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街五十一号

28林老让墓地葬右派,尚文趁月色祭云妹


大地山川,胸怀是那么宽广;时间的长河,是那样风平浪静。即使是洪荒时代襄陵的横流,一代天骄踏破欧亚大陆的马蹄,二战末日本的广岛长崎升起的蘑菇云,暂时给大地造成巨大的创伤,但它也瞬息即逝,不留痕迹。青山照旧绿,碧水照样流。当东方第一抹曙光初露时,睡死的昆江即刻苏醒过来了,复活了白日的生机。白鹭碧空齐上下,银帆来往穿梭忙。嘟嘟的汽笛尖锐轰鸣,小汽轮划破如镜的江面,载着满怀希望的人远航;黑忽忽的鸬鹚钻入水底,叨着银亮的鱼儿——渔人美好的梦,浮出水面。天天都如同一个模子铸造的银币,永远一个模样。柳沛云在宁静的月夜葬身水里的事,只不过如一只微不足道的飞蛾扑火灯下死,当然无声无息,不可能搅扰昆江刻板的生活节奏。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一位夜深江上撒下钓钩的老渔人,晨起荡舟收鱼时,拴着许多钓钩的绳索,怎么也拉不动。天才蒙蒙亮,水上笼罩着一层薄雾,什么东西都模模糊糊,看不真切。渔人凭着直觉,认为钓到了一条大鱼,不禁喜出望外。他拼着死命往上拉绳,钓着的东西终于浮出了水面,原来,原来是一具浮肿的死尸!瞪着特大的恐怖的眼睛,隆起的如山丘的圆球状的肚腹,屈曲着如钩的野兽巨爪般的两只手,吓得渔人魂飞天外,魄散五方。手中绷紧的绳索一松,沉重的身子往后一挫,不足两米长的鱼划子,立刻翻了个底朝天。渔人随即掉入水里,死命挣扎,大声呼喊:
    “救命啊,救命啊!”
    江上的船儿听到呼声赶来,七手八脚把渔人救起。悠着渔绳,又捞出了那具吓人的死尸,放到河岸上。大家七嘴八舌,厉声责骂;扬起拳头,准备痛打:
    “一把年纪了,还干这般伤天害理的事!害死了人,还要抛尸江中,真是禽兽不如的老畜牲!”
    “抓住他,打死他!别让他跑掉啦。”
    寒冷与恐惧交替袭击着可怜的老渔人,他抱头弯腰缩成球状,浑身如筛糠一般哆嗦,半天说不出话。幸亏早有人飞报了派出所,警察已经赶到了,对死尸作出了权威的鉴定:死尸在江中至少已浸泡了五天,他颈上系着个网兜,兜里放着换洗衣服,还装着石头。这显然是她离家出走不成,投水自杀。此事与老渔人无关。这样,老渔人才得幸免于咒骂毒打。
    公安部门拉网式地查遍了全城的大街小巷,没有捞到半点线索。幸好过虎岗学区报告他们学校有一名右派分子失踪了,才使公安人员免去了许多奔波的劳苦。赖昌校长把死尸认领回去之后,雷急火急,漏夜开了个批判会,大家的发言都慷慨激昂,人人都咒骂她死有余辜。会后有一件事可不好处置,那就是这尸首该丢到哪里?学校内是圣洁的文化科学殿堂,当然不能让右派分子的腐臭的尸体玷污。想将她埋在镇辖的河堤旁,一些最革命的市民又群起反对。说什么埋猪埋狗都可以,就是不能让右派分子的腐烂发臭尸体,毒化他们的土地!
