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终不聪明

第十一章


    010
    周日清晨七点多,我被电话铃声吵醒。
    迷迷糊糊中从枕头边摸过手机,只见屏幕上显示着“黎靖”两个字。他从没这么早来过电话,处于半睡眠状态的我按下接听键放在耳边:“喂,这么早?”
    电话那端一片寂静。细微的电流声和呼吸声似乎是唯一的响动,隐约断续地存在着,给这寂静徒增了几分意外状况的气息。
    “喂?黎靖?”我困意顿时醒了大半。
    半晌,听筒里才传来一个语气略带试探的声音:“Bridget?”
    只这一句,我脑海中响起一声巨大的爆破音,顿感从胸腔到胃里都填满了浑浊而燥热的空气。我已经两年没有听到过这个声音。如今它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响起,披着我熟悉的名字的外衣,莽撞地冲进我已彻底告别过去的新的人生里。
    对,我居然从未删掉过他从前的电话号码。或者说,我从未发觉自己还留有这个黎靖的电话号码。所有“旧同事”的通讯录全都藏在一个我永远不会再点开的分组里。
    我开始痛恨手机通讯录的分组功能。
    一时间我不知该怎样反应,他那边也没了声音。干脆挂了吧。我的手指已经快要接触到屏幕上那个红色听筒的按钮时,那边又试探地问了一句:“Bridget,你……现在在北京?”
    还好他没有故作煽情地搬出标准的肥皂剧台词,比如“你好吗”“是你吗”之类。
    “你怎么会有我的电话?”我在问出口的那一刻忽然醒悟——是谢慧仪。我跟她交换过电话号码。
    “我前几天……”
    我迅速打断他:“随便了。你找我有事?”虽然这样很不礼貌,但我不想再听一次已经知道的事,或者说不想再多听他说话。
    对白果然往狗血的方向一路发展下去了:“我只想知道你好……”
    “我挺好的,还有别的事吗?”我依旧飞快地截断了他的话。
    “我,”他顿了顿,“今年年初离婚了。”
    “恭喜你脱离苦海。有个爱打人的老婆的确挺不幸的。”我都没料到自己会说出这么一句话。
    他语塞,半天没有出声。
    “她应该没打过你吧?”我刹不住车地脱口而出。这么说的确很不厚道,可我吃惊地发现自己根本不觉得过分。
    “你还很恨我?”他似在叹气。
    “你说的是恨你哪一件事?是你隐瞒婚姻状况跟我在一起,还是你老婆跑来打伤了我?”
    他终于有了一丝恼怒:“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你能不能别这样?”
    “你打电话给我还不是为了让自己好过一点?难道你希望我向你哭诉这两年的遭遇?假设我有过不幸遭遇的话。”
    “Bridget,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刻薄了?是,你过得不好我应该负责任。但是,你真的完全变了。你是想让我对你的内疚更多一点吗?”他提高了声音,貌似情绪有点激动。
    我平静地回答他:“不用叫得这么亲热。而且,我也过得很好。”
    “我听Elaine说了,你过得并不好。对不起。”谈到这个话题他果然声音低了下来。
    噢,慧仪果然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联想到我如今沦落成卖书小妹是黎靖直接造成的,说不定还将他谴责了一番,然后才有了今早这个煽情又多余的电话。
    “我不觉得卖书有什么不好。是比以前挣钱少,但我过得开心。没什么压力又不累,更重要的是没有已婚男人装作单身来招惹我。”
    我的坦白却让他伤感起来:“其实你不用这样勉强自己,别因为我放弃你的事业……”
    “Excuseme?”我听到这里忍不住要笑,“为了你?也许你觉得我现在过的生活一点前途都没有,可是我不在乎。我喜欢简单,以前那些完全被工作支配的生活不适合我。现在我有足够时间过自己的生活,我有精力去了解在自己身边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可以好好恋爱然后结婚。”
    “这么说,Elaine那天见到的是你男朋友?他对你好吗?”他略带伤感的语气在我听来越来越滑稽。
    电影和里那些细腻感人又充满诗意的旧恋人重逢场面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我不曾真正恨过这个人,却也完全谈不上谅解或祝福;这两年我从未停止回忆曾经的点滴片段,但在与他通电话时那些美好的时刻却完全被屏蔽在大脑之外;我承认内心正涌起一股矛盾复杂的情绪,但那绝对不包括愤怒和快感。
    ——我发现自己正在毫不修饰地向他坦白。我将感觉到的一切都说了出来,或许他觉得很尖刻,但很不幸那正是我的真实想法。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知道我过得很好。”我说。
    他停顿数秒,像下了决心一般,说:“那好。如果你——我是说如果——你遇到什么困难,一定要告诉我。”
    没看出来他真的准备以后都为我的境遇负责。
    我没有理由曲解他这份好意,便只是干脆地谢绝了他:“谢谢你。但我不会跟前男友借钱的。”
    “Bridget……”他无可奈何,又叹了口气。
    “以后别再叫我Bridget,我已经听不习惯了,Alex。当然,我的意思是假如以后我们还有机会说话的话。”这是我最后一次像以前一样称呼他。
    话已至此,他只得以狗血肥皂剧台词来为这个电话结尾:“希望你过得幸福!”
