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蝗

第5章


第二天教授把他的孙子带到学校来了,他的孙子头颅
庞大,身体瘦小,一个男生说教授的孙子象个山蚂蚱!当时我想如此杰出的一个
孩子怎么象个山蚂蚱呢?翻看了《蝗虫》里的彩色插图,我不能不佩服这个比喻
的形象和贴切。他的孙子真象个蚂蚱,处在跳喃阶段的蚂蚱,跳蚂蚱的大头跳蚂
蚱的小身子,跳蚂蚱的直呆呆的目光,跳蚂蚱的绿水汹涌的嘴巴。希特勒不也象
只跳来跳去的蚂蚱吗?红蚂蚱,绿蚂蚱,蚂蚱多了就叫蝗虫,红蝗、斑蝗、东亚
飞蝗、非洲紫蝗……你总想跟我说你的斑马!你周身散发着一股马粪的酸味。不
好闻吗?她惊惶地眨动着黑得怪异的大眼睛。
    闪开!你他妈的是不是病啦?司机点着蚂蚱脑袋骂我,我努力排斥开充斥头
脑的形形色色的蚂蚱,象一只缺腿的蚂蚱,后跳了一步。吉普车呼啸而过。我闻
到了一股腥味,低头一看,斑马线上,一摊紫红的干血,正对着我狞笑。我蓦然
想起昨晚的事情,那个神秘的、肉感的黑衣女郎,当她轻捷地走在斑马线上时,
她的裙据翻动,雪白的大腿外侧闪烁着死亡的诱人光泽。她象只蚂蚱,或者象只
蝗虫,黑的蝗虫闪动着粉红色的内翅,被咯唧一声压死了。我真为她难过,她刚
打过我两个耳光就被撞死了。不,我猜想她有可能是自杀!警察怒气冲冲地问我
:她是你的老婆吗?
    我绕开那摊黑血,走在斑马线上我胆战心凉,我感到生活在这座城里,每秒
钟都不安全,到处都是蚂蚱,我也成了一只蚂蚱,我赶快逃,去车站,买车票,
没有卧铺买硬座,没有硬座买站票,我要回家,回家去看蚂蚱。久旱无雨的高密
东北乡蝗虫泛滥!邹一鸣,我告诉你,报道失实你可要负责!谣报灾情,要掉脑
袋的事情。我亲眼所见。那五十年前的虫灾你报什么?你是不是想借古讽今?王
书记,我们搞死一条大狗,来不来吃狗肉?狗杂种们,怎么搞到的?王书记把报
纸扔掉,急忙问。
    五十年前,九老爷三十六岁,九老爷的哥哥四老爷四十岁。四老爷是个中医,
现在九十岁还活得很旺相。他是村里亲眼看过蝗虫出土的唯一的人。那天是古历
的四月初八,四老爷一大早给搬到两县村看一个绞肠痧病人。他骑着那匹著名的
瓦灰色小毛驴,穿着一件薄棉袍,戴着一顶瓜皮小帽,帽上一疙瘩红缨,老棉布
裤子,脚脖子上扎着两根二指宽的小带子,脚上一双千层底布鞋。四老爷用十二
根银针扎好了绞肠痧病人,病人双眉之间有一颗生毛的大痦子。病家招待四老爷
吃面条,喝高粱酒,酒肴是腌地梨、烧带鱼、酱油拌葱白。四老爷酒足饭饱,骑
在毛驴上,太阳晒得他头晕眼花,浑身发痒。毛驴走着田间小道,久旱无雨,路
上浮土很厚,陷没毛驴半截蹄子。四老爷是从那五千亩沼泽的西边往北走的,沼
泽里明晃晃的,暗红色的淤泥表面平滑,高足的鹭鸶在淤泥上走,四老爷担心它
们陷下去。去年秋天的芦苇和枯草在沼泽地里立着,一片片一丛丛的枯黄,新绿
的颜色在枯黄下约有一样高,雪白的小鸟在沼泽上空飞,象运动中的绒毛。
    四老爷是拉屎时发现蝗虫出土的。那时毛驴停在路边,一动也不动,还不到
正午,空气就燥热,干涸的黑土泛着白光,草和庄稼都半死不活。四老爷走进路
边一块麦田,麦子细弱,象死人的毛发,黑土表面上结着一层盐嘎痴,一踩就碎,
一股股烘旱烟的味道从地里冒起。远近无人,四老爷撩起袍子,解开裤腰,蹲在
麦垄里。
    四老爷拉屎过程漫长,这个特点村里人人知晓,四老爷认为蹲在干燥的野地
里拉屎是人生的一大乐趣,四老爷只要不是万不得已,总是骑着毛驴跑到野地里
拉屎。四老爷也是喜欢养鸟的,他不养画眉,他养窝来鸟,这种鸟叫得不比画眉
差。四老爷把拉屎当做修身养性的过程。他蹲着,闭着眼,微微低垂着头,听着
春风吹拂麦芒,听着地里的蒸汽噬啦地上升。——四老爷去野地里拉屎是选择季
节的,这是必须说明的。他老人家精通阴阳五行,熟谙寒热温凉。春天,阳气上
升,阴气下降,太阳强烈但不伤腠理,是最适合野外拉屎的季节。夏天燠热,地
表潮湿,蚊蝇骚扰,空气凝滞,于身体无益。秋天天高气爽,金风浩荡,本来也
是野外拉屎的好季节,但因为高密东北乡南临沼泽,北有大河,东有草甸子,西
有洼地,形成了独特小气候,每到秋天,往往大雨滂沱,旬日不绝,河里洪水滔
天,沼泽里、草甸子里、洼池里水深盈尺,一片汪洋,四老爷的屎只有拉在家院
里的茅坑里。冬天寒风凛冽,滴水成冰,风象刀子一样割肉,只有傻瓜才去野地
里拉屎。
