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涯--

他那日医好了端王老母的病，只对端王提出在这里住上些时日，待他病愈，便即离去，端王感念其恩，满口应承了这个小小的要求，平日里锦衣玉食，将秦舞和小豆子照顾的无微不至，二人至此方算脱离了那露宿街头，缺衣少食的苦楚，只可惜清静难得。
    “神医，小姐请你去后花园比琴，问你……问你敢不敢去？”一个丫鬟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
    “唉。”秦舞从床上坐起身，心中烦躁无比，暗想：“还是来了，这陆小姐怎么这般缠人？我已经推了她这么多次，她竟然还是不肯放过于我。”
    自从前几日秦舞无意间在晚宴中说出了自己是个琴师，陆曦桐便提出了和他比试琴艺的要求，秦舞一是不愿意显露，二来他身为天下最超卓的琴师，又怎好去欺负一个花龄少女，当下婉言拒绝。可这陆曦桐韧性极强，每日间或她自己亲来，或派丫环传话，言语刻薄激将，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慨。
    秦舞轻叹一声，对着门外说道：“相请回禀你家小姐，就说秦某无胆，这后园之约是万万不敢去的。”
    “是，神医。小姐还说……”丫环在门外应了一声，她语气间有些犹豫，顿了顿续道：“小姐还说，谁不敢去……谁就是……小狗！以后见了面，要学着……小狗“汪汪”叫。”
    “小狗！“汪汪”叫？”秦舞心中又气又笑。此时才忽然惊觉原来这个陆小姐行为举止间还有些稚气未脱，自己这些时间来跟她斗气实在是有些大可不必。他生性洒脱，想到这里心结解开，大声说道：“好的，秦某知道了。”
    陆曦桐手支在琴榻上，托着下颚，她听了丫环的禀报，秀眉微皱，说道：“他还是不敢来吗？”丫环低头回道：“是的，小姐，奴婢也把学小狗的话对神医说了。”陆曦桐眼睛一亮，直起身问道：“哦？他怎么说的？”丫环说道：“神医只说知道了。”
    “知道了？”陆曦桐侧头皱眉，暗自揣摩秦舞的意思，过了一会她嘴角一丝笑容，自语道：“臭乞丐，看你见了我怎么办？”
    隔日，秦舞和小豆子刚出了房门，在廊中漫步，背后一个柔美的声音叫道：“臭……神医！等一等！”
    秦舞听见这个声音，无奈的摇了摇头，停下脚步。陆曦桐得意洋洋的从身后走了上来，她双手负在身后，臻首微抬，一摇三晃的绕着秦舞走了两圈，微笑道：“神医不会忘记昨天的话了吧。”秦舞问道：“什么话？”陆曦桐停下脚步，傲然道：“学小狗叫啊，若是神医不愿意叫也可以，那就和我比试琴艺。”
    秦舞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说道：“这有何难？汪！汪！”他叫完一拉小豆子，两个人继续向前走去。
    陆曦桐一瞬间被惊的呆住了，她听了秦舞的叫声本该高兴得意才是，可看这个臭乞丐的模样，分明没有一丝受辱的意思，他甚至叫的很是兴高采烈，叫的得意非凡，他这样做究竟是服输了?还是根本就没把她陆大小姐放在眼里?
    “臭乞丐！后脸皮！学狗叫！后脸皮！”陆曦桐芳心嗔怒，心里不住的暗骂，手不停的撕扯着长廊上摆放的花卉，用以泄愤。她一咬银牙，暗道：“你等着，我不会这么轻易的放过你的。”
    陆大小姐主意打定，便每日在秦舞房前支起琴榻，弹奏琴曲，希望能激起这乞丐的好胜之心，可秦舞或不发一言，或有时避不过了，便说上两句：
    “不错，不错，妙啊。”
    “高！太高！”然后转头离去。
    陆曦桐不听他说话还好，一旦听见他这些敷衍了事的称赞，心头怒火更甚。可她生气归生气，却对秦舞丝毫没有办法。接连几日下来，千金之躯饱受寒风吹袭，手指酸麻之苦，心中实是气闷难当。
    一日，她又在秦舞门前弹琴奏曲，秦舞出了门来，说道：“好！好琴，好曲！”他嘴里说话，脚下不停，步履匆匆，显然逃离此地的意图极为明显，陆曦桐看见他这幅模样，再也忍耐不住心中的苦楚，“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秦舞身子一下站在了那里，全身僵硬，动弹不得。陆曦桐的哭声如一把利刃，直刺入了他的死穴。秦舞慢慢的转过身，气短胸闷，呼吸艰巨，他慌乱的说道：“停！陆小姐，陆大小姐，还请先停上一停，莫要再哭了。”
    陆曦桐瞪着秦舞，想起他这些时日来让自己受的诸般闲气，所有的委屈一齐涌上心头，呜声大作，秦舞只觉耳畔立时如千军万马呼啸袭来，冲撞的他东倒西歪，站立不稳。