    自古以来,最恶毒的咒语,莫过于‘死无葬身之地’。不过,咒归咒,骂归骂,不管对什么样的恶人,人们即使要食肉寝皮,骨头总还得有三尺弃置地。可是,如今这咒语竟成了千真万确的事实。她原来在洪家院完小教书,过虎岗学区领导无奈,只好把死尸运到这里,在猪场后的垃圾堆旁,用晒簟搭了窝棚,暂时搁置下来。赖昌觉得将他浅埋在五柳林里,她无亲人,春夏水涨,尸骨就会随水飘散,余毒定然彻底肃清。可劳昆暗中得到姚令闻的指示,说柳沛云人缘好,说不定有那么几个不怕开除的在泥里滚的农民同情她,将她的坟垒起来,日后留下他们的罪证,不如干脆丢到河里喂鱼,既能显出革命气概,又能永除祸根。但赖昌又怕惹起民众的怨愤,因此他们研究来研究去,还是举棋不定,柳沛云一时也不能入土得安,只能与垃圾一同散发恶臭。
    林镇南老师自他心爱的寄子、干儿子兼同事的尚文、尹远、黎疾,遭人暗算,纷纷都被逼入绝境之后,他看破了红尘,心如死灰。在他眼里,什么革命的前途,人类的理想,都成了过眼烟云。既然整个寰宇都被拔树撼山的风暴统治着,他,一只的孤立无援的篱间小雀,拼死奋飞,也不可能飞越一般的藩篱,根本不能改变风暴强度之一丝一毫。他不如躲进小楼,不问世事,了此残生。于是,他便请长假卧病在家。可有着革命狂热的闯将,仍对他虎视眈眈。他们用种种冷言恶语诅咒他,什么‘漏划右派’、‘老狐狸’、‘过虎岗右派的总后台’,还是频频塞入他的耳鼓。幸好他还有烈士家属这张虎皮包裹,兼之他在政界的门生众多,他虽已是棵风雨飘摇的枯树,但盘根错节,目前一时无法将他扳倒,因此左派们也只好暂时放他一马。
    林镇南知道尚文与柳沛云的关系胜过亲兄妹,闻听此事,心中无比愤怒。柳沛云温顺善良,怎么会蓄意*?她充满母爱,无比坚强,又怎么会投水自杀,毁掉自己的儿子?这一切都是姚令闻设下的陷阱。姚令闻连孤苦伶仃、怀有自己骨肉的妻子都不放过,真禽兽不如。他与尚文妈结婚时,全家迁居过虎岗镇,将闲置的尚家的房子,送给了当地的农业合作社,换得了尚家玉环般水塘中的那块菜地,以备老夫妻终老时,做坟地用。可是,风暴仍旧继续猛刮,如今青梅早落,还留着黄梅干什么。今天生机旺盛的柳沛云已毁了,他这枯木朽株,又能经几番风雨?也许日后自己的遭遇同她一样,合作社不让他们安葬到那里,同样是死无葬身之地,那么这块墓地岂不白白糟蹋了?因此目前不如把自己的墓地让给她,也算顺从了儿子的一桩未遂的心愿。于是,他气愤地向学校提出,目前他还不会死,他在农村有一块墓地,至今仍然闲着。柳沛云即使是恶魔,也得让她入土,让她葬在那里,免使她腹中的未出生的无辜的孩子,也遭受这“死无葬身之地”的无可名状的恐怖。为处理这件事,赖昌们已黔驴技穷,焦头烂额。听林老这么一说,正中下怀。他对林老虽心存怨怒,但对此事却欣然同意。学校用几块楼板,草草钉就了一个木匣,黄昏后着人将死尸塞在里面。趁着夜色,冷火悄烟,派人胡乱地将她草草壅入荒冢。
    事过一个多月之后,尚文才听到并不真切的音信。听说还横尸未葬,他悲痛欲绝,急着向从劳教农场请假回来料理后事。
    农场里负责管理监督右派分子的思想改造的,是农业局的下放干部虢栋臣。他的阶级斗争观念特别强。这次,尚文请假为右派分子送葬,他马上认识这是兔死狐悲,臭味相投,反动阶级的本性未变,充分证明右派分子还气焰嚣张,蠢蠢欲动。他不仅没有准假,就在当晚开了一个声势浩大的批判会。尚文不只不肯低头认罪,反而继续放毒。文斗不奏效,武斗就开锣。双膝裸露,跪在竹片如刀的禾刷子上;头压到胯下,后翻的双臂似鸟翅,频频运用这种喷气式,外加拳打脚踢揪头发,让他折磨个够。闹到半夜后,革命狂的手软了,腿酸了,哈欠连连,瞌睡袭来了,他们只好宣布取得了伟大的胜利,批判会就此结束了。尚文也由人搀扶着,拖着遍体青紫散了架的身躯,回到牛棚里。
