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是什么人?赖在这码头上不走,究竟要干什么?”
听到厉声的叫嚷,柳沛云猛抬起头来,只见一个戴着“值勤”字样的红袖章的黑炭似的人,傲立在她面前。他衣服皂黑,面目黎黑,乌黑乌黑的根根劲张的胡须和杂乱的头发,紧紧汇成一个封闭的圆,遮掩了整个椭圆头的三分之二,那剩下的三分之一的椭圆脸上的上三分之一处,横排并列给挖了两个幽暗的圆洞,从中射出幽黑的闪闪寒光,使她不寒而栗。那那寒光,在她周身上下彻照了几遍后,椭圆脸下三分之一处的又开启了一个幽洞,洞门一开一合,洞口时圆时扁,又送出令人战栗的阵阵神秘的寒气:
“如今世道真的大变样,牛魔王也能变成漂亮的公主。今年大年除夕,西城中学的一个右派,也像你这样在这里发瘟似的坐着,怎么问,藠子屁也不放一个。可一眨眼不留意,他竟一头扎进昆江里,被东海龙王爷招了女婿。今年插田月份,一天黑早,也是你坐的这个地方,坐着个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后生子,盘来问去,好不容易,他才吞吞吐吐地说,要买票乘船回家去。问他为什么不去候船室,他说这里清净凉爽。我见他眼神惊慌,心中似乎有鬼,就在附近巡回。不一会,黄土坡畜牧场来几个彪形大汉,抓小鸡似的牢牢将他逮住了。原来这家伙是个极其顽固的右派分子,最近又恶毒地攻击党。正准备开会斗争时,他就拉直脚板跑。据说,他在场里,还叫嚷要逃到香港去。真是反动透顶!这正如上级领导英明指出的那样,革命越向前发展,阶级斗争就越复杂,阶级敌人就越狡猾。人不可以貌相,右派分子也真是些看不清、猜不透的怪物,看上去他们文质彬彬,可心肠真比蛇蝎还毒,比狐狸还狡猾!”这个幽洞里冒出的奇寒的青烟越来越浓,最后燃起了呼呼的火焰,“看你这这么古怪狡诈,八九不离十,又是个面露春风、心藏砒霜的右派!你老实点,快给我站起来,跟我走!”
柳沛云见到这黑炭般的凶神,早吓得魂飞天外;黑炭又似狼嗥,又唬得她魄散九霄。她恐惧万分地挪动着身子,流着悲伤的眼泪,战战兢兢的站起来,她勾着头,哪里还敢说话。黑炭此时才看见她挺着的如箩筐大的肚子,起了树皮茧的双手,刷刷流的凄伤的泪水,真像个旧社会里备受家娘磨勒的苦命媳妇,他才重说了几句,她竟吓得面色如灰土。黑炭凶神心中便不由自主地嘀咕起来:这种树上掉下片叶子来都怕砸破头的村妇,守奈河桥的牛头马面,都会放她一马。她怎么会与狡诈的右派有什么牵扯?自己已经错怪了她,如果再把她错抓起来,天地鬼神都不会饶恕他!就这样,魔鬼的凶神恶煞相,顷刻换上了悲天悯人的菩萨面,黑炭乜斜着她,很有几分同情地说:
“大妹子,你这般可怜兮兮的,是不是你那歹毒的男人又欺侮了你,你是去投娘家的?刚才错我怪了你,对不起。现在趁天还没有黑,你就快点去向你娘诉说冤屈吧!”
他挥了挥手,示意要她走。过了好一阵,周沛云才从恐惧中走出来,慌慌张张、结结巴巴地掩饰道:
“执勤大哥,你,你真是火眼金睛的孙悟空,一眼就看出了,看出了我是个苦命人。时间确实不早了,到娘家还要走好几里路。执勤大哥,那我就走了。”说着,这如漏网之鱼一样急迫的她,只想一溜烟,逃遁得无踪无影。可挺着的大肚子却倒帮忙,重压着她那浮肿的双腿,怎么也跑不动。她只能像南极洲的企鹅那样,笨手笨脚,慌慌张张,艰难地挪着碎步狼狈逃。真是世情如鬼,变幻莫测,那黑炭鬼哪里知道,她这可怜的羔羊,又是一个革命左派眼里的货真价实的右派,人面兽心的虎狼!
