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后私生活实录(前清宫廷女官德龄著)

第53章


  及至伊把先端上去的几十样菜肴都尝过或瞧过了,伊便向我做了一个手势,再由我丢了个眼色给张德,张德便向他所训练的几个助手低低的喝了一声:“换上!”于是这几个小太监便象军队一样整齐,严肃,迅捷地把第一批的菜撤下去,再将第二批的菜端上来,随后便同时把那些盖头一齐揭了起来,立即又旋过身退到了他们的原位上来,直僵僵地站着。这时候,各种热腾腾的菜肴里所喷出的一股触鼻的香味,已布满在船上,引得个个几乎馋涎欲滴。
  当这些时候里,载在那另外两艘小船上的乐队,依旧还在轻轻地演奏着。我不觉很有些感触,便默默地空想起来了:
  “我虽然是一个臣子的女儿,地位远不如伊,但是我却知道航海是怎样的一会事,因为已曾身经历过那些茫无边际的大洋了;我还知道人坐在大海轮里,巨浪怎样的在它底下颠簸着。这些伟大而有味的水上之游,比之在这昆明湖上弄小船真不知有多少的差别。然而太后却因伊自己的地位和种种的朝制所限,竟一些也不能尝到那样可贵的经验;每当伊在平地上玩得烦腻了,想和水面接近一会的时候,便只能到这人工开凿的小湖上来浮荡半日。这种弄小船的玩意儿,在我这儿已具有渡洋涉海的经验的人看来,委实是太渺小了,仿佛伊老人家和我,以及其他的人,都象是一群顽皮的小孩子,正在一处小池的旁边蹲着弄水,而我们的保姆们,就在不远的所在,很注意地监护着,使我们不要弄湿了衣服,或失足落下水去。……”
  我想得很出神,良久才止住,抬起头来,恰巧迎面所见的就是那一排建筑在万寿山这的大宫殿,因此我又想起来了!我想:我方才所悬拟的那个譬喻,实在是很近情的。――因为那些盖着黄瓦的大宫殿是很可用以代表满清帝国的,在事实上,满清帝确乎就是太后的保姆,所以伊此刻真好算是一个小孩子,正在一条船上玩耍,由他的保姆临护着。不过这个小孩子未免太珍贵了,除却这个精神上的伟大的保姆之外,还得有许多的师傅,教习,以及女管事们照料着伊,不使伊受半些伤害。
  我还待再想,太后已将这一餐特别的午饭用完了,并用着感叹的语气说道:
  “今天,我们真可说是快乐到了极点!”伊濑着口,一面这样的说:“因此使我突然想到了我们的大圣人孔夫子的话来,他不是说过‘乐不可极’,‘乐极生悲’的两句话吗?别的古人也说过忧患和欢乐往往是更番着人们周旋的;所以我想:我们今天这样的过分的欢乐之后,立刻或者在一小时之后,或者迟一些,在明天,也许那造化小儿也不免要把我们播弄一番了!”
  伊这几句话一送进了我的耳鼓中来,就发生了绝大的影响,使我不由怦然心动,并且还担忧因此将自寻烦恼起来;幸而伊也只是口头说说而已,并不就化乐为悲。我瞧伊的意思大概是因为伊虽觉得这种顾虑是不无可信的,只是伊也知道象这样轻松欢畅的时候,真是伊所极不容易得到的;所以就存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念头,且等那造化小儿明日弄出了什么玄虚来再做理会了。 
                  
