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说两晋南北朝

第95章


此书所录言语,颇能传其神韵,当与当日的语言相去不远。许多著名轶事,如嵇康临刑奏广陵散曲、王羲之坦腹东床等都见于此书。鲁迅说读此书可见“晋人清谈之状”(见《开给许世瑛的书单》,收在《集外集拾遗附录二》内)。鲁迅难得推荐古书,这份书单列书十二种,《世说新语》与晋葛洪《抱朴子外篇》均在其内,故其价值可见。
  南齐沈约、谢眺等竟陵八友,已见前篇,现在只就沈、谢等的文学成就,稍作补充。沈约以平上去入为四声,以之制韵,用于诗文,号永明体。然沈约又提倡平易,说:“文章当从三易,易见事一也,易识字二也,易读诵三也”(见《颜氏家训·文章》),其说是。他著有《晋书》、《宋书》等,《二十四史》中的《宋书》即他所撰,另见本篇史学部分。沈约的诗清旷婉秀,所作山水诗秀丽疏朗,不像谢灵运常杂以哲理,容易被读者赏识。论者说他“开(唐)王维蹊径”(钱基博《中国文学史》),是讲得对的。
  谢眺(464~499年)的诗名比沈约大。他字玄晖,陈郡阳夏人,因曾任宣城太守,后人称为谢宣城。他与谢灵运称“二谢”,也因卷入政争被杀。他善写山水诗,清丽工巧而不失劲挺之致。沈约对他推崇备至,说“二百年来无此诗也。”李白对他“一生低首”,用心向他学习。
  沈约死时,已在梁武帝天监十二年(513年),正当“五十年中,江表无事”的早期。这将近半个世纪的承平时期,也是诗人、文士空前活跃的时期。笔者在前面有关各篇中,已经提到过梁武帝父子,包括简文帝萧纲、元帝萧绎,都长于诗文。这里需要着重提到的是昭明太子萧统(501~531年)。他字德施,小字维摩。他编纂的《文选》,收历代诗文辞赋七百多篇,是现存最早的诗文选本。文选怎么也收诗?原来,当时习称有韵者为“文”,无韵者叫“笔”(见《文心雕龙·总术参)。萧统自称以“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为标准,即专收文采华美的作品。后人把它看作治词章之学的必读书。唐杜甫勉励儿子,就要他“熟精《文选》理”((宗武生日》)。
  在梁朝众多的才士中,最值得称道的是吴均(469~520年)。他字叔库,吴兴故鄣(今浙江安吉西北)人,因曾任奉朝请(有参加朝会资格的人员,闲散无实职),人称吴朝请。他的诗文极清拔,号为“吴均体”,文章尤佳。《与宋元思书》仅一百四十四字,不妨全录如下: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蝉则千啭不穷,猨则百叫无绝。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日。
  富春江的山水宛如仙境,吴均这篇文章正好配得上山水的景色,清幽绝俗,像是不食人间烟火者写出来的。古人许多写景文很少比得上它的。
  以《与陈伯之书》(参见第四十一篇)著名的丘迟(464~508年),字希范,吴兴乌程(今浙江湖州)人。“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对远处北国的人,确实很能引起他的乡思,所以有充分的感染作用。他也有诗名。
  梁朝文学家,名气最大的当推江淹(444~505年)。他字文通,济阳考城(今河南民权东北)人,历仕宋、齐、梁三朝。他年轻时才思敏捷,后来减退。相传他梦见一人,自称晋郭璞,对他说:“我有笔在卿处,可以见还。”他就从怀中拿出一支五色笔,还给此人,此后就“江郎才尽”,再也写不出好诗。
  江淹最有名的作品是《恨》、《别》二赋。《恨赋》先总提世间多有抱恨而死的,然后列举帝王(包括成者和败者)、列侯、名将、美人、才人、高士、孤臣、孽子的恨事。而以“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作结。《别赋》也先提“黯然消魂者,惟别而已矣”,然后列举各色各样人的离别之苦。两赋状景写物,抒情感怀,无不丝丝入扣,极文笔之妙。
  何逊也是梁朝有名的诗人。他字仲言,东海郑县(今山东郊城北)人。他的诗很受范云、沈约的推重,与陈朝的阴铿并称“阴何”。唐杜甫自述“颇学阴何苦用心”(《解闷》十二首之七),又称赞李白的诗可与阴铿所作媲美,“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由此可见唐人是把他们评价得很高的。阴铿字子坚,姑臧(今甘肃武威)人,历仕梁陈,曾任员外散骑侍郎等官。
