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欲望

第三节 镜蒙尘——谁的唇封缄了昨日


黎明历13年,4月8日,0337时。
    新大陆,遗弃之城,四号区。
    荒野夜色如水,废墟暗影如魅。
    烟尘滚滚的巨大车轮飞驰过瓦砾荒草,废铁岭,矮树林和污水河……最后,在幽幽的晓风花香中,缓缓停止车轮的向前滚动。
    这是一个低洼地。停车在坡地上面远远下望,断壁残垣和几株矮树,以及铁幕般几颗星点缀了这头巨大钢铁犀牛的剪影。
    露着脚趾的皮靴踏落地面,车上人默默打量着眼底的荒芜景色。
    一棵树,一间屋,半堵篱笆围墙,满园荒草。
    车轮缓缓向下,一路滑行下斜坡,来到荒园篱笆墙前。
    断墙残瓦,满园荒草,点点风信子风中摇曳。
    哧,装甲缝隙里气体喷出,能量战车从行驶状态改为静止,座椅缓缓下降,松开了保险装置。同时,三根粗大的液压支腿撑住了这台巨大的钢铁犀牛左侧。
    车上人下来,肩头的黑影一跃而下,连蹦带跳上了篱笆残墙。
    豁口内,一条早无人走的小径,蜿蜒着指向低矮的板房。板房旁,一间杂物屋塌陷在荒草下面。
    抓起钢铁犀牛后架上的帆布包,背在背上,衣衫褴褛的人一手抄着能量步枪,一步步走进荒园。篱笆上黑影一跃,攀上了这个人的肩头。
    满园杂草中间,浮动着腐烂气息与淡淡的花香。
    吱呀,灰尘簌簌落下,摇摇欲坠的房门推开。板房内,桌椅尚在,空无一人。窗帘破旧败坏,只有蛛网蒙尘。嘭的,地板上浮尘四散,帆布包扔落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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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宵喜欢风信子,这个奇怪的习惯从我很小的时候,就这样。”晓微笑着,眼神带着遥远的想象,“那时候,她总是要去叹息之墙前,为一个叫云的姐姐送花,每天每天。后来……”
    后来,信仰之墙没了,云的坟墓被倒塌的信仰之墙埋葬。
    “小白最喜欢的就是戴一朵白色的风信子,”晓的眼神在飘远,尽管他还看着墨,但焦距不在墨的脸上,“你遇见她的时候,就是这样吧。”
    墨轻轻点头,所以他叫小花是小花。
    “宵是最美的美女,这个世界上,除去命运女神,就是她。”晓的体温在降低,生命在远离,“去见她,保准你不后悔。命运女神已死,但我的姐姐还活着!”
    这个时候,墨已经不需要再多言。
    排骨和土豆只对吃食投入狂热的兴趣,他们在一旁狼吞虎咽。
    “她有一头漂亮的红发,像火,像晚霞……妈妈是绿发,爸爸是黑发,晓是黑发,宵是红发……晓最像爸爸……”声音在飘远,直到听不见,完全听不见,“我要回去了……从没谋面的龙之故土……”
    浮空石在夕阳的余晖下,静静散发着神秘的水光。
    墨伸出手去,将它握在手心。
    在他体内,流动着晓之血脉。
    “我们有一个花园,在地面。我们一家人曾经生活在那里。在那里,宵种满了风信子。小白会帮你找到它。宵就在它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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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木板在脚下嘎吱嘎吱作响,枪口晃动,在房间的几个阴影处转了一圈。
    相对安全。