    陆曦桐又哭了一会，红肿的眼睛瞪视秦舞，哽咽道：“都是你惹的，你……你装什么好人，我不要……不要你管我。”秦舞低头作揖，说道：“是，是，是。都是在下的不对，小姐要打要罚，怎样都可以，还请万万不要再哭了。”
    陆曦桐抽泣了两声，稍微平静了些，掏出一块绢巾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说道：“我也不打你，只是……想和你比试琴艺，为什么你老是……老是不理不睬的。”秦舞挠了挠头，说道：“这个……这个……”
    陆曦桐见他词语闪烁，心中一气，又哭了出来。秦舞大惊，忙道：“别哭了！陆小姐既要比试琴艺，在下答应便是，还请不要再哭了。”
    陆曦桐听他答应，反倒一愣，疑道：“真的？你答应了？”秦舞叹了一口气，点头道：“正是，在下答应和小姐比试琴艺。”
    陆曦桐天骄之女，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来都没有一个愿望实现的如此艰难，可也正因为来的不易，这一刻的满足感立时使她化嗔为喜，破涕为笑，她面上春花灿烂，说道：“好，明日下午，后花园中我们一较高下。”
    秦舞黯然的点了点头，陆曦桐看着他的神情，忽想起刚才自己在他面前又哭又笑，不禁胸口一阵乱跳，脸颊绯红，匆匆转身跑远了。
    腊月寒冬，百花虽已凋零，却有寒梅迎风绽放，四周多栽有松树，冬青等四季常青的植物，衬得这后花园中生机勃勃，没有半分冬日的萧瑟。
    陆曦桐身披貂裘，坐在木椅之中，不时地向园门口张望两眼，几个丫环随侍在一旁，她们在这亭中早已把琴榻置好，只等秦舞的到来。
    过了一会，秦舞才面容愁苦，拖沓而来，小豆子牵着他的手，两人走到了凉亭之中。
    陆曦桐一看见秦舞极不情愿的神情，心中就莫名的欢喜，脸上的笑容如海棠绽放。
    秦舞抬手一揖，对陆曦桐说道：“秦某已如约前来，不知小姐要如何比试？”陆曦桐眼睛大睁，似乎对秦舞问出这么无知的问题颇感惊异，她讶道：“你还说你是个琴师？竟然问这种问题，比试琴艺，自然是你我各弹一曲，谁弹的好听谁就胜了。”
    秦舞淡淡一笑，说道：“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音。”他这两句道出了琴乐之重意、重弦外之音的妙境，陆曦桐听懂了他的话，俏脸一沉，说道：“你是嘲讽我了?那依你说，该当如何比试？”
    秦舞微一欠身，说道：“不敢，在下只是想，世人比试琴艺皆用弹琴之法，我二人若是也如此，不免流于媚俗，显不出特异之处。”陆曦桐心中一动，说道：“哦？那依你之言该当如何？”
    秦舞正容道：“不如你我互相发问，提一些琴艺中的问题，谁答不上来便算做是输了。”陆曦桐听他说完，心中暗想：“他说的这个方法倒也别致，我自少学琴，他的问题想来也难不住我。”
    “好……”陆曦桐将要答应，忽然看见秦舞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她心中一惊，暗自猜疑：“他怎么笑得这么古怪？啊！定是他听到了我这几日奏曲，自知琴艺大不如我，才想出这个法子蒙混过关。哼！我定不能让他如意了。”想到这里，她口风一转，说道：“不行，就按我说的方法来。”
    秦舞心中一叹，他深知自己一旦弹琴奏曲，必定神醉其中，倾情倾力，到时想留手也是不能，定会惊了在座的众人。所以才想出了这个折衷之法，却不料被陆曦桐一口回绝，他无奈之下，只好说道：“好吧，就依小姐。”
    陆曦桐听他答应，再不多言，坐在琴榻旁凝神片刻，素手轻弹，曲声方起，秦舞已识得她所弹之曲名为《游春》，为《蔡氏五弄》之一，这蔡氏五弄分为《游春》、《渌水》、《幽居》、《坐愁》、《秋思》，相传为汉时琴曲大家蔡邕入山中探访鬼谷先生，历时三年而作。五弄曲调深邃岑寂，指法繁复异常，极是难奏。
    秦舞听陆曦桐弹曲多日，心中对她的境界已很是了解，此刻听她奏起这首《游春》，竟比前些时日高妙了许多，不禁心中暗笑：“这陆小姐倒也有些心计，几日的奏曲她竟然没有出全力，看来是怕把我惊走了。”
    陆曦桐虽然自负，琴中造诣确是不凡，此刻大敌在侧，更是倾力而为，游春曲在她指下弹来，那鸟度冲絮起，花繁压枝低的风光竟隐隐在眼前浮现。秦舞听着曲声动人，手指轻打节拍，也渐渐陶醉其中。
    曲毕，陆曦桐站起身来，问道：“神医觉得此曲还入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