穿过横巷,转弯来到正街,她已虚汗如雨,只能朝天张口吁气,再也不能挪步,差点晕厥过去。她惶急地回头张望,不见了黑炭的黑影,一颗悬空的七上八下的心,这才得以稍稍平静。举目张望,已薄西山的红日,给天空,给街道,给街道两边的房子,涂上了一层恐怖凄凉的血色。她顿时觉得,这个世界,好像千军万马鏖战过后的流血漂杵、鬼哭狼嚎的战场!秋风吹拂着,那贴肉的湿衣,就像在苦寒的北极长期戍边的士卒的破旧铁甲,冷彻肤肌。这彻骨的寒气刺激,使她昏晕的头脑,顿时清醒过来了。时间还早,以她现在的模样,在光天化日之下,她还不能去姚家。因为如果此时她张扬前去,姚家的人一定会认为她有辱门庭,像躲避瘟疫一样地躲避她,甚至恼羞成怒,将她赶出来。她只能凭借夜幕的掩护,似窃贼那样偷偷回去。此时她只能像幽灵,像行尸走肉,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悠转。
她驱赶着自己的企鹅般的笨重的身躯,挤入傍晚后街上骤然冒出的人流,人们用怪异鄙视的目光瞅着她,似乎在说,这婆娘是疯子,挺着足月的大肚子,还在外面瞎闯。她受不了这种利刃般的眼光的追捕,急忙拐进横巷子,绕到荷花池。池中的芰荷业已凋零,红花不见了踪影,枯死的荷茎倒折,皱缩的败叶低垂,间或有几支荷茎仍擎着圆圆的荷叶,也是无精打采的灰土色,丧失了往日亮绿的容颜。池岸垂柳的如眉的绿叶已经褪尽,剩下不再柔软的光秃秃的长条,再也不能随风起舞弄姿,它们伴随着肃杀的秋风,发出阵阵瑟瑟的哀鸣。她依着池岸的护栏,久久地张口呼吸,心地才稍稍得以平静。她深深感到,时令不与,河山变色,她怕别人识破她的庐山真面目,只能含悲忍痛,强装悠闲的情态,若无其事地环池漫步。遇上的寥若晨星的几个行人,不是避开人群的热恋中的情侣,就是与她一样,沦落无依、愁苦绝望的人,谁还有闲心去关注她的痛不欲生?她庆幸自己这条被围捕的鱼,暂时总算漏网了,心中又升腾起一丝美好的希望。
她且行且思,绕池不知走了几个圈,又走到了鸡肠小巷的巷口。西天的霞光已经褪尽,皓月给大地洒上了一层银,整个寰宇仍然如同白昼。只是被穷极的饿狼咬得遍体鳞伤的居民,谁也舍不得亮盏油灯,巷子里如幽深的山洞,空荡荡,黑忽忽,一股股邪气袭来,让人倒吸冷气忙止步。不过她别无选择,只能卒子过河,麻着胆子往前闯。他越这么想,心里就越急,就越觉得身后的脚步声越响,好像有个厉鬼穷追不舍地跟定她。好不容易走到巷子尽头,拐个弯,一处宅院门开处,一缕灯光射来,她知道那就是姚令闻的家。那缕灯光照亮了她的前路,一股暖流流进了她的胸膛,两行热泪刷刷沾湿了衣襟。她总算到了家,快要出生的儿子总算有了个避风港。她虽然中餐晚饭都没吃,可不知怎么也能爆发出一股那么强大的力量。她脚步咚咚,行走如风,很快就来到朱红门前。门楣上红底金字的‘烈士之家’的牌匾熠熠生辉,门前新挂的庆祝元旦的大红灯笼格外耀眼。门半开着,里屋灯光明亮,她知道这是姚令闻的母亲,在等候外出的儿子回家。她敲了一下门,亲切地喊了声妈,就跨进了门。
“凤绮,我的儿啊!电影怎么散场这么早?你们出去后,我才打了个盹,你们就回来了。”姚母以为是姚令闻夫妻看电影回家了,立刻起身,奏起欢快的乐曲去迎接。
“妈,妈。是我回来了,你的宝贝孙儿快要降生了!”柳沛云想姚母听到孙儿要出生的消息,一定会很高兴,也一定会愉快地迎上来。姚母揉了揉眼睛,定了定神,见是挺着个大肚子、像只饱腹猪婆的柳沛云,顿时拉下了脸,似隆冬洒下冰雪,明知故问冷冷地说:
“你是什么人?三更半夜闯到我家里来,你,你究竟要干什么?”
