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终不聪明

第十五章


    014
    “百分之百是定情信物!”唐唐斩钉截铁地断定。
    电视里广告歌不知疲倦地响着,唐唐欢快地哼着歌进厨房洗水果,哗哗的水流声和她的背影将我的思绪无限拉远。身边的一切变得遥远又模糊,黎靖那天的神态、说过的话反复在我脑海中一遍一遍完整地闪回,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如他所说,凡事都想得太多太清楚?
    然而,此后十多天他都没有再出现,也没有再跟我联络。
    这十多天里,唐唐和企鹅已经发展到天天下班后就黏在一起;莎士比亚小姐依然隔几天就会来店里一次,其间没有再问起店长,没有任何事发生;六月的活动日果然由小章讲解各种咖啡;施杰偶尔会来电话关心翻译稿的进展,十六万字的长稿终于只剩几千字收尾;甚至谢慧仪都跟我一起逛过了一次街……黎靖一直没有来,手机屏幕上也没有再亮起过他的名字。
    此时我才意识到,我们之间的关系单纯到没有任何羁绊,即使不联络,彼此也能完整无缺地过自己的生活。原来他和我是那么自由。
    直到唐唐即将随公司同事们一起出去年度旅行,走之前打算请我和黎靖一起聚会吃饭,我才不得不主动给他发信息。
    斟酌许久要不要加上个“好久不见”,写了又删删了又写好几次,终于还是只发了个简单的问句:“唐唐要去旅行,后天想约我们大家聚会。你来吗?”
    他回复得很快:“快期末比较忙,你们玩得开心点。”
    没有多余的语言也没有多余的标点,更没有给我留再回信的余地。
    洗手间里,我透过镜子看着自己耳垂上那小小的坚硬的耳环。之前他买了一直没送我是怕我多心,后来送出皆因他知道以后再没机会送了。原来它们代表的是一句温文有礼的“再见”。
    真正的星星填补头上的夜空,而你我之间,不过是身边夜色里辨认不清的萤火虫。
    我想到二十四岁生日夜晚那满屋荧光液伪装的星辰,想到数天前在铺满星光的窗前将戒指丢进茫茫黑夜;我曾以为真实的过去被证明是一场欺骗,我曾以为近在身边现在也被证明如此遥远。
    隔着一张门之外,店里依然反反复复播着佩茜·克莱恩:“Youaoactlikee"veneverkissed,youaet,pretende"venevermet……”
    当墙上的时钟指向七点半,音乐声毫无预兆地戛然而止。小章按下按钮,像平日一样头也不回地对我伸着手。我站在CD架边呆呆地瞪视着碟片从机器里无声的弹出来,不知道拿哪张给他好。
    等了半天没见反应,小章转过身把他那只手在我眼前上下晃动:“发什么呆呢?”
    “噢,你想听什么啊?”我被他从走神中拽了回来,胡乱问了一句。
    事实证明问他也是白问,除了咖啡之外他对这店里的一切都能随便:“给什么听什么,拿来吧。”
    我就手拿下一张递给他。封套很面熟:斑驳的旧墙、深绿色的门,和一张微笑闭目托腮的侧脸。是安德烈·波切利《托斯卡纳的天空》。送黎靖这张CD是什么时候的事?似乎是夏天刚刚开始,距今也不过两个多月;回忆起来却遥远得像几年之前。
    波切利温暖浑厚的嗓音包裹在管弦乐伴奏中,用我听不懂的语言,一遍一遍巨细无遗地复述我记忆中曾有过的美好片刻。安德烈·波切利是盲人,但他声音里却有着世界上所有美景的颜色——我听到午后木桌边的时光,听到白葡萄酒的味道,听到茫茫大雨笼罩在城市上空就像暂时的海,听到夜晚街头咖啡小店里传来的音乐……如能忘掉渴望,岁月长,衣裳薄。
    原来并非不快乐。至少我此时已懂得,这一段回忆有多美。曾经浑然不觉,如今时过境迁。
    小章边陶醉地听着音乐边慢条斯理地清理吧台,随着节奏将一只只杯子依次摆好,手握海绵轻轻吸去流理台上的几点水渍和咖啡渍。
    这样悠长缓慢的时光总在一分一秒打磨着心里的尘垢,让幸福感悄然显现轮廓。这轮廓那么清晰那么美,我怕音乐声一停止它便消失不见。像幻觉般,不复存在。
    我匆匆收拾了手边的书本电脑,想在音乐结束之前逃到这扇门外:“小章,没什么事的话我想早走一会儿。”
    “反正快到点了,走吧。”他话音刚落又叫住我,“喂,你就这么走啊?”