第二十九回 御医
  我们一直在湖上逗留着,谁也不觉得厌倦,几乎玩到下午五六点钟模样,天色已将黑下来之后才歇。我因此就攫到一个机会,向太后请问伊方才所说的“造化小儿”究竟是怎样的一会事。伊本来早就知道我是一个最爱发问人的,伊自己又是一个最爱给人家解释一切的人,于是伊和答复便绝不不踌躇的在微笑之中带出来了。
  “正正经经的讲起来,这也不过是一种很怪僻的信仰!这种信仰,就是说:人们一定不可过于快乐,如其你过于的快乐了,冥冥之中就会有一个类似神仙的人物,会在你毫不提防之际,突然的降到你身上来,使你发生种种不快乐。也可以说使人们感到不快乐的一件事,就是这位神仙应尽的一种职责。因为如其没有它的播弄的话,人们将恣意的作乐,一些不知道痛苦和忧患是怎样的滋味了,所以它是终年在工作着的:如其你已感觉到十分的舒适安逸了,造化小儿就会走来把你弄得马上感觉到不安逸,不舒服起来。或者你正在趾高气扬,兴致勃勃的当儿,它又会走来把你弄得一天高兴,化为乌有。它的肚子里简直是装满着许多和人家恶作剧的资料,无论一件什么事情,正在很顺利很平稳地进行的中间,总不免要给它走来捣乱几次的,因此天下便决无真正顺利平稳的事情。”
  伊说完了这一段话之后,我不觉又暗暗的怀疑起来,不知道太后自己对于所谓“造化小儿”究竟是否信为真有其事;但我却不敢冒昧地去问伊,因为我还记得在奉天的时候,为了那青狐大仙而受的一次申斥。可是太后眼力真是锐利,伊早就看出了我心上所蕴藏着的疑团,便不待动问,自己又给我添上了一段说明。
  “我们当然不能保证世界上确然有这么一位神道,只能说或许是有的;但是象这一类我们不能目见的神物,实在是很多的,而且它们的存在,又常为我们所不能否认的。你不妨试想一想:在你过去的经验之中,曾否有过每当一切进行得俱极顺利的时候,突然生出种种枝节,使你感到非常烦闷的事实;我想这是万万不能免的!而那个在冥冥中挫折你的,却就是那所谓造化小儿!”
  然而我们在湖上一直玩到天黑,仍不见有什么意外的事情发生,伊老人家脸上所堆着的一副欢容,也始终未见更改。只是当太阳落山之后,空气的温度渐渐减低,湖上未免起了一阵轻微的寒风,因此太后就急急的吩咐拢岸立即起驾返宫。我当时就暗暗猜想着,也许这一阵轻微的寒风,正就是那造化小儿在开始向我们闹什么恶作剧的预兆;可是当天晚上,却始终没有半些意外的事件发生。
  不料,第二天的早上,就使我们每一个人不由自主的惊服太后的先见了。因为这一天清早起,天上就下着很大的雨,兼有很猛烈的风,雨势便分外的大了。粗密的雨点,和积潴而下的檐水,不断地在我们这些宫殿上的黄瓦上必剥必剥地打着,汩汩地流着,发出很烦杂的声音来。同时雷声又在万寿山的顶上忽忽剌剌地震着,电光在阴霾中闪闪地耀着。――于是阖宫的人,都有些害怕了。我自己的卧室是在昆明湖的一角上,和太后所居的寝宫离得很远;这一天凑巧我又并不轮到随侍太后,我瞧雨既下得这样大,便打算不上伊那里去了。不料早有人急急地赶来召我,我那时就就觉得某种可怕的事件也许会在甜短的几十分钟以内发生了。但瞧目前的景象!昨天这一座整个的颐和园,不是象一座异花满地的海岛仙山吗?到处喜气洋溢,欢畅无比;而今天却一变而为充满着一团死灰色了。大雨在那些建筑在万寿山边的大宫殿上发狂似的冲激着,加以天色且黑,雨丝从空中吊下来,仿佛织就了一幅银丝的帘子。有几座宫殿的角檐下,光线分外的不足,因此那些太监们在檐下走动,看去只是几条黑影有闪动着;几乎跟我在奉天的那些古宫中晚上所见的情景一般――连我也象宫的其余的人一样地恐慌而战抖起来了。
  因为昨天晚上,太后游湖游得太辛苦了,再加受了一些寒,身子便感觉不快起来,并带些咳嗽。当伊老人家在不舒服的时候,伊的脾气总是非常暴躁的;――所以每逢太后病了之后,我们便十分的担心了,时刻的不敢忘记我们已在伊的手掌之下生存着,呼吸着了;只要伊偶一动念,可随进停止我们的生存,闭塞我们的呼吸。说实话,我想我们所有的全部的人,不论男女,在这种时候,都不免要将伊当做是一个很容易危害我们生命的吃人的老妖怪;至少限度,我和其余的那些女官,以及常在伊近旁随侍的太监,还有光绪,隆裕,和其余许多跟伊老人家接近较密的人,都是这样的想着!然而无论如何,我自己总可以自信是一个最能对付伊的人。因为根本上,伊原是非常优待着我的,或者是为了我曾经受过比较高深的教育的关系,伊因此也破格相看,往往给予我种种为他人所绝对不能得到的特殊权益;伊并且还很欢喜听我向伊讲论。有了这种种的便利,有时我竟能使伊安静起来,忘却伊所有的一切忧愤和郁怒。就为着这个缘故,这天我虽并不轮在值上,伊也要来召我了。我奉了这谕旨,自然是万万不能违拒的,便匆匆地冒着雨,赶到伊的寝宫中去。一走进门,少不得先要照例向伊磕头,伊也照例的教我站了起来。……接着,却又发出一个很特别的命令。
  “德龄,走近前来,把你的手掌覆在我的额上!”伊很郑重地说道:“试试看,我有没有发热?”
  伊这时候的态度,真是非常的严厉焦躁,我想那时候我的手腕也不免有些抖了,可是我不能因害怕而抗旨,只得大着胆,伸过手去,抚摩着伊的高贵的皮肤。其实一来我既不曾学过医,二来又因我的年纪还小,经验不多,对于人的体温的高度,究竟应该有多少,实无半些确切的知识。虽然如此,我的触觉还不致完全无用,只把我的手掌在伊额上覆了四五秒钟,我就知道伊的确有些发热了。
  “是的,老佛爷,”我低声回奏道:“果然有些发热。”
  至于伊的咳嗽呢,那是不容我再试验的了,因为自我进来之后,一直听伊不停的在咳嗽着,使伊非常的烦恼。但我一时也无法消除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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