“妈,我是沛云,我是您的媳妇啊!才半年多,怎么就不认识啦?都怨媳妇不好,没有来常看您老人家。对不起您。”柳沛云以为姚母老眼昏花,晚上灯光暗淡,看不真切,一时没认出她来,连忙走上前去拉着姚母的手,苦笑着解释说。
“谁是你的妈?”姚母横睁怒目,挣脱柳沛云拉着的手,双手向右下方一甩,正像旧剧中的青衣甩水袖那样,气冲冲的说,“没有镜子,你也该洒泡尿照照。额头颧骨下巴耸山岳,中间鼻梁沉海底,横看竖看都像只破尿盆。我们姚家怎么会有这样的丑媳妇?别弄脏了我的门庭,你给我快点滚!”
“妈呀,我真是你的媳妇。今年过春节时,您还亲口对我说,您只想抱孙子。现在您的孙子就要出生啦,怎么连我也不认识了?”柳沛云见事情不妙,还是忍辱含泪继续解释,切望她看在孙子的份上,能接纳自己。
此时,鸡肠巷里传来了欢快的笑语,姚母知道是儿子看完电影回来了,便特意将声音提高八度,好让他们听到。
“孙子?谁知你是哪里弄来的野种,怎么会是我的孙子?你勾引我儿子上当,又死死缠住我儿子不放,你们自结婚以后,有几次同床,你不是不清楚。你想野鸡霸占家鸡窝,休想!”
“妈妈呀,你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我怀的真是您的孙子。今年春节,我在家里住了两天,您对我特别关爱,令闻对我也特别体贴。以后令闻还偷空还常常去我那里,我的儿子应该是这时期怀上的,端阳前,令闻最后一次还去过我那里,他还给儿子取了名字,是男,唤“雷鸣”;是女,叫“电英”,您怎么能说是野种?您老一把年纪,怎么也这么不讲天理良心!”周沛云见姚母翻脸不认人,并且故意污蔑她,也愤怒地斥责道。
“柳老师,你怎么能这样斥责我妈?妈,您不要生气,您坐下。”此时,姚令闻和汪凤绮已走进厅堂里,姚令闻接过话头来,装出十分气愤的样子说,“柳老师,你也得实事求是。今年过春节时,你写了请假条,说要到舅父家过年,是我念及过去我们曾是夫妻的份上,才徇私批准。你气急了,胡言乱语,可也不能疯狗一般,乱咬人?”
