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荆轲

第19章


作曲家:说点什么吧?
钢琴教师:(怨恨地)我们之间的话,似乎都说完了。
作曲家:怎么会呢?你知道吧,这座石桥,是什么时代修建的?这是秦代的石桥,距今已有两千多年——也许秦始皇曾携宠姬在这桥上漫步,也许汉高祖与吕后曾在桥上对月举觞,也许楚霸王与他的虞姬在这桥上闹过别扭,也许唐玄宗与杨贵妃在这桥上饮酒赋诗,月光下飞动着羽衣霓裳——多少风流人物都化作了历史的灰尘,只留下这被人脚磨薄了的石桥,和这轮千古如斯的月亮,人生短暂如白驹过隙,荣华富贵不过是过眼的烟云,在浩瀚的宇宙中,地球不过是一粒微尘,在月亮的眼睛里,一万年也不过是短暂的瞬间。
钢琴教师:啊,多么沧桑——够了,我不要听你这些谈天说地的废话。
作曲家:我说的是实话。
钢琴教师:谈谈历史,难道就能解除精神痛苦?谈谈月亮,我也变不成嫦娥。谁知道呢,也许你能成为那伐桂的吴刚。
作曲家:我没有那么高的奢望,能变成桂树下那捣药的兔子就行了。
钢琴教师:我只希望能变成月宫里那只癞蛤蟆。
作曲家:可月亮只是一个荒凉的星球,上边没有空气,没有水。
钢琴教师:做了半天仙梦,还得回到地上。建国,你说我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作曲家:按既定方针办。
钢琴教师:什么是既定方针?
作曲家:忘记过去,面对现实。
钢琴教师:你真的忍心让我跟他过一辈子?
作曲家:阿三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钢琴教师:我已经给他做了十年老婆!我已经把他办进城里,我们给他找了烧锅炉的工作,活儿是脏一点,但工资不低,他已完全可以丰衣足食。那套房子我也不要了,我空身一人离去。我们逢年过节就去看他,将他视为我们的兄长。建国,我知道你没忘了我,同意我跟他离婚吧,我本来就属于你的。
作曲家:阿静,我不否认我爱你。但阿三更爱你。没有你,我还有音乐,可阿三没有你会死。
钢琴教师:你要我为他殉葬?
作曲家:人生总是有缺憾,何必这样感伤。
钢琴教师:你根本不懂女人的心。
作曲家:一步错,步步错。
钢琴教师:是你错了,还是我错了。
作曲家:我们都错了。
钢琴教师:我没错。
作曲家:阿静,认命吧。
钢琴教师:不,我不!(悲痛地)建国,我不甘心,我不愿意。我不能欺骗自己的感情,把自己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作曲家:其实,我觉得,你对他,也是有感情的。
钢琴教师:我不否认,我感激他的救命之恩,我感激他在我危难之中对我的帮助,但恩情不是爱情。你是艺术家,难道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作曲家:我听说,你们在农村时,生活还是比较美满的……
钢琴教师:是的,如果我不回城,嫁了他这样一个人,也就知足了。可我回了城,可我知道你还爱我,可我知道我更爱你……你让我怎么忍受?
作曲家:你相信命运吗?
钢琴教师:我不相信。我要现在。我要离婚!
作曲家:你会彻底毁了他。
钢琴教师:我不管他。我问你,如果我离了婚,你会跟我结婚吗?
作曲家:(避开钢琴教师的眼睛)我不愿把自己幸福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他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善良的人……我们不会幸福的。
钢琴教师:(绝望地哭起来,作曲家抚着她的肩膀,她抬起头,目光灼灼)那么,他要是死了呢?
作曲家:他是好人,我们不要咒他。
钢琴教师:(激奋地)他要被车撞死了呢?被酒精毒死呢?我要用刀子杀了他呢?你说,你会跟我结婚吗?