    牛棚外皓月千里,窝棚低矮无窗,里面却是黑黢黢的。杂草里横横竖竖,胡乱地躺着疲惫不堪的罪囚,他们长吁短叹了一番之后,酣然入梦了。可尚文怎么也睡不着,倒不是因为他浑身疼痛,而是他的心在为他的沛云妹滴血。夜,是这么宁静;月,是这么皎洁;大地,是这般肥美;滨湖平原,物产是这般丰富;如果人们能和睦融洽,济困扶危,这里该是个多么能让人生活美好、令人向往的世界啊!可这人啊,貌似和善的谦谦君子,为了让别人臣服自己,心却比虎狼还狠,比蛇蝎还毒,磨牙吮血,敲骨打髓,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沛云妹妹是那么善良,那么纯洁,那么愿意为人献出一切,可也遭到那虎狼和蛇蝎混交的杂种姚令闻的暗算,一步步被逼上绝路。他曾目睹姚令闻猥亵侮辱她,可他没有出手援救,反而将她推入姚令闻的怀抱。认为她那柔弱的青藤,依傍了一棵大树,找到了最好的归宿。可是他害了她,将她这只羸弱的羊,送入了馁虎口中。是姚令闻这只凶残的虎,吸干了她的血,啃光了她的肉,再将她残存无用的骨头抛却。而他,而他,就是帮助这只老虎吃人的伥鬼呀!他,任悲伤的泪水横流,用拳头猛捶着自己的胸膛,滴血的心里不停地说,该死的不应该是沛云妹妹,应该是自己呀,自己呀!他从来不想害人,可此时他觉得,自己只有变成厉鬼,去bā光姚令闻的皮,吃尽他的肉,啃掉他的骨头,方解心头恨。可是残酷的现实告诉他,如今人家位高权重,是凶残的虎狼,真正的厉鬼,自己不过是可怜的羊羔,刀俎上的弱肉。他叫天不应,呼地不灵,只能任其吞噬、宰割,哪有反击的机会。现在他能做的,就是要尽快地赶回去,掩埋好沛云妹妹的尸体,让她的灵魂得到安息,以赎自己的深重罪孽于万一。
    想停当后,他即刻披衣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出草棚,幸好极度疲倦的“阎王”也要睡,他才得以溜出来,向新修的“路桥”狂奔。这农场原来是烟波浩淼的大湖的一个湖汊,去年冬天曾点调集十万民工,在湖汊口修起了一道长堤,又在湖汊上面开凿了一条十来里长的河,把河道上游的来水引向另一个湖汊,将湖汊内的水抽干,洲上种棉花,水中插稻子。说是湖汊,其实不小,据说面积在该有十几万亩。以前,春夏水涨,这里一片汪洋;秋冬水落,里面就露出几个湖洲。尚文所在的这个湖洲就是其中的一个。因为它形似一只团鱼,故名团鱼洲。周遭水绕,凭借小舟与外面沟通,秋冬是农人放牛的最佳处所。洲上绿草如茵,未种一棵庄稼,白天,不用人放牧,任牛饱腹,晚上,农人才将他们拴入牛棚。从前农人户户独立单干,洲上小牛棚星星点点。后来建立了高级农业合作社,湖洲近农家的一边,就只有几个大牛棚。如今围垦,建立农场,它们就成了圈禁右派分子的最佳处所。四周环水,插翅难飞。这大概是哪个曾读过《鲁宾逊漂流记》的秀才想出来的绝子灭孙的办法。只是为了运入拖拉机进行机耕,又不得不在距陆地最近、水最浅的地方,修了条堤,与湖洲相连。这是湖洲通往外面的唯一通道。人们不叫它堤,而称它作“路桥”,意思用“路”架的一座“桥”。为了防止右派分子逃跑,路桥口搭有一个窝棚,派基干民兵昼夜守卫,过往行人凭通行证通行。大家叫这窝棚作“桥卡”或者“路卡”。不过铜墙铁壁也有丝丝透风的孔,这“桥卡”也难免有疏漏的缝。白天、上半夜,这里车水马龙,吆喝声不断,可到了下半夜,基本上无人来往。长夜难熬啊,疲惫的民兵,下半夜难免小睡,因此,右派分子偷关闯卡的事也屡有发生。这些人无非都是家有要事,请假不准。不过,他们都是略有文化的人,心里都有架道德的天平,没有斤两的违法乱纪的下三烂的事,他们从来不干。事后批判右派从严,追究守卡者的责任的事,却不多见。因此,有几个心地善良的民兵,往往睁只眼,闭只眼,碰上他们,假装打瞌睡。