    我回过头愣愣地看他,他一指我身上的制服:“大姐,你没换衣服!”
    低头果然看见自己穿着一身胸前印有书店标志的制服。可我不想再留在这里与回忆对峙,连多一秒也不想。
    “不换了,穿回去洗。”我手忙脚乱地找来今天上班时穿的衣服塞进手袋,穿着制服便推门离开。
    门在身后划过一道弧线悄然闭上。踏进庞大、真实、喧嚣的夜色里,周围的行人与街景筑起一张巨大的网,我感觉自己轻如灰尘般掉入其中,再也听不见自己脑海中那些毫无意义的声响。这世界每一秒钟都有无数事物出现或消失,有些声音在你听来如雷贯耳,而其本质不过是茫茫星球中一颗泡沫静静地破了。而当又一次日夜更替之后,太阳依旧会升起,我们每个人都还会住在完好无损的躯壳里继续如常生活下去。这条街,这盏灯,这棵树,这条斑马线,这只红绿灯……它们不会因为发生任何事而弄丢你生活的坐标。
    难道在每段感情之后,我们所失去的本就是一些物理上从不存在的东西?
    我迈开脚步,由渐行渐快到跑了起来。头顶着看不见星辰的夜空,跟在路灯为我投射的影子身后,一步一步,往前跑。如果跑得更远一点,能不能让回忆再也追不上?然而,我脑海中闪过曾经与黎靖一起并肩跑过这条路的夜晚。
    那夜气温比今天要低一点,速度比今天要慢一点。我记得那夜那段路中的每一秒:我们看着自己的影子被一盏又一盏街灯陆续接管,跑起来的时候连眼睛所见的灯光、耳朵听到的汽车鸣笛声都有着与平日完全不同的节奏,身边的一切静物都带着连贯的、被拉长的弧线,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清晰,身体渐渐沉重后又开始渐渐变轻,感受到轻盈的水汽穿透皮肤缓缓凝结成细微的汗珠,先是燥热而后变凉,一步一步觉察出灰尘停留在身上的力量……
    余温尚存的回忆紧紧贴在背后,终于穿透身体,涌进了眼眶。
    细密的汗珠悄无声息地浮了出来,我感觉不到水分离开身体的轻松,只有它们一颗一颗附着在皮肤上的重量。褪去燥热的夏夜里,辨不清方向的微风钻进毛孔,想吹走些什么却始终都是徒劳。
    跑累了坐在路边的长椅上,眼前又是一片陌生的街景——早已不是我们上次停下来休息的地方。或许我在某个路口转错了弯,再也到达不了当时那个终点。抬眼看去,四周灯光明明灭灭,一间又一间小店立在路边,却找不到当时那条人行天桥和天桥对面亮着灯的小酒吧。那天的记忆像是被抹去了存在过的证据。
    微湿的衣服贴在身上有一点凉,我站起来继续向前跑。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向前跑。或许黎靖才是我们两人中真正聪明的那一个:他做了最正确的决定。正是这距离让我们彼此心里都对这段关系有了答案,遗憾的是我们两人的答案并不相同。已经前进的一步无法退回,如果就这样下去,我终有一天将对他的暧昧不明心生鄙夷。有些人有些事走得越远反而越清晰,若非他就这样默默退开,我将永远不会真正明白:那些曾与他共度的时光有多么珍贵。即使曾并肩跑过的这条路只剩我独自一人,我仍然心存感激——感激他从未否认过去的一切,感激他没有选择与我面对面结束这段关系,感激他曾留给我一个得体的、温柔的告别。
    跑完这条街就回家?我问自己。
    嗯,跑完这条街就回家。
    夜晚九点的路上已经安静了许多,归家的出租车一路缓缓滑过街道,未有任何意外的停顿。车厢里广播信号时好时坏,电台播着的歌声断断续续。勉强能听清楚一个低沉的女声唱着一首很老的歌:“同是过路,同做过梦,本应是一对/人在少年,梦中不觉,醒后要归去/三餐一宿,也共一双,到底会是谁/但凡未得到,但凡是过去,总是最登对……”
    此时,司机师傅从后视镜里看见我身上穿着制服,随口搭讪:“刚下班呢?”