“姚令闻,姚令闻!你也得讲天理良心!我们究竟是怎么结婚的?我成右派究竟是谁害的?今年究竟是谁要我到你家过春节的?你究竟又是怎么骗我离婚的?别人不知道,难道你也得了健忘症?”柳沛此时识破了姚令闻的伪善面目,看清了他的蛇蝎心肠,幻想破灭了,她怒不可遏地指斥他。
“哼!究竟是谁不讲天理良心,不择手段?”姚令闻冷飕飕的目光逼视着柳沛云,冷笑了一声,然后在房子里踱着步,轻蔑地说,“你是什么东西,你自己最清楚。两年前,我找你谈工作,你设法将我灌醉拉我下水,然后不知羞耻的逼着我结婚。你貌似和善,实际上是条闭口蛇。你经常撺掇我与你沆瀣一气,*反社会主义。我实在忍无可忍,才怀着一颗赤子之心,揭露出你反动面目的冰山一角。你也当众亲口招供,书面多次认罪,怎么能怪我害你?你已经被划为右派,我一个共产党员,领导干部,怎么会让你到我家过年?至于离婚,上面有政策,组织上给我办理的,我又何必找你商量?倒是我傻,我心太软,还念及夫妻情分,冒着极大的政治风险为你说话,你才只戴上帽子,拿原工资在回原校工作。你不饮水思源,反而恩将仇报,这,这真太令人寒心。好了,错就错怪我菩萨心肠,没有快刀斩乱麻,斩断还在萌芽阶段的邪恶的情丝,反而与狼共枕,才滋生出后来的种种错误。现在我们什么关系也没有了,你桀犬吠尧,硬要在鸡蛋里面挑石头,那是枉费心机呀。你现在走,今天的事我不与你计较,你还是老老实实回到学校接受改造,重做新人吧!”他又转身对坐在椅子上、频频翘动搁在膝盖上的左腿、得意地格格笑着的汪凤绮,故意眨眼笑了笑,亲昵地说,“凤,我们回房歇息吧,别让这疯狗乱吠,扫了我们的雅兴。”说完,就去挽她的手臂。
柳沛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过去千方百计成全姚令闻,他竟然狼心狗肺,这般丧心病狂地ling辱她。不知从哪里迸出了一股那么大的劲,瘦弱的她,竟如受伤的猛虎那样扑过去,拽住姚令闻。莽高莽大的姚令闻,竟一时心虚,如一堵窳败的土墙,受到这股强力的冲击,啪啦一声,塌泥跌倒在地上。柳沛云海啸般地怒吼道:
“姚令闻,你血口喷人,就不怕天打雷劈?虎毒不食子,你把自己的骨肉污蔑为野种,你,你还是人吗?”
“野种,难道不是吗?”姚令闻猛力推开她,爬起来,掸了掸衣上沾的灰土,也恼怒地说,“是不是野种,你最清楚。我们结婚后,异地分居,两年中我们有几个晚上聚在一起?开始我想把你调到附中来,你死活不同意。你偏要与尚文、赖昌胡搅在一起。就是划了右派,你还要和喂猪的鬼混。听说那个喂猪的傻大头,对你还满有情义,天天用荷包蛋供着你。你说说,你肚里的种究竟是谁的?算不算野种?你回答,你回答呀!柳沛云,你明知自己是被人扔掉的破鞋,人人都能乘坐的公共汽车,偏偏要缠着我不放,要把我也拖入烂泥坑。告诉你,如今老子与你清水淘白米,没有一丝一毫的瓜葛。你再要胡搅蛮缠,我就对你不客气!”说着就拽着倒在地上的柳沛云的头发,往门外拖。这时,姚母也站起来用脚踢,气咻咻地说:
“你算什么东西,一个右派分子,竟敢在烈士家里撒野!我打死你,打死你!”
柳沛云给拖到门外,她挣扎着站起来,眼中冒着忽忽的怒火,嘴里掷出铁硬的轻蔑的话:
“什么烈士家庭?简直是魔窟,是狼窝。你们通通是魔鬼,是豺狼虎豹!是我瞎了眼,是我一相情愿,错将魔鬼当美女。我走,别拉我,别弄脏了我的衣裳!”柳沛云用力挣脱了姚令闻的手,向幽暗的山洞似的巷子里,大踏步地走去。此时,一直坐在椅子上翘腿、用鄙夷的目光瞧着柳沛云的汪凤绮,也加入了这魔鬼的二重唱。她挥了一下那白如嫩藕的手臂,嗲声嗲气地说:
“沛云啊,别这么气急败坏嘛!毕竟我们前后都是同出一个师门,都是洪家鹢爹的门生,何必说得这么难听。今晚,你一个死右派,是找不到栖身之所的。这一带旅店我很熟,要不要我帮你去找一家?如今治安抓得很紧哟,如果你在街上像蝙蝠一样夜游,那么,地狱之门就会向你敞开呵。”
接着,巷子的那端响起了劈劈拍拍的脚步声。这边也迸洒出哈哈哈哈的狂笑声。汪凤绮突然忍住笑声,板着脸,没好声气地对着黑巷子说:
“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哼!拒绝我的帮助,那你就真的成了丢在路旁的烂草鞋,人人能乘坐的公共汽车,乱坟堆里的野鬼孤魂了。哈哈,哈哈。”惯于在羸弱者的痛苦的基地上,精心构建自己欢乐的亭榭的汪凤绮,此时真是惬意极了。她信手打开留声机,顷刻,房子里就塞满了《康定情歌》的优美的旋律:
“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端端溜溜的照在,康定溜溜的城哟。月儿弯哟弯哟,康定溜溜的城哟。
“李家溜溜的大姐,人才溜溜的好哟!张家溜溜的大哥,爱上溜溜的她哟。月儿弯哟弯哟,爱上溜溜的他哟……”
伴着歌曲的旋律,汪凤绮特意将自己的长辫子甩到姚令闻的脸上,乜斜着馋眼,张开的蚌壳似的嘴里,滑出的娇滴滴的软语,真比饴糖甘甜:
“闻,今晚月儿不弯,可照进了我们绮窗。李家溜溜的大姐,人才又是这般地好。你,你这张家溜溜的大哥啊,究竟是爱,还是不爱?是要,还是不要?”
