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后私生活实录(前清宫廷女官德龄著)

第68章


  老佛爷当然也瞧得很分明了,伊的嘴唇顿时便变成了灰白色。
  伊知道那预料中的祸事真的已来了!
  “你有什么事要说啊?”伊很急迫地问着,声音非常的不自然,其时别的官员虽都在两旁站着,但太后却象不瞧见他们一样,尽把一双眸子觑着庆亲王,半晌不稍转动。
  “回太后!奴才这里方才得到一个消息。”庆亲王仍透着他那常有的一种大臣风度,低音启奏着。
  “是什么消息呢?你们早就该奏上来了!”太后真是十二分分的焦急,忍不住竟把伊自己的心事也真说了出来:“今天早上,我们早料到一定要有什么坏消息送来了如今你果然带着来了!”
  庆亲王虽听太后这样说了,而且明知道自己所要启奏的这个消息的确是球消息,但如何能故意蒙蔽呢?便鼓足勇气答道:
  “日本已经向俄罗斯宣战了!”
  这个消息可真是出乎我们竟料之外的,太后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伊恨不能立刻把这件事问一个底细。
  “那末日本和俄罗斯之间毕竟谁是谁非呢?他们这样突然的开起仗来,难道也算是正式的国际战争吗?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外国人老是欢喜打仗!尽有许多事情是可以和和平平地解决的,何必一事实上要互相斗争,互相残杀呢?我瞧它们简直是天性如此。现在且不管这些,只问日本和俄罗斯今番又是怎样打起来的呢?”
  “因为日本先起兵攻袭了旅顺口。”
  “你可是说旅顺口吗?那真是奇怪了!旅顺口是我们的海口啊!”
  “是的!太后。”
  “这是十二分诧异的事!它们既然要打仗,为什么不上日本去打,或是上西伯利亚去打呢?我瞧它们这两个国家对于我们都有很不好的心思怀着呢!”
  “可是,太后,这一次的战争委实是和我们不相干的!”
  “你敢这样说吗?既然是这一次的战争与我们是无涉的,那末为什么他们要在旅顺口打起仗来呢?”
  太后这一句尖利的反问真使那颟顸无用的庆亲王无方可对了。其实这一些浅显的利害,他也未尝分辨不出,他也知道这一番日本和俄罗斯在旅顺口作战的结果,对于中国必然是有害无益;但他们那些当大臣的都已习惯于左右不说真话,能够哄得过的事情便想竭力哄过伊,因此庆亲王也故意的说出这种言不从心的假话来了。
  当下太后也不过于窘他,只低下了头,自己默默地思虑起来,庆亲王等都极严肃在地下面候着,而且各人都竭力装着一副爱国忠君的容颜,表示他们也跟太后一样在上心思。这样静默了十来分钟模样,太后便用着很高亢的声音说道:
  “古人说得好‘养兵一日,用在一朝’,难道我们的兵平日一般也是有吃有穿的,到得国家有事时,便一次都用不来他们吗?这一回无论有事或无事,我们都不能不有些准备!就着兵部赶快调集几路兵马,即使他们够打一仗,也得用上一用!”
  太后这几句话里头是很有些芒刺的,我一听全知道伊是有确有感而发了;庆亲王也不尝不了解,便是其余那些静着一言不发的大臣也个个都理会得,因为那时候的中国军队,委实是太糟了。但太后虽明知伊的军队的无用,却依旧主张要在可能的范围之中,作相当的准备;就是庆亲王所说的日俄两国作战与中国无关的话果然是真的,但也得稍事布置,以防万一。
  于是伊又继续说道:
  “我们要注意:每一次在我们国境以内,或国境附近发生战事时,无论是中国人跟外国人打,或是外国人跟外国人打,打到结果,总是把我们中国晦气,一大方一大方的土地送给人家;这样的那事情,谁能保得定这一回不再发生呢!我相信日本和俄罗斯这两个国家,此番的所以开战无非是双方都想并吞我们的东三省而起的初部角斗罢了。可是我们得想一想,我们所失去的土地已经很多了,我们可愿意再把东三省送给人家吗?”
  太后的话真是说得太激昂慷慨了,关亲王便打算竭力地使伊平静下去,急急回奏道:
  “乞太后稍息圣怒,听奴才一言!依奴才看来,日俄两国的居心虽然很可怕,但他们这一次打大方却未必便有什么深意,只要我们自己严守中立,那是决不会有什么坏事弄到我们头上来的!”
  “话虽这么说,”太后听了庆亲王的话,似乎很不以为然,但又不愿如何驳责他,便依旧顺着伊自己的意思,滔滔不绝地说道:“你必须赶快去嘱咐那边邻近各地的文武官员:教他们务必要小心谨慎,竭力避免和人家发生什么冲突;可是在同时也得知照他们准备下相当的兵力,如其敌人方面竟极无理地向我们挑衅起来,意图劫掠我们的土地,就该尽力守卫,不准退让。总之,目前我们应该先忍耐着,不要说一句足以引起人家误会的话,或做一些足以沾惹人家的行动;然而万一人家真要找到我们门上来!那就非得下决心狠干一场不可!”