    “谢谢,再见。”我挂断了电话,将他的号码加入了拦截通话和短信的黑名单里。
    我们不用再见了。无须再面对他这个人,或许还能拥有一部分值得收藏的美好回忆。
    家里恢复了安静,唐唐还在隔壁房间熟睡。
    离出门上班还有一个多小时,我梳洗之后走进厨房做早餐。我们几乎不在家吃早餐,所以材料很有限,好在冰箱里还有鸡蛋。
    清洗干净平底锅,滴入几滴油,将鸡蛋轻轻打入锅里。这一系列动作我完成得很小心,却还是把鸡蛋煎出了奇怪的形状。
    我做的菜不难吃,但就是从来都煎不出形状漂亮的煎蛋。而黎靖做的煎蛋总是浑圆可爱,像从模具中出来的一般。每每问及秘诀,他都故意神秘兮兮地说绝不外传。曾有一次我赖在厨房非要看他“不可告人”的煎蛋秘籍,惊奇地见到他从冰箱里拿出了一个大洋葱,切出中间最宽的一圈来先放进平底锅,再将鸡蛋小心地打在洋葱圈里。
    那天是我生平第一次做出了完整的圆圆的煎蛋。洋葱圈煎蛋大师黎靖英勇地吃掉了我所有造型失败的作品,将最后一个成功的圆形太阳蛋留给了我。
    后来提起这事,我说我从来没有一次煎过那么多蛋,他说他从来没有一次吃过那么多蛋。那时,以为一个洋葱圈的形状就是幸福的轮廓;今天打开冰箱,里面一颗洋葱也没有。锅里的煎蛋奇形怪状,两面均泛着疲惫的焦色。
    将卖相不佳的鸡蛋盛进盘里,我开始翻箱倒柜找其他食材。终于在橱柜里翻到一包不知什么时候买回来的麦片。
    唐唐揉着眼睛从房里出来,迎面撞上正往桌上摆早餐的我,吓了一跳:“你干吗呢?”
    “给你做早饭啊!”我指了指桌上的煎蛋和麦片。
    她打了一半的呵欠活生生地憋了回去,满面狐疑地盯着我:“你打算嫁人了?不然干吗这么贤妻良母?”
    “你就想吧!我是看这包麦片再不吃该坏了。”
    “不可能,保质期一年,咱买了还没两星期呢。”唐唐眼都不眨地背出该麦片的身世始末,这么好的记性让我做贼心虚地抖了一抖。
    “那就是我记错了。我做都做了,你就勉为其难吃吃吧!”
    “其实我很感动啊,你居然给我做早餐!要不我干脆娶了你吧——这蛋煎得真不怎么的,跟我有得一比。”她忘了要去洗脸刷牙,站在桌边兴致勃勃地观摩这顿难得一见的早餐。
    我默默将她推进洗手间,自己转身回房换衣服。
    许多天之后,当我终于忍不住跟“黎靖No.2”说起电话事件时,他若有所思地沉默了。当然,他所知的部分仅仅是电话,我还没有做好准备连回忆都与另一个人分享。往事在我心里的分量并不轻,时间越久就越明白:我擦不掉它们,唯一的选择便是找到一个方式与之和平共处。
    那是下班后的深夜,我们坐在他家附近一间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街边咖啡厅里。店里播着轻快的日文歌,杯里冰块在拿铁中浮浮沉沉,整间房里笼罩着一股昏昏欲睡又心浮气躁的气氛。
    “我跟他像不像?”这竟然是他问的第一个问题。
    “一点也不像。是见到你绝对不会想起他的那种不像。”
    他不由得笑笑:“倒不用说到这个程度,我也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
    这是他脸上常见的表情,温和无害但并不亲近。
    我没有说话,他却像放下心来般开始试着帮我分析这个电话的意义:“可能你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不恨他。”
    这句话听着有点拗口,不过我懂了。他认为我在电话里毫不留情地直说其实是一种发泄,也许并非出自有意,但在某种程度上的确羞辱了对方。
    “不要误会,我只是陈述事实,没觉得你有任何不对。”他补充,“男人在同样的情况下一定不能这样做,所以,有时候我还挺羡慕你。”
    在这种时刻还必须保留风度,看来在他的世界里男人果然比女人要过得辛苦。
    “难怪你像伦敦雾。”我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一句感想。
    他一本正经地否认:“别,那是伦敦工业革命后的产物,全都是烟尘,比北京空气还糟。”
    “我知道你为什么喜欢来我们店了,这里咖啡真不好喝。”我放下手里的杯子。
    “出去走走吧?”他提议。
    出去也好,我点点头站起来。节奏跳跃的日文歌终于不在耳边绕来绕去了,尽管街上的空气也不那么清新,还是多了种不知从何而来的自由感。
    并肩走了一会儿,黎靖又伸出右手环抱住我的肩。一旦这个典型动作出现,他必然是想跟我说点什么。
    我偏过头看他:“想说什么?”