  庚信(513~581年)字子山,小名兰成,南阳新野(今属河南)人。他与父亲庚肩吾都有文名。侯景乱时,他逃往江陵。后奉梁元帝命,出使西魏,被魏人扣留。北周时官至骠骑大将军、洛州刺史。他常被称为北周人,其实他的内心很痛苦,对梁朝的灭亡和江南人士(包括统治阶级和一般百姓)所遭受的灾难,耿耿于怀。从文学创作的角度看,苦难玉成了庚子山,否则怎么会有《哀江南赋》这样的名作呢!他若处于承平之世,至多仅以文辞瑰丽见称而已。杜甫诗多次称道庚信,而《咏怀古迹》五首之一中的“庚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两句,最能抉出庚信的精神,原因实在于同遭乱世,作品同样“穷而后工”,所以领会得最深切。
  庚信善作碑版之文,然为北朝贵人所作,不过谀墓而已,独为被俘的陈将吴明彻所作,死者与执笔者同有英雄失意的遭遇,慷慨悲歌,特具精彩。
  徐陵(507~583年)与庚信并称“徐庚”,其实除文辞瑰丽这一点外,两人很不相同。他字孝穆,东海郯县人。侯景叛乱前夕,他奉使北齐,被扣达七年之久,因此没有亲历台城、江陵陷落之苦,后随萧渊明回建康(事见第五十篇)。家口先由长子徐俭携同避往江陵;江陵陷落后,没有被掳,仍回建康。他可说是个在大乱中幸得瓦全的人。他在陈朝历官尚书左仆射等高官,过上二十七年安富尊荣的生活,号为一代文宗。他的作品未尝没有感慨兴亡之作,然而绝无庚信那样的悲凉愤激之辞。他编有《玉台新咏》,收录的多系有关爱情的诗歌,正好补了萧统《文选》的缺陷(萧统连陶潜的《闲情斌》都不收,而且认为是渊明的“白璧微瑕”),因此是有贡献的。他写的《玉台新咏序》是一篇名文,形式为声偶兼到之作,内容则专讲名媛淑姬,好是好的,但是总不能与发抒兴亡之感的《哀江南赋》相提并论吧!
  陈朝的文学是很发达的,陈后主叔宝本人就是个诗人。虽则他的行为可议(见第五十四篇),诗文是写得好的。
  讲南朝在文学方面的成就,绝不能忘掉两部文学批评的名著,即刘勰的《文心雕龙》和钟嵘的《诗品》。
  刘斜(约肠5一约532年)字彦和,东莞莒(今属山东)人,早年孤贫,依佛教学者僧祐而居,因而深通佛典。后来做过梁朝的东宫通事舍人、步兵校尉。晚年出家做和尚,法名慧地。《文心雕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部文学批评的专著。六朝是骈文形成并盛行的时代,刘勰尽管写的是理论文章,但用的却是骈体。古文本来难译,骈文自然更难译。即使译得都对,可读起来往往一点味道也没有。但张光年先生用白话拼体译《文心雕龙》,能够保持原著风味,所以是一个极有价值的本子。
  钟嵘字仲伟,颖川长社(今河南长葛西)人,约子公元518年去世。依年代顺序,他比刘勰早,但《诗品》的价值不如《文心雕龙》,所以放在后而讲。
  钟嵘把自汉至梁的一百多个诗人(有姓名的一百二十四人,另加不知姓名的《古诗十九首》的作者),分为上、中、下三品,每人都有评语。他对于过多地使用典故等流弊,颇有讥议。但陶潜、鲍照、谢眺列为中品,曹操更屈居下品;反之,刘祯、王粲,陆机、潘岳等都在上品之列,就未免失当。然而,其评陶潜云:“文体省净,殆无长语(长语意为冗语)。笃意真古,辞兴婉惬。每观其文,想其人德。……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也。”则又推崇备至,无一字讥评。此书有陈延杰先生注本,注释详明,并附有诗选,甚便读者。
  接着,再讲北朝文学。
  西晋以后,北方的文学在许多年间,寂然无闻。是没有人才呢?还是有人才而没有作品流传下来呢?笔者认为应该是后而一种情况。丧乱流离的现实,理应产生一大批震撼人心的力作,然而未有闻也。这一定是艰难的时世使作品的保存与流传,都有不可克服的困难。这种情形,在北魏统一以后,仍然没有多大改变。笔者在第三十三篇中讲过,崔宏写过一首抒发遭逢世乱的感慨的诗,秘不示人,因儿子崔浩得罪,抄家时才被人发见。我们看了这件史事,就可以知道北朝诗文流传极少的秘密了。
  从崔宏、崔浩以后,北方文学渐盛,然而史籍所载文士,如温子昇、邢劭、魏收等,多以撰写政府文件擅名(魏收为史家,详后),与南朝文人辈出,情形不大相像。至于北朝文学的精华所在,实在于三部大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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