她眯着能熔金铄石的炀眼,张开了玉笋般的双臂,静静地等待。牡鸡的诱鸣,即刻荡起了牝鸡的心灵感应。好似孔雀开屏,姚令闻即刻敞开了港湾似的怀抱。有如两颗强力的磁石,啪的一声就粘在一起,搂抱啊,抚mo呀,叭叭地长时间地亲吻呀!他那鹬鸟头般的长舌插入了她那蚌壳般的嘴里,贪婪地揉舔着壳里的柔软腻滑的蚌肉,她那蚌壳似的双唇,像拔火罐似的,紧紧地吸着他的嘴唇。就这样,鹬蚌长久地,长久地相持着,相持着。在他们看来,那种妙趣奇味,真是做了八辈子的神仙,也体味不到。江河为之赧颜,停止了流淌;风儿为之蒙羞,悄悄地歇息;明月鄙弃的目光,透过绮窗,愤怒地逼视着这对yín荡的畜牲。姚母早年在省城逢场作戏,与各式各样的男人卖俏鬼混,什么样的风liu匀事都干过,可她仍觉得好像脸上有无数的蚂蚁在爬涌,痒痒的,涩涩的,他们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让姚母也自愧弗如。当然,她心里也非常高兴,儿子媳妇天天胶着,她就不怕没有孙子抱。现在最佳的措施是把他们赶到房里去。她咳了一声,说:
“咳,咳。时间不早了,凤儿,凤儿,你们还是吃点点心,回房歇息吧!”
姚母咳了好几回,说了许多遍,总算把他们从幻梦中唤醒来了。姚令闻愧疚地缩回了刚劲的舌头,汪凤绮也羞惭地松开紧拔火罐似的双唇,视线才转到桌上的点心上来。活油月饼、绿豆糕、核桃酥、黄豆芝麻茶,应有尽有,在当时,在平日饕餮百物、胃似无底洞的姚令闻的贪得无厌的眼里,那是贵胄们也难以得到的珍贵的食品,可今晚他却不屑一顾。他抱起汪凤绮迫不及待地往房里跑……
与此同时,柳沛云忘记了黑暗与恐惧,怒不可遏,一口气跑出了黑巷子。她万万没有想到姚令闻竟这般猪狗不如,连自己的骨肉都不肯认!她也怨自己过去太死心眼,竟那么相信他,俯首帖耳,任他当枪使,心甘情愿,做他的垫脚石,为他平步青云铺台阶,为他万里鹏程搭路桥。如今他已功成名就,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自己被他逼上绝路,也就顺理成章!她纵目远方,眼前的月色一片皎洁,山川屋宇都躺在她的怀抱里酣眠。鼠有洞,鸟有窝,一切都那么自然。可是作为万类灵长的她,苦苦地撑持了二十多年,这洞究竟在哪里,窝究竟在何方?世上一片光明,可她眼前一片漆黑,人间道路千条万条,可她竟无一条窄径走。吃人的豺狼任其横行无忌,循规蹈矩的人竟无处安生。她,她,她今晚究竟该藏到哪里去?她无目的地踽踽前行,悲切切地簌簌堕泪。她想,她没想到自己未过而立之年,竟成了风中的残烛,光焰迟灭、早灭都是一样,又何必猪婆到老才遭一刀阉。今晚月色这么好,清风这般爽,趁明月、挟清风匆匆归去,与人与己,都干净了当。此时此地,虽无丈二白绫,但有一江碧水。古今多少英雄豪杰、志士仁人,藉此息怨愤,了残生,屈原投江,陆秀夫蹈海,何等高洁。可是,她又觉得自己遍体污垢,与英雄豪杰并提,那是对志士仁人的亵du。不过,如果能借大自然的圣洁的清亮亮的碧水,洗尽自己通体的脏污。自己赤条条、干干净净到这个世上来,又能赤条条、干干净净地回去,这应该是她最佳的选择。她想停当后,便急忙折向横街,大步向昆江走去。