    尚文溜出蜗牛壳似的牛棚,懒惰的下弦月,快坠入西山,已升起在东方的地平线上的灼灼的启明星,在忧郁地眨眼。再过些时候,天将大亮,这里便人流如织。刻不容缓,尚文以百米赛的冲刺速度,冲到了关卡前,窝棚里的人没有睡,似乎还发出了微微的叹息。他蹑手蹑脚,想借夜幕的掩护,偷偷溜过去。
    “你给我站住!只要老子守卡,你就别想溜过去。”黑暗中有两把铁钳,牢牢地将尚文的手臂钳住。
    尚文想挣脱逃走,但他知道只要守卡的人喊起来,会惊动别的人与他一道来抓捕,不只逃不掉,反而会招致更大的麻烦。于是他就哀求他道:
    “我是尚文。大哥,我的妹妹死了,请你行行好,让我回家去安葬她。”
    “哼!什么妹妹?毫不相干瓜藤、柳叶,何必搭在一块?”暗夜里传来一声冷笑,一个高大的黑影横在尚文面前。不过“路卡”知道,尚文说的妹妹,就是前不久投水的右派分子。他们虽然立场钢铁般坚定,可对这般惨死的人,还是有几分同情。于是两只铁钳松开了,黑暗里竟传来了柔和的话语,“你的事已闹得满城风雨,路人皆知。不过你有情有义,我也不想阻拦你,可我也得能脱干系才好。就这样吧,现在你马上快跑,过一段时间我就大声喊抓。能不能跑掉,就全靠你的运气了。”说完,黑影狠狠地推了尚文一把,就缩回窝棚里去了。
    尚文急急如漏网只鱼,冲过了“路桥”,冲上了大堤,没命地往前跑。他跑了好一阵,身后传来了呼喊声:
    “右派分子跑了,右派分子跑了!大家快来抓啊!”路桥的窝棚里的灯亮了,守卡的人大声喊起来了,可是并不见有人来追。
    当东方出现了第一抹朝霞的时候,他冲到了离农场十里的从省城通往昆阳的马路上。他知道,这儿离家还有一百八十里,快走也要两天才能到家,他必须乘车今天赶到。可这时来往的客车每天只有一趟,即使在起点站,没有政府的证明,也不一定能搭上车,看来他只能拦辆货车了。当时运货的车辆也很少,他在路旁招手,司机根本不理睬,汽车如飞一样闪过去了。他一边走,一边向路过的货车司机招手,走了十几里,招手十几次,可就是没有一辆车停下来。快到中午了,他又饥又渴,满身汗水浸渍全身伤口,如火燎刀割一般地痛。他咬紧牙关,强忍疼痛,流着伤心的泪水往前走。他想到前面找个店铺吃饱饭,他就是爬也要爬回去。
    “突突,突突。”后面传来了异样的声音。尚文回过头来一看,只见一辆苏式拖拉机,在马路上爬行着,机上的烟筒里冒着黑烟。他想,无论如何不能错过这次机会。当离拖拉机不远的时候,他窜到路中间,双膝跪下叩头。拖拉机拐到右边,他就跪到右边,拖拉机挪到左边,他就跪到左边。司机只好停下拖拉机,从驾驶仓里探出头来厉声骂道:
    “你不要命啦!”
    “师傅,今天你,你如果不带我回去,我是不想活了!”尚文泪流满面,哽哽咽咽地说着,像鸡啄米似的磕头。司机见他悲痛欲绝的样子,心软了,十分关切地问因什么事,要这么急急赶回去。
    “我的妹妹死了,无人安葬,我要赶回去掩埋她。”尚文又泪眼汪汪地恳求他。
    “我才不相信你的鬼话!妹子死了,有父母壅埋,你怎么会这么伤心?你还是说老实话吧,是老婆得了凶病,还是老婆在生孩子?”