    碎玻璃遍地,桌椅随意歪倒,风化的粪便,以及随处可见的弹壳、血迹、兽骨……这些无不表明这里曾经发生过很多激烈对抗。从遍布弹痕的木板隔断墙破洞里可以看到里面的上下床。
    脚移动,脚底下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
    树一手持枪蹲下,将这个镜框拿在手里。手指摸过镜框上的玻璃,裂痕后面,是一张泛黄的全家福。照片上四个人,一对夫妇,一对小姐弟。姐弟俩幸福地依偎在父母的身边。他们身后的背景,是一座高耸入云的铁塔。塔下红花绿树,生机盎然,其乐融融的全家福。
    没错,照片上的四岁小男孩是晓,而比他大两岁的是宵。宵是红头发,晓说过。
    那么绿发是妈妈,黑发的是爸爸。
    随手将这个相框放到了身边结着蛛网的餐桌上,树挪动脚步,来到了一墙之隔后的卧室。
    在屋角,躺着两具衣服风化破损的骷髅。他们死前遭受到了极大的恐惧和痛苦,其中一具身体被巨大力量深深嵌进墙壁,一半身子探出墙外。另一具骷髅则丢失了他的头。
    成堆的弹壳堆在他们脚下。这说明,努力未必与希望成正比。
    他们的枪不见了,但从弹壳上可以分析出,他们的身份属于黄泉军。
    黄泉军,黎明军。
    强烈的迷茫感引起连锁反应,强烈的疲倦感,四面八方袭来,不容反抗地吞没了树。树坐了下去,靠着木板隔墙,缓缓坐进高速运转后的难得平静里。一腿伸,一腿屈,胳膊搭在膝盖上,能量步枪放在垂下的手旁。
    尘埃,在他身边,缓缓落定。
    一个带锁的日记本,静静躺在那里。
    树从另一面翻开了这本有些破烂缺页的日记。
    某年某月某日。晓是一个爱哭的跟屁虫。他爱哭,却偏要跟着我。我想打他一顿,但我不能那样做。他是我的弟弟。
    某年某月某日。我保证我不会再心软,我保证不会再带着晓去危险的地方。那是一个无法想象的夜晚。爸爸是另一种怪物。他真勇猛,没人是他的对手。他是血肉磨盘之王,但他隐藏了他的身份,不想被人知道。如果不是我带晓去了巨型号角,也许爸爸这一辈子都不会露出他可怕的一面。
    某年某月某日。妈妈的研究很不如意,就像爸爸的研究那样。他们是一对愁眉苦脸的人,但他们有我,还有晓。他们很幸运,尽管生活不如意,但从我们身上,他们可以找到一点幸福。真可恨!如果我有钱,我会给爸爸盖一座又高又大的研究所。这样,他就不会为钱闷闷不乐。如果我还有另一笔钱,我还要给妈妈建一座花房,最美最香的花房。这样,妈妈就可以培育出最美的生命之花。生命之花是什么样子呢?我真期待。
    某年某月某日。有点不妙了。那些用来做实验的小老鼠,死了很多。我不喜欢老鼠,但我更不喜欢它们死。这意味着,爸爸的研究出现了问题。我有一个希望,我希望爸爸改行,跟妈妈去学种花。这样,我们的屋子,会多一些欢笑,少一些愁眉苦脸。
    某年某月某日。据说,据晓说,当年是妈妈追的爸爸。她得手了,于是,我们来了。可是,有些麻烦。他们是一对大麻烦,我们是一对小麻烦。我们的血,不正常。这就是爸爸和妈妈不得不埋头研究他们各自的研究。他们是在为了我们而做这些事。尽管他们给的不是很多,但我很满足。晓有晓的想法,他是男孩,他对暴力感兴趣。
    某年某月某日。云说她最喜欢的花是风信子,白色的那种,花语是坚强。我喜欢红色,就像我的头发那样。我有一个捣蛋鬼弟弟,云也有一个捣蛋鬼弟弟。给我们拍照的那个爱幻想的家伙叫墨菲,他睡梦里流着口水都会叫着一个女人的名字。明子,是火的名字。
    某年某月某日。齿轮血,我不明白血液为什么会跟齿轮扯上关系。我更不明白这些小齿轮如何从他们的身体里,流到了我们的身体里。妈妈是权威,她的解释无懈可击。我们是她的小宝贝,所以,就这样。爸爸解释是权威的解答,我们是齿轮血的下一代,是……新人类。我不喜欢齿轮血,但我喜欢新人类。晓说,两样他都喜欢。