作曲家:(内心震惊)阿静,那样,我们连这月下谈心的机会也没有了。
钢琴教师捂着脸,哭着跑下。
作曲家追下。
第三节 失业
钢琴教师坐在琴前弹奏。
琴声如诉,月光如水。
锅炉工坐在窗棂前喝闷酒,窗棂象征牢笼。
锅炉工:(像是说给妻子听,更像是自言自语)今天是阴历九月十五吧?这月亮明晃晃的,阴森森的、冷冰冰的,照得这房子,像我们的村里那个爬满了蝎子、挂满了蝙蝠的山洞……这酒,怎么越喝越冷?我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要不是改成集中供暖,锅炉房该加压试水啦。大卡车拖着明晃晃的煤块子深更半夜地开进院子,轰隆,轰隆……煤块子堆成了山。鼓风机呜呜地吹着,炉膛里的火轰轰响起来了,炉门一开,亮得耀眼啊,烤得皮又痛又痒,多么舒服,铲上一锹煤,我这么一转身,一伸臂,唰,小燕儿似的,煤块飞进了炉膛,像燕儿飞进了窝。煤被烧得冒出了焦油。汗珠冒出来了,毛孔涨开了,就像六月天在里锄高粱一样……真像那喇叭里吆喝的,“辛苦我一个,温暖千万家”……(喝干一杯酒,猛拍桌子)可偏他妈的要改成集中供暖!说什么烟囱冒黑烟污染环境,我们村里家家户户的烟囱都一天三遍冒黑烟,也没见到污染了环境。天比这城里的蓝,水比这城里的绿,人比这城里的人结实,连苍蝇蚊子也比城里的个头大。集中供暖了,烟囱不冒烟了,可这天不照样乌烟瘴气吗?这水不还是一股化学味儿吗?这人不还是一个个板着脸像死了娘一样吗?(瞧一眼妻子,妻子继续弹琴,又倒一杯酒)集中供暖,砸了我的饭碗,我×你祖宗个集中供暖!(喝酒,捶桌,低头,俄顷,又抬起头,神往地)九月老秋,高粱红没?红了,早红了,收回家了,连头道高粱新酒都烧出来了……棉花白了吗,白了,全白了,白花花一片一片又一片,像大雪漫了地,大闺女小媳妇,都去摘棉花,唱着歌,左一把,右一把,左右开弓大把抓……地瓜呢?地瓜也刨回家了,红皮的,白皮的,红瓤的,白瓤的,大葱,大蒜,大白菜,红萝卜,红辣椒,大肥猪,大黄牛,大黑驴,大老娘们扛着光腚的娃娃,头上扎着小辫儿……偏他妈的要集中供暖。集中供暖,砸了饭碗。我这算是干什么吃呢?能不能不集中供暖,我给你们白干行不行?行不行?!
钢琴教师弹出的曲调猛然激昂狂暴起来,她通过琴键发泄心中的不满,她的身体大幅度晃动着。
锅炉工:(摇摇晃晃站起来,醉眼蒙眬地)我问你哪!你聋了吗?你哑了吗?
钢琴教师继续弹琴。
锅炉工:(趔趄到钢琴前,硬着舌头)谁让你集中供暖?(钢琴教师继续弹琴,锅炉工猛地掀翻琴盖,压住了她的双手)能不能不集中供暖?!
钢琴教师冷冷地盯着锅炉工。锅炉工故作强硬,但片刻他即浑身颤抖起来。他手忙脚乱地掀起琴盖。钢琴教师并不拿开双手,她保持着僵硬的姿势,闭上了眼睛。
锅炉工:(扑跪在钢琴教师前。忏悔地)阿静——不不不,你不让我叫你阿静了——对不起你,我是个混蛋,我该死,我压坏了你的手了(他拿起钢琴教师的手)。
钢琴教师:(冷冷地)放开。
锅炉工:(忏悔地)我混蛋,我帮你揉揉。
钢琴教师:(冷酷地)放开。
锅炉工:(讪讪地缩回手,抽了自己两个嘴巴)我认错了,你原谅我吧……原谅我吧……
钢琴教师手指按在琴键上,弹出一串杂乱的音符。
锅炉工:求求你,给我找个工作吧,再这样闲下去,我要疯了……
钢琴教师:(从衣袋里摸出钱,扔到锅炉工面前,冷冷地)这是咋晚上教琴挣的。
锅炉工:(盯着地上那几张钱,像盯着毒蛇一样,他的自尊心受到巨大伤害。站起来,狂暴地)我他妈的算是什么?男人吗?不是!是人吗?不是!我连条狗都不如。
钢琴教师:(冷冷地)收起你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吧。男女平等嘛。当年在农村时,你养活我,现在,我养活你。
锅炉工:(痛苦地)我没出息啊,靠老婆养活……不,我不干,我是男子汉大丈夫,我自己养活自己,我不但养活自己,还要养活老婆,我不让你半夜三更地教人家弹琴,我要你坐在家里舒舒服服地弹琴!(软弱地)求求你了,对建国说说,帮我找个工作吧,什么苦我也能吃,什么罪我也能吃,什么罪我也能受,掏大粪也行,背死尸也行,求求你啦……
钢琴教师:(冷冷地)别吵了,你也不用去掏大粪,更不用去背死尸,我只求你别吵,别闹。
锅炉工:(沮丧地)实在不行,我就回去吧……我知道我挡了你和建国的路……
钢琴教师:(心中泛起一丝温情)算了,别说这些没用的了。
锅炉工:(冲动地)我明天就去找建国。
钢琴教师:你以为他还会要我吗?!(起身拿脚盆倒水,脱鞋洗脚)
锅炉工:就让我给你洗脚吧。
钢琴教师摇头,苦笑。
锅炉工:(蹲在妻子面前,为妻子洗脚)咱们,要个孩子吧……我干不了别的,在家当老婆看孩子吧。
钢琴教师:(冷漠地)我没有生育能力。
锅炉工:(冷笑)你瞧不起我!(提高声音)你嫌我出身低贱,你不愿为我生孩子!
钢琴教师:(冷冷地)我说过了,我没有生育能力!
锅炉工:(跳起,从抽屉里摸出两个药瓶扔到妻子面前)这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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