横街很窄,穿堂的朔风野大。她踏着白惨惨如霜的月光,逆着冷飕飕似冰的北风,牙齿格格地磕碰,浑身骤起了鸡皮疙瘩,拖着如灌了铅的不听使唤的双腿,怎么也走不动。就在此时,她的脑海里又兴起了另一种波澜。她痛切地想,这二十多年来,自己蠢笨无知,处处掉进别人设下的陷阱,今晚葬身昆江,那是咎由自取。可是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他却无辜,他应该有生存的权利。蝼蚁尚且偷生,崇尚人道的政府,处决女囚,也要在她生下孩子之后。就在这个月里,孩子就会初露人生的曙光。她不能充当刽子手,没有理由在儿子未见天日之前,亲手将他杀死。虎毒不食子,她有什么理由不将孩子亲手养大?纵使她有千条万条理由该死,可没有一条理由,她不让儿子出生。她不能死,无论如何不能死,她该顽强地活下去!明天一早她就搭船回学校去,去扫厕所,去喂猪,去干那些没有人干的牛马活,去遭别人的白眼,任那些黑良心的任意蹂躏。即使遭遇千磨万难,即使死一百次,她也要护着孩子,让他长大成人。她双手本能地护着孩子躁动的肚子,神经质地对着儿子哭诉着,“儿子呀,以前,太多的不如意的事,把你妈妈逼成了疯癫的狼,妈准备狠心地将你杀死!妈妈真的对不起你,我的可怜儿子!”
她这样凄凄地自怨自艾,这话痛楚地说了一遍又一遍,悲伤的泪水流了一趟又一趟,猛抬头,只见石虎码头的黑黢黢的候船室,如一只凶残的怪兽,张开了狮子大口,踞在那里。她吓得头发根根竖起,立刻停住了脚步。她想,那戴着“执勤”字样的红袖套的黑炭头,一定还在里面,此时贸然前去,她的身份定然被他识破,他将严词进行讯问,她还怎么能顺利回家?此时她发现码头下游不远处,有只趸船,那是一个工厂搁抽水泵,从江里抽水的机房么?白天抽水,有人守候,晚上不抽水,人去船空,不妨暂时到那里过夜。
她来到机房,机房和旁边的休息室紧锁着,就坐在机房面南的趸船边缘上,因为这里背北风。她望着对岸的悬崖上有条窄不盈尺的曲曲折折的路,这是她上学的必经之路,一年半里,每日一个来回,少说也走了八百遍。特别是一个月夜,让她终生难忘。记得那时一个由学生组成的合作化宣传小组,课后宣传归来,正是这样的明月,正是这样的清风,大家在这条险仄的小道上小心翼翼地攀缘,她就是其中的一员。峭壁上树木葱茏,树影荫蔽,仄径又凹凸不平,杂草丛生。她一脚踩虚,整个身子悬空,双手只攀缘着路边的一棵小树。是竹海眼明手快,把她拉了起来,才免于摔下悬崖,沉入江底。要是当年坠崖牺牲,岂不是一了百了?也许那时学校认为她因公殉难,还会为她开个追悼会,她还能在师友的心中会留下美好的印象。可迟至今日,她清清白白地自投清流,可别人也会咒她畏罪自杀,比狗屎还臭,连虫豸都不如。这人世真是漫天的迷雾,无边的黑夜,真的怎么也走不出的迷宫。其间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究竟谁能把握,谁能说得明白?竹海当年救了她,当时她心里万分感激,如今倒觉得他着实害了她。要是当年永沉水底,她该少受多少折磨,少却多少烦恼啊。她似行尸,如幽灵,晃晃荡荡。她的思绪,如潮起潮落,循环反复。她的眼泪,似涌泉,流不断,永不歇……
