在他们之间,已建立起深切的感情。在整个宴会中,我总是惦着那些已经上交出去的文物。虽说我一点不为此举后悔,但内心总感到隐隐的凄然。我想其他人或许也与我有同感。虽然他们都取得一笔收购的款子,但事实上,他们并不是因为缺少这笔钱,再讲付给他们的代价,也仅占市场真正价值的一小部分而已。
  发现张承宗准备离席了,大家也都放下筷子。待张承宗与他的随从走出去后,大家就纷纷起身向桌上的主人握手道别,朝电梯口走去。其他桌上也是如此。待我们一直走到马路上,混杂在熙熙攘攘的人丛之中,远远离开了官气十足的现场后,方面露关容互相道别。
  一周之后,两位博物馆的干部,又用专车将我按往招待外宾的上海大厦,在政府接待外宾的顶层宴会厅里,举行了授奖仪式。宽畅的大厅里;一位服务员将我领到一张置着石笔砚的桌子边,我在织锦缎缎面的来宾册上签了名。在我俯身签名时,一位摄影师为我摄了几个镜头,那些市府干部也一一依次随后签了名。然后服务员为我们打开门,将我们引入接见室。里面,博物馆的其他领导,包括馆长,接见了我。我的邻居顾恺时(译音)医师和他的太太,也参加了这次接见。顾医师是著名的外科医师,他的太太是第六人民医院的妇产科医师。他们将一件祖传的青铜器,捐赠给上海博物馆。
  过了一会,张承宗副市长来了,他在专为他留着的长沙发上就座,服务员送来了清茶。我们相互谈着天气,小小地寒瞳了一番。待礼仪上的开场白过去后,博物馆的一个小干部,送上一帧配着镜框的奖状,置在市长跟前的咖啡桌上。随后张副市长作了一番简短的讲话,表扬了我们捐献古玩的爱国热情,然后起身手捧奖状授给我们。我也起立双手接过奖状,向他行一个鞠躬礼。随后他又送给我一幅国画,这是博物馆为了感谢我的捐赠热情而送我的礼物,我接过后又是一个鞠躬。
  他们将那幅国画从绢制的锦盒里取出来抖开,这是明代画家唐寅的名画"芍药女"的漂亮的临摹品。它的真迹属上海博物馆最宝贵的财富,这幅画约有两码长,廿八英寸阔,复制得非常精细,临摹得几可乱真。现在它还悬挂在我华盛顿的住宅里,凡来作客的朋友,都对它十分欣赏。
  授奖结束后,张承宗又与我们随便聊了几句,感谢我们为博物馆增添了珍品。此时,那位摄影师又为我们留了影,这批照片及签名簿事后部送给我作为纪念品。
  服务员进来告知午宴准备好了,我们尾随着副市长进入隔壁的餐厅,围桌入席。这次午宴,是我在社会主义中国第一次见识到的最精美、最豪华的宴席。席上供应三种不同的酒,还有水果和餐后甜点。副市长及其他各位领导干部,都是温尔文雅,席间空气轻松愉快。在进餐时,副市长告诉我,他在文革中也被监禁了。当我为此表示惊讶及不平时,他说:"你是否对我这个老革命也会被造反派抓进监狱而觉得不可思议?要知道,政治是很复杂的。"由于副市长带了头,其他几位也纷纷说他们都曾被监禁过。结果我们发现:在席的十人中,只有三位未曾入过狱。
  "现在大家总算都平反了。"其中一位干部说。
  在副市长带领下,我们大家举杯祝贺,感谢党的英明领导,我们都平反了。
  看来,市政府尽力要使我的思想情绪再乐观一点。他们原本可以在上次博物馆授奖时,就可授给我那帧奖状,不必再另外举行-次授奖仪式及丰盛的宴会,以招待外宾的规格来接待我。我想,这是因为我正在申请出国。他们希望我能保持对毛逝世后的中国一个较佳的回忆,离开中国。那位副市长所以提及他本人也曾被监禁过,也是为着让我能正确对待文革中的不幸遭际。他似乎要我了解,由于我曾受过无辜被监禁的痛苦,才得到与革命前辈及政府领导人进行交往的机会。
  第二天,上海《解放日报》的一角,报道了我向博物馆捐赠文物的消息,表扬了我的爱国行动,文中也说明我没有要求索取金钱补偿。因为《解放日报》的报道,是经过政府审查的,因此我体会到市政府仍在努力转变我的情绪。
  自我上了报后,名气也传开来了,那些至爱亲朋,居委会的支部书记都来向我祝贺,争相观看我的奖状,还要我把奖状悬挂起来。那些原先躲瘟神一样躲着我的人,隔了条马路也会穿过来与我招呼。鲁英几年前还对我的衣着批评过,现在却赞扬起我的仪态了,还打听我的衣服是哪儿买来的。看来,我己完完全全从过去那被侮辱被践踏的生活中走出来了。但就我本人来说,我还是我,一点细微的变化都没有,只是政策变了。
  祝贺的热浪过去后,市妇联代表何同志来邀请我参加她仃女知识分子的学习班,我欣然接受了邀请。因为这样,我可从居委会无聊的学习小组中脱身出来。我希望在妇联能遇到一些意气相投的妇女。
  中国宪法规定,男女平等,享受同等的权利。但实际上,男女相差还很大。虽然城市里,男女同样就业,享有同等工资和福利待遇,但出于传统习惯,妇女往往仍旧担任一些诸如纺织工、店员、护士及教师这类工作。中国的传统,妇女的地位,仍取决于她丈夫的地位。有的妇联主席和副主席,是老革命的妻子和遗孀。真正负责妇联具体事务的同志,都是党员干部。中国妇联与其他中国的机关一样,属政府机构一个组成部分,以监督、组织全国妇女的各种活动。
  "我们有两个学习小组。"何同志说,"一个小组是原工商业者及著名实业家的家属。另一组是知识妇女,包括一些著名科学家的妻子。经过慎重考虑,我们决定将你编在后一个小组,想你在这个小组里,一定会找到更多的共同语言。""希望替我带个信给妇联领导,我对她们的热忱邀请深表感谢。这是很光荣的。"我非常有礼貌地表示谢意。
  "下周三下午二时,我们两个小组联合起来举行个成立大会,会址就设在北京西路市政协礼堂。我们每周也借那里学习。政协也邀请我们参加他们各项活动。那里有一个内部商店及餐厅,可为我们会员提供方便。"她接着说。
  "周三下午,我准时参加。"我答允着。
  她告辞了,我将她送到大门口。刚刚关上大门,朱太太从房里踅到花园里来。
  "她是妇联的何同志吗?""是。你怎么知道?""我也被邀去参加学习,但我只是被邀至区一级的学习组。你那组是市一级的。""我也弄不清。"我跟她说。
  "假如你是在北京西路市政协开会,那就是市级了。"她说。
  "反正,就是学习小组,管它属哪一级的。"我说。
  "嗨,区别大着呢。如属市一级的,你就可享受许多对区一级不开放的特权。你可享受内部商店及餐厅,你就可以买到外边买不到的东西,比如高级香烟。"她告诉我。
  我想回屋去,但她又叨叨地接着说:"你被吸收参加市一级的学习,是因为你所捐赠的幼儿园,规模为全市第二名。""你消息倒蛮灵通。"我冷冷地说。
  "许多人都在传,说你这样表现积极,是为了想买一张出国护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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