    “嗯,其实也没什么,”他犹豫片刻,像是在思考措辞,不多久依然痛快地说了出来,“他确实是个值得羞辱的家伙。”似乎对他来说这句话已经算是一个较为恶劣的评价,否则不会有刚才的犹疑。
    我也就顺势逗他:“谢谢。不过,你能不能完整地说‘黎靖是个值得羞辱的家伙’?”
    “也不能一概而论,因为我绝对不会伤害你。”他声音很轻,但我听得清清楚楚。
    我像初见他的名字时那般心脏几乎停跳了一拍,旋即恢复正常。我实在无法确定自己这一瞬的感觉究竟代表什么,更确切地说是害怕这代表了些什么,于是夸张地像兄弟一样捶他一拳:“谢谢,你真是好人。”
    “别客气,千万别以身相许就行了。”前一秒的温度飞快地消失不见,他又恢复了平时那种带着亲切表象的距离感。
    我是该配合他继续将这段对话发展成说笑,还是应该沉默?
    还没想好,电话适时地响了。
    唐唐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丁丁,我没带钥匙,你回家了吗?”
    “我快到家了,你在家门口?”
    “还没,我大约十五分钟后到。”
    “放心吧,你回家时我肯定到了。”
    “好嘛,我刚发现一家好吃的章鱼丸子,给你带了外卖,快回家等我!”唐唐明快的声音或多或少拯救了此刻的气氛。挂断电话才发现,我们差不多已经走到了小区门口。
    我对黎靖说:“不用送我进去了。”
    “没关系,我不赶时间。”他的回答还是跟以往一模一样。每次散步回来只要我提到不用到楼下,他都会说反正不赶时间。
    我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我们一起走这条路,却很清楚无论走多少次,我们之间的距离都不会改变。
    这世界瞬息万变,在我们之间保留一些不变的东西或许更能够永恒——虽然彼此都很清楚这样的感情不可能永远存在,总有一天我们都会遇见另一个人、在别人的身边耗尽余生。或迟或早,总会有那么一个人:那人的手掌将是一根捆住漫长一生的绳索;不是他就是另一个他,总有人经过身旁。我们曾如此分享过一段人生,但我们都将如这个世界上任何两个平凡男女一样各自老去。
    那一天总会到来。我们将与各自的伴侣一起生活下去,直到再也记不起对方的容貌,名字,声音。无论是否还有联络,无论是否还会遇见,我想我们应该都记得对方曾如此真实地、无可取代地存在过。
    进了楼道口,电梯边向上的红箭头按钮灭了,门无声地打开。
    他对我点点头:“进去吧。”
    “再见。”我挥挥手,像往日一样。
    “进去吧,我看你上楼。”
    他与我面对面地站在那里,电梯门无声地从左右两侧一厘米又一厘米地朝中间滑去,终于在我们面前缓缓闭合完整。电梯真是一种充满仪式感的发明,能让两个人站在原地见证彼此分离的片刻——不需要转身,不需要迈步,只要看着对方,一直到看不见为止。
    这不过是一天过后最简单普通的告别。然而我仿佛感觉到有些东西曾出现过,旋即又消失不见了。
    回到家什么也不想做,于是趴在客厅窗口等唐唐的身影出现。小区里树木不高,路灯也才及肩,楼下的小径在窗口一览无余。我常常很好奇:一到夜里明明每扇窗都亮着灯,楼下却总是安安静静少有喧哗声。当庞大的人流像魔法般化整为零,我们视线所及之处总是能拥有完整清晰的风景。
    小径旁的绿化带每隔一段距离就有长椅,平日会坐着遛狗间隙休息的邻居们或约会归来的小情侣。从窗口俯瞰下去一切如常,只是……我好像看到了黎靖的背影。他坐在那里,那背影的弧线熟悉而真实,只因为这距离超出了我裸眼视力所能确认的范围,觉得模糊得像是幻觉。
    我回房间翻出眼镜戴上再趴回窗口,这两片薄薄的玻璃也没能给我太大的帮助。依然看不清楚,却隐约感觉那就是他。
    他为什么还没走?