    某年某月某日。晓开始讨厌新人类,更讨厌齿轮血。爸爸吓坏了他,也吓坏了我。幸好他及时认出了我们,幸好妈妈那是没去地下研究室。总之,晓开始拒绝他体内的齿轮血。他甚至做了一次傻事。幸好,幸好他还在,幸好我可以胆战心惊写下幸好。
    某年某月某日。我们有了第五个家庭成员。她叫小白。妈妈总是用一种奇怪的口气叫小白。爸爸表示无所谓,反正不是叫他。爸爸和妈妈有秘密,他们很恩爱,只是有时候他们会躲着我们,偷偷地爱。
    某年某月某日。我知道,我长大了。我有烦恼。妈妈不能解决,爸爸也不能解决。最好的方法是,他们的研究尽快取得成功,这样,我们就是正常人。
    某年某月某日。理想与现实总有口水与泪水填不平的差距。我们可以读书,我们可以写字,我们可以幻想,但惟独,我们不可以让人知道我们其实是小怪兽,另一种小怪兽。
    日记没有翻到尽头,但已经不需要再翻看下去。水痕污秽模糊了字迹,无法辨认。
    树长长伸了一个懒腰。
    一瓶水,和一角硬得咯掉牙的披萨饼,出现在他的面前。
    树笑了笑,伸手接过。他低眼看着小花,小花也抬头看着他。他摸了摸小花的头,你好,小白。吱的,小花跳进了树的怀抱。在那里,她找到了她的座位。在略微进食后,小花蜷缩在树的怀里闭上了眼睛。她累坏了。
    满足地咽下一口水,干涸的胃袋得到水分的滋润。树放下手中的半瓶水,身体向下偎了偎。破碎的屋顶,几点星光静静地闪烁。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来这里干什么?
    树……寂静里,小花再次发出她口齿不清的呓语,树……树……
    不是,我不是。
    忽然一丝灵光闪过树的脑海。也许是……晓,树仔细倾听小花的呓语。是的,小花的呓语是晓,或者,是宵。这是一个巧合。
    我是谁?我到底是谁?树抱住他的头,陷入他的思索,黎明军的幽影刺客又是谁?
    梦乡,拥抱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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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嗷——!仿佛是来自地下深处的隐隐咆哮,穿透树的梦乡。
    一丝响动惊醒沉睡中的小花。
    小花警觉地侧耳倾听,仿佛是风吹过树叶,流水潺潺过山石……她的鼻子动了动,惊慌的神色闪过了她的眼睛。她试图去摇醒树,却发现树早已经醒了过来,甚至比她更早一步发觉了事情的不妙。
    树打了一个滚,从地板上爬了起来。从墙壁上的骷髅间隙望出去,蒙蒙天光大亮,破晓的坡地上面,滚滚巨鼠狂潮奔泻而下,目标直指他们的藏身之地!
    快!离开这里!
    小花跳到树的肩头,树一脚踹开了骷髅,将墙壁上的这个大洞踹得更大。
    吱!毛茸茸手指一指树的身后,房间的某处。
    树无条件听从了小花的指引。他返身奔出了卧室。在厨房,小花指出餐桌下的密道。眼光扫了一眼桌上的相框,树将它收起,然后一脚踢开餐桌,一拳砸烂地板。一个圆环躺在锈迹斑斑的铁板表面。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地下室的入口。
    圆环拉开,阴风吹出黝黑的洞口。
    屋外,巨鼠狂潮的奔腾声贴地席卷而来。树眼光一瞥,望见扔在地板上的帆布包。
    两秒钟后,这间破败的板房被巨鼠狂潮踏平。
    废墟瓦砾木屑里,装满食物与水的帆布包已然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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