    窝来鸟在高空中盘旋着鸣啭,一串串漂亮俏皮的唿哨感人肺腑。如果是春阳
景和风调雨顺,窝来鸟的鸣啭会使人想到残酷的爱情。四老爷聆听着高空中的鸟
鸣,脑海里红潮白雨,密密麻麻地腾起,扬扬洒洒地落下,鲜红荷花开放,雪白
荷花开放,口吐金莲花,雪浪淹头顶,无声无息,馨香扑鼻,如同见到我佛。—
—每当四老爷跟我讲起野外拉屎时种种美妙感受时,我就联想到印度的瑜伽功和
中国高僧们的静坐参禅,只要心有灵犀,俱是一点即通,什么都是神圣的,什么
都是庄严的,什么活动都可以超出其外在形式,达到宗教的、哲学的、佛的高度。
    四老爷蹲在春天的麦田里拉屎仅仅好象是拉屎,其实并不是拉屎了,他拉出
的是一些高尚的思想。混元真气在四老爷体内循环贯通,四老爷双目迷茫,见物
而不见物,他抛弃了一切物的形体,看到一种象淤泥般的、暗红色的精神在天地
间融会贯通着。掠着低矮的、萎靡不振的麦穗上的黄芒,两只肥胖的鹧鸪追逐着
飞行,它们短小的翅膀仿佛载不动沉重的肉体。它们笨拙地飞行。以褐色为基调,
以白斑为点缀,它们的羽毛光华丰厚,两团暗红色的温暖光晕包裹着它们,形成
了双飞鹧鸪的思想幻影,干燥、流通的空气里回响着鹧鸪搧动翅膀扑悠悠声音和
鹧鸪——母鹧鸪春心荡漾的鸣叫声——行不得也哥哥——忘不了亲哥哥——四老
爷发现蝗虫出土之前,听到恋爱中的鹧鸪求偶声后的一段红色淤泥凝滞不动的时
间里究竟想到了一些什么?他想没想过流沙口子村(画眉老头的故乡)那个俏丽
小媳妇正斜倚在门前,不,踏着门槛,靠在门框上,嘴里咬着一根草棍,水荇花
盛开的颜色就是她的脸色,她两只眼睛象春季晴朗之夜的星星,闪烁着宝贵又多
情、暧昧又狂荡的光芒,根据老耄之年的四老爷的回忆,她总是穿一件暗红色阴
丹士林布偏襟褂子的,也许她缝了好几件同样的褂子轮换着穿,四老爷后来形成
了条件反射,一见到这种暗红色阴丹士林布偏襟褂子就动情——“文革”期间,
我家墙上曾经贴着一张流行的画,画上那个小媳妇身着暗红色阴丹士林布偏襟褂
子,高举着红灯,杏眼圆睁,桃腮绽怒,左侧——或者右侧的乳房十分凸出,四
老爷拄着一根疙疙瘩瘩的花椒木拐棍到我家去喝晚茶,昏黄的煤油灯光照耀着我
家黑釉釉的墙壁,满室辉煌,窗外秋声萧瑟,月光遍地,进入秋季发情期的猫儿
在房脊的鞍状瓦上一声急似一声地鸣叫,它们追逐时向爪子踩得鞍瓦噗通噗通响。
高密东北乡原本不生竹,也是天生异禀的九老爷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移来一蓬竹,
栽在我家院子里,栽在我家院子里水井北侧、瓮台西侧、鸡窝东侧、窗户南侧。
秋风在竹叶间索索抖动,我从黄豆地里擒来的大肚子草蝈蝈在竹叶间唧唧地鸣叫,
依稀可见雪白窗纸上黯淡、瘦俏的竹影。四老爷吸一口茶,定睛墙上,手指微微
颤抖,嘴唇翕动,鼻皱眼挤,好象打喷嚏前的痛苦表情。我们全都惊吓得要死,
不知四老爷得了什么魔症。也来喝晚茶的九老爷站起来,歪着他那颗具有雄鸡风
度的头颅,左右打量着怪模怪样的四老爷。九老爷转到四老爷脑后,把自己的视
线与四老爷的视线平行射出,便恍然大悟。他拍拍四老爷的后脑勺子,嗬嗬一笑,
说,我的四哥,多大年纪了,还是贼心不退!我们更加莫名其妙,九老爷为我们
解释,四老爷看到墙上的画就想起他年轻时的老相好了,她也是穿着这红颜色褂
子的,她比她只怕还要俊出一个等级!
    四老爷擤擤鼻子,怨恨地说:老九,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我恨不得宰了
你!
    了解内情的人,立刻把话头岔开了。
    三
    我们这个庞大的家族里,气氛一直是宽松和谐的,即便是在某一个短暂的时
期里,四老爷兄弟们之间吃饭时都用一只手拿筷子,一只手紧紧攥着上着顶门火
的手枪,气氛也是宽松和谐的。我们没老没少,不分长幼,乱开着裤裆里的玩笑,
谁也不觉得难为情。所以九老爷当着一群晚辈的面抖擞出四老爷年轻时的风流韵
事,四老爷也不觉得难为情。他仇视着九老爷,目光汹汹,被劝过后,他叹了一
口气,撩起缝在胸襟上的大手绢子,擦去悬挂在白色睫毛上的两滴晶莹的小泪珠
儿,凄凉地、悠长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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