    我随手抓起钥匙,换鞋开门下了楼。球鞋让我的脚步比平日上班时都轻软许多,在旁边没有其他噪声的片刻自己的脚步声也如同不存在。
    真的是黎靖。他坐在右前方隔着一条小径的长椅上,背对着我走过去的方向。越走近越清晰地看见他就在那里,送完我之后并没有离去。
    距离他的背影只穿过一条绿化带的距离时,我终于看清他左手握着电话贴在耳边。走过去会不会打扰他?我停住了脚步。
    我站在灌木丛的另一侧听见他说话的声音:
    “……我知道。但这很有必要……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我们只是在解决问题,从来没有真正彻底地沟通过一次。你认为只要我们若无其事就不会给黎雪造成什么影响?”
    原来他在与前妻通电话。
    “她长大以后也会恋爱会结婚,像我们这样的父母给得了她多少信心?她需要看到我们两个人没有心结地对待这段已经结束了的关系……我知道,之前是我不愿意跟你沟通,人人都有逃避的时候……我不是要求你配合我的节奏,而是……”
    他的语气那么平静,声线几乎没有起伏。他和电话那端的前妻或许正各执己见,却没有发展成争执。如此理智的人都要经历一团糟的感情生活,可见“成熟”并不是一个值得庆幸的标志。在感情里,凭借冲动和直觉生存的人会屡败屡战,而像他这样的理智动物,在没有一条条整理清楚上一段感情的始末之前,是不会开始为未来作任何心理准备的。
    我就站在离他三四米远的地方,只要再走几步就能到达他身边。但,这是只属于他的私密的时刻。我愿意与他分享我的私事,并不代表他也需要同样跟我分享他的。
    黎靖这个电话完结得很快,像是已经约定了某时某地去整理旧感情的遗迹。
    他随时有可能站起来离开。见他把手机从耳边放下,我转身飞速逃离了现场。窥探到他人的**果然是件很忐忑的事,我一路跑进电梯,差点撞到一个姑娘。
    “你干吗呢?有人追债?”唐唐的大嗓门在耳边响起。我抬头一看身边,跟我同在一部电梯里的还真是唐唐。可是眼前这姑娘一头松散的大卷发美得跟舒淇似的,还穿了一条斜肩小碎花连身短裤,脚上的坡跟绑带凉鞋让本来海拔就不低的她足足高出我十几公分,跟唐唐平时的打扮判若两人。
    我用目光将她全身上下巨细无遗地扫了一遍,满头问号:“小姐贵姓?”
    “怎么了,不让人改造型啊?”她身上的香水味儿太淡了,完全盖不住手上的购物袋们散发的人民币味儿。她到底是心情太好呢,还是受什么刺激了?
    我随口问:“你刚跟企鹅逛街呢?”
    “没,跟我同事。女人逛街带什么男人!”她保持音量优雅地发表意见。
    说完见我还在不停地打量她,终于绷不住了:“把你色迷迷的小眼神儿挪开!姐单位下月集体去海南旅行,趁有空赶紧购物。出去玩一定得美,跟男人这种物体没关系,知道了不?”
    电梯“叮”的一声停了,唐唐优雅地迈着步子扭了出去。
    一周前那个跟企鹅黏在一起难舍难分还为此放我鸽子的唐唐、几天前那个躺在沙发上说不想在同一个人身上失恋两次的唐唐,此刻又恢复了生活中姐妹排第一男人排第二的原有秩序。看着她婀娜的背影扭进门,我不得不说有几分羡慕:如果他要离开你,即使你再紧张再将就再低声下气他也不会留下;如果他离不开你,就算你给他再多自由,他也不会走。无须因为怕失去而将自己变得卑微渺小,最好的自己只留给愿意珍视的人。或许这才是唐唐最可爱之处。
    回家后再从客厅窗口看下去,黎靖刚才坐过的那张长椅上已空无一人。
    十分钟前他送我到楼下,而在这十分钟里他拨通了前妻的电话。两者像是有关联,也像没有;他或许有某种理由,又或许没有。成为密友这段时间不长也不短,我却从未真正了解过他。
    正如他也不曾真正了解我。
    想到此才惊觉:原来我们都从未设想过完全接纳彼此进入自己的人生——即使,是以朋友的姿态。
    大概就因为否定了未来,我们才能如此轻松地面对当下。
    是幸还是不幸?我无法回答自己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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