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蝗

第4章


洋人?南非好望角山地来的。姓斑,名马,哺
乳纲马科,体高一米三十厘米,毛色淡黄,有黑色条纹,可与马、驴杂交,生出
麒麟,头上有角,嗜食玫瑰花。行啦!行啦!你听听,他们叫得多么好听!是你
丈夫在叫?是斑马,和野驴。这是麒麟的叫声。什么颜色呀,你好好看,往哪儿
看!紫色的沼泽地里生长着带毒的罂粟花,花瓣过分滋润,不象植物的生殖器官,
象美女腮上的皮。蚊虿孳生,腐草和款冬的叶子陈陈相因,如同文化沉淀,紫色
的马驹在沼泽地里一步步跋涉。斑马!修长的腿上和平坦的肚腹上沾满了紫色的
泥泞。野驴!一辆出租汽车从一条幽暗的巷子里飞也似地冲出来,雪亮的灯光照
清了粘在斑马线上的一根香蕉皮。黑纱裙女人在光柱里跳跃着,纱裙幡动,露出
了紧绷在她屁股上的鲜红的裤衩,象一片灿烂的朝霞。狗杂种!她的一条大腿象
雪一样白,它撩得那样高,不是舞蹈演员的女人无法把大腿撩到那样的高度。在
短短的一瞬间里她的四肢和着纱裙凌乱飘动,一声斑马的吼叫从她嘴里冲出来,
她的大张着的嘴巴、圆睁着的眼睛在雪亮的白光里闪烁了一下就不见了,紧接着
我又看到了她的鲜红的裤衩在幡动的黑纱裙里闪烁着,好象飞行中的蝗虫的鲜红
的内翅。蝗虫剪动着内翅飞行。沉闷的、咯唧咯唧的、碰肉碾肉轮胎摩擦地面发
动机爆裂的声音与一连串的映象同时发生,她消逝了。
    她象那匹紫色的马驹一样消逝了,她与那匹紫色的马驹一起消失了。那时候
非洲高高的山地上奔驰着成群结队的斑马,非洲燠热的河流中蠢动着成群结队的
河马。你要去看吗?我带你去,不用买门票。我丈夫每天要吃五十公斤青草。它
们都挺胖。是我精心饲养的。你怎么能录下它们的叫声呢?我把话筒绑在它们尾
巴上。傍晚的太阳象带剧毒的红花一样艳丽,高密县衙前,青石的板道,板道上
马蹄声声,紫红的马驹翻动着处女乳房一样的小筛子在板道上奔跑,晚霞如血,
马驹象一个初生的婴孩。后来我看到那匹马驹跑下板道,它又跑上板道,青石板
道在荒草丛中出没,一直通向高密东北乡南端那五千多亩与胶县的河流连通的沼
泽地。板道爬到沼泽地边缘上,似乎戛然而止,暗红色的低矮灌木丛生在沼泽的
边缘上,再往里去,是一蓬蓬、一片片葳蕤的野草,草丛间汪着暗红色的泥浆,
多么象四老妈春天的酱缸里发酵的黄豆酱啊,啊!啊!啊!啊!啊!啊啾!你好
象感冒了。我感冒不感冒与你有什么关系?你吃饱了没事干躲进屋里去砸核桃去,
真是!你多象匹斑马呀,这条裙子,一道白、一道黑。斑马!一提起斑马,她的
脸上就显出心驰神往的表情:非洲,多远呵!我丈夫总有一天会带我到那里去的。
你是拿定主意去非洲了?拿定了。我今天掉了一颗门牙,你说是怎么回事?斑马
有多少颗牙齿你知道吗?紫红的马驹庄严地鸣叫着,沼泽地里盛开着吞噬蚊蝇的
花朵,它们散布着漂亮女人才具有的肉欲的香气;一片象树一样的草本植物大水
荇在沼泽地里杏黄着肥硕的叶子,悬挂着一串串麦穗状的粉红色花序。秋天的印
象,沼泽地里色情泛滥,对岸,高密东北乡的万亩高粱‘红成汪洋的血海’,看
去又似半天红云。五彩的马驹眯缝起万花筒般的眼睛,看看赤红的天,看看暗红
的沼泽,看看对岸鲜红火热的高粱,它睁开了眼睛,湛蓝清澈。马驹试试探探地
往沼泽地里走去,一个挽着裤腿子,穿着花褂子,乳房丰满、臂部浑圆的妙龄少
女摸着石头过河。多么好啊,我多么想亲吻你丰满的臀上那一抹鲜红的阳光,你
的尾根翘起,散开的尾巴象一束金丝,深陷在红色淤泥从你的少女乳房般的娇嫩
马蹄,让我吻你吧!啊,啊,啊瞅!烧点姜汤喝吧,我房里有姜。你见过斑马吃
姜吗?笑死活人。马驹叫着,走进沼泽,成熟的沼气从泥潭里冒出,噗嗤噗嗤地
响着,死亡的气息十分严重!
    警察的警车上旋转着一盏鲜红的灯,生存在这座城市里的动物听到警车的声
音都感到不寒而栗。警车上跳下警察,警察手持高压电棒往前走,围绕着出租车
的人们松软地散开,我远远地嗅到了黑衣女郎的鲜血的甜味,倒退了三步,拐进
小巷,踉踉跄跄地跌入高楼的最底层。
    拉开灯我看到从门缝里塞进来的报纸,按照惯例我从最后一版看起:大蒜的
新功能粘结玻璃。青工打了人理应受教育,胳膊肘朝里弯有啥好处。中外钓鱼好
手争夺姜太公金像。一妇女小便时排出钻石。高密东北乡发生蝗灾!