    我猛然惊醒。
    既是在梦中,醒后总要归去啊。只是没想到,这梦早就气数已尽。
    回到家,发现唐唐今天比平时回来得早,正在房间里收拾行李。
    我站在她门口抬起手敲了敲门框:“这么早就收拾?”
    “咳,早点收拾,怕漏了东西。”她冲我笑笑,“怎么样?后天黎靖来不来吃饭?”
    “不来了。”我简短地答道。
    她一反常态地什么也没问,只站起来表情明快地宣布了她的最新决定:“要不这样,让企鹅也自己玩儿去,后天我们俩二人世界!”
    “好。是不是你做饭?”我也笑了。
    “呸,你不怕食物中毒,我怕!出去吃!”她一爪子搭在了我肩上。
    我捏着她那只连锅都没端过的爪子,夸张地感叹:“唉,还是我做吧!跟你同居了两年,还没做过大餐给你吃呢。”
    “别,连蛋都煎不好的女人做的大餐能好吃?”她不但不领情还一脸嫌弃。
    “就冲你这句话,姐必须征服你的胃!想吃什么随便报来,我不会的明天也给你学会!”
    “满汉全席。”唐唐面不改色一脸严肃地回答。
    “哼!”我学着她常用的姿势,一转身扭了出去。
    唐唐在背后喊:“屁股别扭那么高,你肚皮舞呢?”
    这一夜,我洗干净了所有待洗的衣服,接着坐在书桌前静下心翻完了那部最后的几千字。当时钟已指向凌晨四点,窗外的漆黑渐渐薄了起来。我将已完成的全稿打包发邮件给施杰,关掉手机钻进了被窝。
    一觉醒来时已过十点,我匆匆梳洗后出门奔去店里上班。跑的感觉与走路完全不同,大脑更空白,一切感觉都更简单。当你有些什么不愿意再想,这无疑是最直接的方法。
    平日十几分钟的路,今天的记录是七分钟。
    太阳依旧很大,这么短的时间我却并没有出汗。十一点差十分,我几乎与李姐同时进门。当然,我们也同时看到了又坐在老位置、喝着焦糖拿铁翻着精装版老莎的莎士比亚小姐。
    小章已经见怪不怪,自己忙碌着不去注意她。我们脚下的地板干干净净,连灰尘都少有几粒。
    “嘿,昨天晚上你居然扫了地?”我跟小章打招呼。
    他略带哀怨地看我一眼:“你不是只输了我一个月嘛?昨天最后一天。”
    李姐被我们俩逗乐了:“我一不看着你们俩,马上就由斗嘴发展成聚赌了啊?”
    “谁跟她聚赌?是她不相信天意,非要——哎,李姐,你换香水了?”小章抽抽鼻子,发挥他比女人还灵敏的嗅觉。
    他这一说我才注意到,李姐身上的香水味虽淡,但确实跟往常不同。
    “嗯,换了。我不太喜欢跟别人撞香水。”李姐淡淡地笑了笑。
    这句话声音虽不大,但我确信莎士比亚小姐也听到了。
    这下,小章跟我面面相觑,用眼神无限地交流彼此的疑惑,最终确定关于香水的猜测谁也没有跟李姐说过。是她自己感觉到了点什么,还是知道了些什么?
    虽然这句话没什么要紧,但我们俩还是忍不住偷偷瞥了一眼莎士比亚小姐。这一瞥正撞见她看向我们这边,目光接触之间她也没有要躲开的意思。
    当然,跟她对视的只有小章和我,李姐似乎完全没有在意过她的存在,像平常一样自己坐在电脑前核对库存。
    这样安静的氛围和两个似乎有什么事心照不宣的女人,怎么看都像有点什么要发生。
    果然,莎士比亚小姐面无表情地开口叫埋单。
    小章拿过账单刚往收银台走,她也起身跟了过来,两人之间的间隔不过两三步。整个埋单的过程李姐头也没抬,直到莎士比亚小姐照例将老莎往收银台上一放准备出门,李姐叫住了她:“你的书。”
    她回过头,五官精致的脸上堆着年轻漂亮女人专有的骄傲表情:“放这儿吧,我下次来再看。”说完又扭头要走。
    “这套精装的莎士比亚全集一般人都是成套买,用来摆在书柜做装饰。真要当读物,硬精装书阅读起来绝对不会比软精装或者平装舒服。”李姐不紧不慢地说。
    高跟鞋敲击木地板的声音顿时停下来,莎士比亚小姐转过身:“顾客要买一本还是买一套你们店也有意见?”