  读者别给伊骗过了!伊这几句话在朝上虽是这样说,但却并不曾教庆亲王就去照着办上谕,伊只是在口头上如此说而已。因为伊一听到日本和俄罗斯开火,便早就知道事情是很为难了,伊怎肯如此莽撞?伊原是一个很狡狯的人物,当然知道伊自己方才向庆亲王所说的一番话是很严重的,要如真的用书面发表出去,不上一天,便要给全世界统统知道了,那末日本和俄罗斯就那凑此放下脸来,在东三省大吵大闹了。所以我相信太后是自始至终很明了中国那时候所处的地位的,中国既是那样的贫弱,又复孤立无援,怎能贸然和人家开战呢?开战的结果也许会把伊自己的皇太后的宝座根本推翻掉,别的自然更不用说了!
  伊也不耐烦再在殿上多坐,便匆匆地宣告退朝,仍由我们簇拥着回宫,往常太后回宫时,一路上总得东张西望的在各处巡视着;今天,伊却目不转瞬地尽是一味的向前猛走,直接回到寝宫中去。宛内各处所开的花向为伊老人家所十分喜爱的,今天虽也有很灿烂的几种时令花开关,但对于伊已不发生什么好感了;便是各处的那些小太监当伊经过时照例向伊磕头,也不复能博得伊的一顾了。
  往常伊的身躯原是有些伛偻的,但今天却挺得非常的直,象一个很英勇的少年君主一样;伊仿佛在想把伊自己的身子站在伊底敌人的身上去,用力的压住他,不使他能有爬起来打倒伊的机会。现在伊就感觉到伊肩上所负的责任底重大了!
  我不禁暗暗在怀疑:或者这一件事变,就是当我们从奉天回来时大家都觉得很慌张急迫底预兆的实践吧!
  太后回到了寝宫以后,便急不及待的吩咐所有的人一起退出去,只许留下两个女官给伊承值,而我就在那两个中的一个。那可怜的光绪虽然在名义还是一个“现任”的皇帝,但凡逢国家有比较大一些的事故时,他是从来不许与闻的。(便是小事也轮不到他发表意见)此刻自然也早就给太后打发出去了。连那隆裕瑾妃也在同时奉谕退出;另外的那些宫女太监之辈,便不容迟疑地尽给太后赶了出去。
  于是伊老人家便一声不发,一动不动地静坐着,眼睛虽然向前望着,但并不注视在哪一件东西上面;我们虽知道伊是正在苦苦思索,但不知道伊是在想些什么。因为伊始终不曾说过一句话,伊的双手绝无动静地搁在膝盖上,脸是很紧张地扳着。
  但伊的确是越显得老起来了,比了昨天或是前天,至少相差十年左右,我不禁从内心上对伊发出一种怜悯的感觉,可是我不敢说什么话去劝解伊啊!我只见在我的面前,坐着一位很老很老的老太太,伊的座下是一张很舒适的黄缎的锦墩,但在伊的两个老倦的肩膀上,却担着一副关系全国安危的重担。伊是被压得多么的劳苦啊!然而伊倒并不害怕,伊知道在目前,伊至少还有应付一切的手段,将来的事情怎样,便不可知了,因此伊就不免很操心。但无论如何,全中国的人民都在守候着伊的动静,伊迟早总得代表中国表示一些适当的态度的。
  时辰钟一分一刻地走过去,太后却依旧默默地静坐着。
  我在伊一旁侍立着,不觉也陪着伊思索起来了:我所想的是不知道伊老人家想不想收回俟今天所突然失去的一部分的青春。这个我自然不能猜得透;可是到晚上,却就得到了一个事实上的证明,因为伊忽然把我招呼到了伊的近身去,拉着我的双手,很慈爱地抚摩着。――这个举动是只有当我初进宫来的时候,伊老人家因为瞧我生得略带几个洋气,不觉很欢喜,便也曾这样的将我的双手抚摩过一次。
  “这是多么柔软和嫩啊!惟有年轻的人才有这样的一双手!”伊一面抚摩,一面感叹道:“谁不欢喜有这样的一双手呢?可是象我们这样负着统治人民底责任的人,却非得有一双富于经验,而能克制一切的老手不可!”
  “是的!太后。”我对于这个担负过重而蓦地显著憔悴之态的老太太,实在想不出什么适当的话好说。伊忽又抬起伊的视线来,眼睁睁地看定着我。
  “啊,青春!”伊很温柔地说道:“这是天赋与人的一种最可宝贵的恩物,所以人必须竭力的爱惜它,并设法把它积储下来;即使老了还得如此!”
  太后这几句话的深意,当初倒并不曾如何感动我,直到现在,我也在人生的过程中经历了这么许久的岁月之后,才知道伊的思想是的确很有至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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