    本刊通讯员邹一鸣报道:久旱无雨的高密县东北乡蝗虫泛滥,据大概估计,
每平方米约有虫150 ~200 只,笔者亲眼所见,象蚂蚁般大小的蝗虫在野草和庄
稼上蠕蠕爬动,颜色土黄。有经验的老人说,这是红蝗幼蝻,生长极快,四十天
后,就能飞行,到时这天盖地,为祸就不仅仅是高密东北乡了。据说,五十年前,
此地闹过一场大蝗灾,连树皮都被蝗虫啃光了,蝗灾过后,饥民争吃死尸。
    前天晚上我挨过耳光、思念沼泽地里的马驹之后,读到了有关高密东北乡发
生蝗灾的报道,昨天上午我跑到沿着“太平洋冷饮店”前的八角形水泥坨子路飞
跑到老头儿们遛鸟的小树林,路旁的血红公鸡花上挑着点点白露珠,黑纱裙女人
鲜红的裤衩和鲜红的嘴唇,她的鲜红的血和警车上快速旋转的红灯。石板道上马
蹄声声。那只疯狂的画眉老远就看到我跑来了,抖动着血一样的翎毛,张着鲜艳
的嘴卷着锐利的舌尖为我鸣叫。我跟画眉匆匆打过招呼,便把一张慌慌张张的脸
转向老头儿被朝霞映红的脸。我把登载着蝗虫消息的晚报送给他,他同时递给我
的一张晚报上登载着蝗虫的消息。
    红蝗虫!老头儿象提一个伟大人物的名字般诚惶诚恐地说,红蝗虫!
    他的眼睛躲躲闪闪,一提到红蝗虫他就好象怀上了鬼胎。我马上记起他说他
是五十年前闹蝗灾后背井离乡流浪到城里来的,一定是那场灾祸的情景历历如在
他的眼前,他才如此惶恐和不安。他开始给我讲说那场大蝗灾的情景,我却荒唐
地想到那只蜻蜓一直被我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捏到十五层大楼的地下室里,看完
了蝗虫的晚报,我才发现蜻蜓尚在我的手,我放下它,它的长肚子已经烂了,我
用刀子切掉它的肚子,它抖抖翅子,象一粒子弹,射到天花板上,再也不动了。
    关于五十年前那场大蝗灾我比当时亲身与蝗虫搏斗的人知道得还要多,我既
相信科学,又迷信鬼神,既相信史志,又迷恋传说,因为下午三点我要乘车赶回
高密东北乡,时间紧张,我说,老大爷,下午我就回去,您有事吗?老头说,要
是我死了,你就把我的骨灰盒带回去,可惜还死不了。我说光知道您是高密东北
乡,可不知道您是哪个村的?流沙口子!哎哟哟,流沙口子,就在河北边,离我
们村一里路吆!可我从来也没听说流沙口子村有您这么个人啊!五十年啦,从没
回去过,家里人都死光了,我流浪出来时十五岁,恍恍惚惚地记着你们村里有两
座庙,村东一座八蜡庙,村西一座刘猛将军庙。
    再见,大爷,我着急着要去农业科学院蝗虫研究所,与老头儿告别。老头儿
说:其实呢,你回去不回去都一样,这是神虫,人是无法治它的,再有四十天,
它们就会飞到城里来,你用不着大老远的跑回去看它们。
    蝗虫研究所的值班人员接待了我,我说明来意,他说,所里的研究人员已经
连夜赶到高密东北乡去了,同志,你晚了!
    我非常高兴,非常感动。我在门口的科普书店买了一本《蝗虫》,一边翻看
着书里的彩色插图,一边走进食品店,为我儿子买了四盒葱味饼干用胳肢窝夹着,
翻着书我匆匆穿过斑马线,一阵嘎嘎吱吱的刹车声,我抬头看到几乎撞到我髋骨
上的军用吉普车,一颗年轻的愤怒的头颅从车窗里伸出来,他骂我是只土蚂蚱,
他说碾死你这只土蚂蚱,我对着他点头哈腰,想着蚂蚱就是蝗虫蝗虫就是蚂蚱,
我想起昨天夜里与银发教授在绿躺椅上打架的那个姑娘(?)去年春天一个风光
妩媚的日子里换上了短袖衬衣,她的胳膊肌肤细腻,牛痘的疤痕象两片鲜红的鲤
鱼鳞嵌在她嫩藕般的胳膊上。她满头金发。那时候教授正在讲授“一夫一妻制家
庭是最合理最道德的家庭结构”,那时候教授还十分年轻,五短身材上擎着一头
稀薄的黑发,星目皓齿,神采飘逸,出语朗朗。大姑娘坐在最前排正中的位置上,
她离着教授那么近,假如教授吃大蒜,大蒜的气味一定吐到她的脸上。她是个陌
生人,出现在教室里,对教授飞眼,学生都打哈欠,流泪,有些呆扮鬼脸。她慵
倦地伸懒腰,双臂高举,后抻,脸上紫红的肉疙瘩象山楂果一样滚动着,腋下的
黑毛刚用剃刀刮过,毛茬子青青象教授的嘴巴。她伸懒腰时,两颗乳头象两只乌
黑的枪口瞄着教授的眼睛。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