    “这倒没有,只是觉得你买这一本不太值。”李姐面色温和语气平缓地回答她,“单本价格贵,又不成套,硬封面捧在手里也比较累。如果当时我在,我会建议你不要买。而且,就连你自己买了都不愿意把它带回家。”
    “这书是挺重的,不过我不喜欢别人碰我正在看的书,买了放在这里也没问题吧?”她一挑眉毛,我认为这个表情多多少少有挑衅的成分在内。
    “没错,已经被买走了的书是不应该放在外面书架上再让其他客人挑选。买本你不嫌重的书,可以带回家不是更好?”李姐直视她,温和的声音一点也没变,却让人听出了几分力度。
    莎士比亚小姐向前迈两步优雅地踱到收银台前,抱起那本厚厚的书:“你说得也对,带走更好。”
    李姐微微笑了:“你这么漂亮的姑娘喜欢包装精美的书是正常的。但,不是更贵的就更好,我们通常会建议客人挑合适的和需要的。比如你用的香水就比实际年龄成熟了很多。”
    “香水?”她睁大眼睛,漂亮的长睫毛根根分明地翘起,“没办法,男朋友送的。”
    正背对着我们的小章作兔斯基状幽幽地转回头看着我,用眼神无声地说:“看,要开战了。”
    “那我只好建议你换个男朋友了,这份礼物显然不是送给你这个年龄的女孩的。”李姐表情不改。
    她瞟李姐一眼,一言不发地抱着书走人。摇摇欲坠的细高跟鞋咚咚敲打着地板,一路延伸到门外。
    小章保持上身不动啪啦啪啦把整个人横移到收银台前,跟我姿势统一地趴在李姐面前,用一种又崇敬又八卦的眼神看着她。
    她扫了我们俩一眼,什么事都没有似的问:“你们俩没活干了?”
    我们整齐地摇动自己脖子上那颗装满了好奇的头,依旧保持刚才那种眼神盯着她。
    李姐见状慢条斯理地再次开口:“你们以为我不知道这女人是谁?”
    “知道你还这么淡定?”小章顿时直起身。
    “每天睡在自己身边的男人有什么问题,哪个女人会感觉不出来?”她反问。
    “那你……有什么打算?”这下我也放弃了刚才那个特别二的姿势,站起来。
    “你们不是看见了吗?”
    我话到嘴边又吞掉了后半截:“所以你没想过要……”
    李姐却似乎不太在意这个话题:“离婚?结了婚再离婚跟谈恋爱分手不同,在发现这事之后我也问过自己:值不值得为了他犯的错误打乱我的人生?我们结婚六年了,相处得好不好彼此心里有数;这一个错误和这么多年感情比起来孰轻孰重,我还是可以分得清楚。信任这东西缺失了一次的确是很难补回来,但大多数女人都混淆了这个问题:既然犯错的是对方,那么问题自然应该由对方来解决,而不是我来承受结果。如果他还尊重我们的关系,那么他破坏的信任他自己就会努力重建起来。女人要做的就是别拿男人的错误惩罚自己,虽然知道这种事不会太好受,但也不能太受影响,要死要活或者疑神疑鬼最不值。事情总要交给造成破坏的人来解决。解决得好与坏才是我判断要不要继续跟他一起生活下去的根据。”
    我们两人一时都无言以对。她说得的确没有错:容忍不了先生出轨大可以离开他,放不下多年感情也大可以给对方个机会,自己痛苦纠结或者报复都实在太不值得。如果不愿分开,这件事便仅仅只是个开始,接下来还将用一段很长的时间将对方看清楚。
    可她也不是不矛盾的——如果感情深到不想轻易放弃,又怎么可能如此理智地对待这种问题?或许维持一段长久又幸福的关系真的需要付出常人所没有的忍耐与豁达。
    好半天,小章才迟疑地问:“那,你老公已经跟你坦白过了?”