    “是老婆难产,性命攸关,今晚我必须赶回去。请你救我这一回,日后我一定做牛做马报答你。”尚文继续磕头如捣蒜,顺着司机的意思,声嘶力竭地苦苦哀求。
    “看你对老婆这样情深义重,我就显回菩萨心肠,带你回去。上来吧。”
    恰好这台拖拉机是去昆阳的。拖拉机摇摇晃晃,天黑的时候,他在距离家最近的地方下来,趁着微微月色,跌跌撞撞,又走了十来里,他回到过虎岗。镇上的人都睡了,敲了许久的门,母亲才迎出来。母亲说,自他出事之后,无人上门,深夜来人,没有什么好事,因此来迟了。进屋以后,掌灯相见,离别才几个月,恍如隔世。
    尚文凄伤地问起柳沛云死后的事,他妈告诉他,是你父亲出面,才将她葬到我们家的坟地里。尚文听说,即刻就要到坟地里去。林老十分凄楚地说:
    “儿子,还是明天去吧!对右派分子的处分,已经大大超过了底线。强制劳动,每月十五块钱生活费,吃饭穿衣都嫌不够,与劳改犯的待遇几乎一样。你还怕什么,难道就因为去了右派分子的坟地,就判劳改不成?要知道,你越胆子小,生怕一片树叶掉下来砸破头,就越会招来无情的冰雹,打得你塌泥爬不起。你不怕鬼,不信邪,阎王老子也让你三分。你还是昂起头来,明天只管大摇大摆地去!”
    “爸,如今我不干坏事,什么也不怕。大不了开除工职回家,与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一起被管制劳动。何况有劳动能力的地主富农,他们每月的收入也不止十五块钱。这次回家,请假不准,我就跑回来了。只是我的心憋得慌,刀割一般痛。她过世已经一个月了,我不立即赶去与她说几句,我就片刻也不得安宁。”尚文痛心疾首地解释说。
    林老知道他情急心切,就要他妈弄点饭给他吃。林妈弄好饭后,又替他准备了香纸、蜡烛、酒馔。尚文过去见到妈妈焚香燃烛祈神,每每心中窃笑她愚昧落后。可现在他觉得,在暴虐的乌云笼罩下浓黑的夜里,对于自己的最亲最亲的人,切望她活得最好最好,而偏偏她却无端惨遭冤死,而他又无力为她报仇雪恨,那么,除了用钱纸酒肴来虚妄地慰藉她可悲的灵魂,并无情地麻醉自己外,还能用什么办法来排遣自己无边的痛苦和悲哀呢?力量微如萤灯的奴隶,在狂暴的十二级台风面前,除了用这种阿Q式的方法,悲哀地诉求上苍,又有什么力量,能将头上压着的厚重的漫天浓黑剜一个小孔,让自己稍稍舒一口气呢?现在他懂得了,这大概就是千百年来,被踩在脚底下的奴隶的无边的悲哀。他草草扒了几口饭,顶着半轮缺月,扛着把铁锹,拎了个香烛篮子,昏头昏脑,循着好似浮起的灰黑的鬼路,高一脚,低一脚,无可奈何地踏着几千年来的悲哀的奴隶的无可奈何的足迹,急急前行。急切地想赶到她未进鬼门关时,能见上她一面,送她一程,与她说几句贴心的话。
    到了,到了。那好似一只蹲着的黑忽忽的大母鸡般的暗影,不就是他曾经度过郁郁寡欢的童年的小屋么?苦难曾将这里的一切涂成浓黑,给他稚嫩的心灵,处处刻下可怖的伤痕。他工作了,是沛云妹妹的偶尔到来,用那瀑布、彩霞似的笑声和歌声,销熔了这里的浓黑,在死水里荡起涟漪,使他的生活显出勃勃生机,透出朝日般的亮红。可谁知她只是划破无边黑暗的闪电,仅仅昙花一现。抽刀断水水更流,今日的浓黑倍浓于畴昔。他下意识地走上屋前的台阶,一把大锁将门紧紧锁着。屋里墨一般的黑,死一般的静,鬼一般的恐惧。他好像走到了丰都的鬼门前,他不敢进去,也不想进去。他已是这里不让歇脚的过客,不受欢迎的幽灵。他心惊意动,即刻返身,快步走到荷塘边。
    这荷塘像个玉环,塘里遍植莲荷,有石桥通往中间圆形的绿洲——他家的菜地。这里,曾是他沉闷的童年生活中的唯一的乐园。钱荷初浮的春天,他迎着朝阳垂钓,每当泼剌剌的鱼尾被拉出水面,他就迸出瀑布般的笑声。暑夏,亭亭荷叶若笠,粉红荷葩似箭,亭午炎热,他汆入碧水,摸鱼捞虾,清清凉凉,何等惬意。秋来乘坐脚盆摘莲蓬;冬天放干塘水剜莲藕:收获的甜甜喜悦透心尖。最使他难忘的狂欢是沛云妹妹初来乍到的时候,最让他神魂颠倒的是他们同乘打谷的扮桶采莲蓬。手在水里轻轻划,清波在打谷桶旁悠悠荡。他摘片荷叶当箬笠,她笑偎红葩脸如霞。倩影双双沉水底,一对多情鸿雁伴着白云薄天飞。