与此同时,正在与汪凤绮艳笑淫逗的姚令闻,如晴空里突然电闪雷鸣,一种让他恐惧的思想,攫住了他。他觉得柳沛云再也不像往常那样逆来顺受,对他百般迁就,严守他们之间的秘密。今晚,她针锋相对,严词厉色地指斥他的种种过错,此去说不定她会向组织揭发他再在群众中造他的舆论,一个极度绝望的人,面对她的仇敌,她是什么也干得出来的。虽然作为右派,她不可能翻案,但组织根据她提供的线索进行调查,自己就会露出狐狸尾巴,他辛辛苦苦垒起的权力的高台,岂不会因此一朝坍塌?他要赶在她采取行动之前,采取非常手段,让她不能说话,他就不应该让她活到明天。于是,他松开了拥抱汪凤绮的手,收敛了脸上的yín笑,严肃地对汪凤绮说:
“凤绮,今晚,柳沛云眼里冒火,话如剑戟,你不觉得有些反常吗?”
“反常又怎么样?大不了是去寻死。一个右派分子,白天死,白死;晚上死,黑死。她这种人,只有‘一死’,才能‘一了百了’。你又何必与阎王老子过不去,去抢他的好生意呢?”汪凤绮深知姚令闻用情不专,如果让柳沛云活着,留下孽种,日后旧情复萌,会给她惹下多少麻烦,于是她鄙夷地冷笑着说。
“凤,我的凤啊!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她对我不仁,我可不能对她不义。她没有住宿证明,今万无处安身,很可能因此引起轻生的念头。上天有好生之德,我还是到熟悉的旅店去,给她找间房子住下,免使她发生意外。”姚令闻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说。
随即他脱下了皮鞋,换上了一双软底胶鞋,顺手拿起柳沛云遗漏在他家里的装着两件衣的网兜,跑步似的消失在黑巷子里。像夜猫捕鼠,他脚下竟悄然无声。他隐匿在巷子出口处,见柳沛云久久依凭着荷花池的护栏,仰天频频叹息。接着跟随他急急走出横街,向石虎码头走去。他觉得他的判断完全正确,柳沛云根本不想死,她要回去生下那个将要给他带来无尽麻烦的孽种。他无论如何不能让这毒芽孽根,见到明天的朝霞。当柳沛云从码头折转的时候,他又闪入暗影里窥视。然后又尾随她到了抽水的机房。他在机房靠岸的这边耐心等待,只想听到那使他心动的‘扑通’一声。
可是,等呀,等呀,那入水的‘扑通’巨响并未出现,倒招惹自己的‘方寸’,扑通扑通地雷鸣。良机稍纵即逝,成败的攸关就在眼前,他千万不能错过。就此把她推入水中,她必然惊呼‘救命’,好心人会闻声将她救起来,打草惊蛇,到头来他的头还未藏好,反而露出了腚。姚令闻知道,她无父无兄,田里插秧,水中摸鱼,种种农活,她自幼一肩承担,她的水性不错。即使她坠入水中不呼救,也不至于沉入水底。他随即在岸边捡起一些卵石,塞进柳沛云的衣兜里,猫步悄行,走到了柳沛云的身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用手堵住她的嘴,抱着她汆入江中;然后双手拼死命按住她的头,又用庞大的身躯压住她的背,让她沉下水底。突如其来的袭击,让柳沛云不知所措,双手只挣扎着在水中胡乱地划,水里冒出咕咕的声音,就是喊不出话。她一天劳碌奔波,没吃一丁点东西,早就疲惫已极。内外两张嘴要呼吸空气,不一会儿,就气息奄奄。水灌饱了,她的手不划了,咕咕的声音没有了。姚令闻知道她不行了,就把那兜着卵石的网兜,套在她的脖子上,牢牢拴紧,下死劲推入江心。然后自己浮出水面,向下游了几百米,在一段铺有石板的堤坡上,爬上岸来,脱下衣服拧干,又将石板上的泥泞洗尽,将胶鞋底的水迹揩去,穿好。他想,即使她的尸首被捞出来,从兜着卵石的衣兜判断,人们一定认为她是自杀。从最坏处想,万一有人认为这是谋杀,他们想从现场找出破案的蛛丝马迹,也不会找到下游几百米的地方来,即使找到这里,明天日出,石上的水迹干了,即使最灵敏的猎犬,也嗅不出什么气味。他得意地仰望皎洁的明月,俯视平静的水面,冷冷地笑着自言自语:
“哼!杀人岂须‘月黑’,纵火何必‘风高’?古人毕竟比今人愚蠢!其实,只要心藏玄机,即使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人纵火,也会不露丝毫痕迹。哈哈,今晚的月色,今晚的月色真好!”他跺了阵脚以后,确实觉得他走过之后,不会在地上留下水迹,然后才大摇大摆地向家里走去。
家门仍旧半开着,汪凤绮正在依闾张望。他侧身贴着黑巷子一边的墙壁行走,到了门口,他“嗨”了一声,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一样,站在汪凤绮面前,吓得她连连后退。他闪进屋里,她关上了门,她眉头紧蹙,埋怨他说:
“令闻,神秘兮兮的,像个幽灵,把人都吓死了!”
“凤,无非是给你一个惊喜,何必大惊小怪!我亲爱的凤绮。”姚令闻如谗猫攫鱼那样,扑过去抱住她亲吻。微弱的灯光下,汪凤绮开始没有发现他浑身湿漉漉的,这一抱冷冰冰的,才知道他是从水里钻出来的。她连忙挣脱他的拥抱,目光炯炯地逼视着他,大惑不解,恣意地揶揄他:
“令闻,你跟着柳沛云出去,是为了防止她自杀。怎么她还没自杀,你自己就跳进水里?莫非你要为她殉情,忍心地让我当寡妇?”
“你说到哪里去了,我甜蜜的凤绮。将你拿在手里,我还怕有闪失,只想把你含在嘴里。”姚令闻又扑过去紧紧抱住她亲吻,然后十分生气地说,“确实是柳沛云投水自杀,我去救她。可我的水性不好,我费了很大的劲,人未救上来,自己反喝了一肚子水。为了你,我再不能顾她了,我即刻爬上岸赶回了家。你还百般奚落我,真没劲!”
这时姚母也起来了,在房里瓮声瓮气地埋怨道:
“闻儿,你明知自己水性不好,有什么能力去救溺水的人?现在人未救上来,自己差点缠上落水鬼。一个共产党员贪生怕死,这事说出去,你的脸往哪里搁?”
“妈,令闻尽力了,怎么还怨他?这事我们不说,谁知道?”汪凤绮忙护着姚令闻,替他辩解说。
“凤儿,知道就好。人言可畏,特别是领导干部,高处不胜寒,稍有不慎,就会摔的粉身碎骨。你可千万不能对别人说,她到过我们家里。”姚母口头上虽这么说,但她心里知道,闻儿是游泳高手,是他把碍手刺目的周沛云送上了不归路。真做得干净利落,一了百了。闻儿的狡诈机灵,真的远远超出了他那如今远离了她的生身父亲,她不禁得意的笑了,“凤儿,快给闻儿脱下湿衣睡觉吧。捂着点,别让他着凉。”
姚母房里的灯灭了,儿子房里的灯也灭了。皎洁的月光窥进窗来,照得半个房间一片银白。姚母笃笃地点了点头,心里不停地默默叨念着:
“今晚的月色真好,今晚的月色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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