    李姐点点头:“他先选择尊重我们的关系,我才会这样考虑问题。一辈子那么长,绝对完美无缺的感情是不存在的。只是这个缺值不值得我们忽略,才是真正的问题。”
    “但愿值得吧。”我想不出其他的话,只能希望李姐不用再多失望一次。
    “谁知道呢?”她平静的笑容里有几丝无奈,也有几丝疲累。
    当两个人逐渐由恋人转变为亲人,在变得更难彼此割舍的同时也必须承受更多的伤害,变得坚韧,变得包容。如果这份包容是相互存在的,那么一切都不能算不值得。如此胸襟我自问做不到,无论经过多少岁月,我无法像她一样将两个人的幸福看得比一切都重要。
    在这一瞬间,我似乎开始渐渐有点理解黎靖了。他必须离开我的理由只是因为还爱着前妻。他们从恋爱到结婚再到离婚经历了漫长的十一年,加上分开这一年,她已经占据了他活过的三分之一时间。纵然他还不老,可人生又有多少个十二年?与她分开之后,他还会与其他人产生感情,他或许还将与其他人共度余下的半生,但某一部分的他已经无法再向前走。
    那些还残留在他生命里的无法磨灭的铁证,都是他爱过、失去过、可一而不可再的经历。如果可以选择,他会找到一个合适的人相伴直到终老。他与她之间曾有过的感情,他不愿意再与第二个人经历。我记得他曾提过:恋爱会有负面情绪,会焦虑、妒忌、猜疑、紧张、有独占欲,也会兴奋、激动、甚至暂时失去判断力,会乐此不疲地互相侵略。
    ——爱与互相陪伴之间有着本质上的矛盾。有的感情被时间打磨得圆润合身,比如李姐夫妇;而有的感情则渐渐失衡,比如黎靖和他前妻。他不敢肯定下一次付出感情会有怎样的结果,结局是聚是散,那各占50%的概率超过了他所能接受的范围。他不想再与谁中途分开。
    此后无论他爱谁,只要这爱无关拥有,便绝无机会再经历那种生活从中断裂的痛感。因为,他已经为自己判定,下一段关系一旦决定必然要是一生。
    他总说我想得太多,非要把每件事弄得太清楚。然而真正太清楚的正是他自己。我们不是不能在一起,只是他终究不愿让我成为填补空位的那一个人。他的决定是尊重我更是保全自己:有所保留,他会于心有愧;全心全意,他又没这个勇气。对我他顶多只有六七分爱,尴尬地悬在半空:退,舍不得那点感情;进,又不够维持一辈子。他不是个激进冒险的人,退开则成了唯一的选择。
    在感情里有人糊涂有人清醒,糊涂各不相同,清醒却只有一种。
    我和他对感情都心存畏惧,这份清醒同出一辙。但女人体内总是比男人多了一种幸运又可悲的勇气:一旦爱上另一个人,便不管不顾甘冒再次失去的危险也要再开始。纵然往事遗留的阴影仍历历在目,依旧不能将自己绑在原地。哪怕头破血流,依然明知故犯,周而复始。女人不是不懂自我保护,只是比男人要薄弱得多。
    吃一堑长一智这条道理,女人永远只用给自己不爱的对象。
    半自动咖啡机轰轰地低声震响,小章埋头为刚来的一拨客人填粉压粉煮咖啡。李姐中午出门吃饭时就交代了今天不回来,不用多说也知道她今天没多少心情留在店里发呆。
    我一边帮他温杯一边没话找话:“嫩草,你的咖啡为什么总比别的地方好喝?”
    “哟,您这是表扬我呢?”他大概看出了我这是无聊之举,便也不上心,随口接话。
    “那必须是表扬你啊。这都听不出来?”
    他这人有个明显的优点,被人赞美之后总会有一种叫风度的东西立刻附体:“谢谢,要不给你做一杯?反正今天领导也不回来了。”
    “不用了,有客人在呢。”空腹喝咖啡不算是太好的选择。
    “那你跑来表扬我干吗呢?”他问。
    “你这人想问题怎么这么狭隘?我没事就不能表扬你了?要不就是你五行缺贱,接受不了人家跟你表示友好。”
    小章当即反唇相讥:“唉,看你最近没人约,肯定是闲得那啥疼。好心煮个爱心咖啡安慰你,你还说我五行缺贱。”
    “是啊,姐没人约,正考虑要不要去参加相亲会什么的。”就连他都发现黎靖很长时间没来过了,我也不必对此讳莫如深。
    “来来,帮我端咖啡过去。坐那边的三个男人全归你了。”他伸手将空托盘朝我手边一推,再将刚刚煮好的美式咖啡摆进去。
    “行,反正他们仨你也看不上。”我接过托盘,向那桌客人走去。
    等小章反应过来时,我已经走出两米之外。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