    但是,这一切过去了,这一切都如东流逝水,永远无情地过去了!他一边冥思苦想,一边幽灵似的踏着石桥,向对岸过去曾是他家的菜地——如今是沛云妹妹的坟地,摇摇晃晃,醉鬼似地走去。愈向前走,他的头就愈晕眩,他悲伤的泪就愈似泉涌,他的心就愈像锥刺刀割。他再也无力支撑他的沉重的身躯,才到坟场,就一头扑倒在地,几乎昏死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他醒过来了。睁眼一看,朦胧的月光下,是一片凸凹不平的松土,木板钉就的惨白的方棺匣,已露出了一角。他心头一震,这就是松土浅埋的坟,经饿犬扒掀后留下的痕迹。要不是还有这几块木板,那么狗彘嚼人肉、啃人骨,乌鸢啄人肠的惨象,定会在这里出现。他膝行过去,擂鼓似的捶着棺匣,失声地号哭起来:
    “云妹,云妹,你凡事为人想,今生哪有错?是老天怕硬欺软,昧着良心,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将你害;是你文哥瞎了眼,不辨善恶,错把魔鬼当好人,亲手将你这弱肉送进虎狼口。我作尽了孽,我有滔天罪,天打雷劈应该我承担,我怎么能料到被虐杀的,竟是清白无辜的你!”
    他哭了一阵之后,颤抖的双手捧起一捧松土,禁不住满腔悲愤,又哽哽咽咽地呼喊起来:
    “天啊,天啊!这般浅埋,岂不就等于暴尸荒郊?沛云妹妹!沛云妹妹!你苦难的灵魂,在这里怎么能得到安息?人哪,号称‘万物灵长’的人哪,你除了恣睢暴虐以外,又‘灵’在哪里?”他的喊声似悲愤的号角在呜咽,如凄厉的朔风在哀鸣,是那样强烈地震人心魄。
    他哭喊了一阵之后,就用铁锹掀开松土,搬出棺匣,继续往下深挖。下面的土坚如石,他遍体鳞伤、疲惫已极,却不知怎么能爆出一股那么大的劲!就像穿山甲打土洞那样,掘起的泥土像喷泉那样,从墓穴中喷出来。约莫挖了一个时辰,墓穴加深了一米多,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棺匣放下去。接着填上一层层新土,一层层夯实。又在上面夯筑了一座穹庐似的新坟,将铁锹植于坟前,权当墓碑。然后点燃香烛,摆放酒馔,烧起钱纸,虔诚地连连鞠躬,悲不自胜地呜呜咽咽地哭诉起来。
    “云妹呀云妹,以往我不相信神灵鬼魂,可今天唯愿神灵显圣,有你这个鬼魂来为我作伴。云妹呀,你体弱胆小,我离开这里以后,从此山遥路远。山有魑魅,水有蛟龙,你定然不能飞越关山,与我幽会。那么,今天,你我仅隔咫尺,你一定要鼓足勇气,显出你的灵气,与我痛诉以往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
    “强凌弱,众暴寡,弱肉强食,物竞天择,乃是动物界亘古不变的规律。人是动物,当然也不例外。随着人的智慧的增长,他暴殄天物的疯狂也高度膨胀,显得更残忍,更贪婪,更狡猾,更兼豺虎和魔鬼的劣根性。人有所谓笑面虎者,在音乐般笑声里,在绚丽的花丛中,他藏匿着伺机撕肉啃骨的锋利的爪牙,在温情脉脉的亲情的背面,他张开了吞噬一切的血盆大口。兽残不食同类,虎毒也不食亲子。可有些人啊,却专恃这‘笑面’与‘亲情’的掩护,让你神不知鬼不觉地坠入他那藏有利齿钢牙的黑洞般的嘴里。可悲啊!你,还有你腹中的他的骨肉,竟轻松地成了姚令闻这只凶残狡诈的老虎的口中弱肉!虎兽凶残,本性显露于外表,弱肉犹可避其锋锐于万一,人狼狡黠,凶残本性深藏于内心,羸羊步步蹈死地而不自觉。云妹啊,原来,我为你遭虎狼戕害而悲痛不已,如今,我真为你弃世飞升而欣慰万分。如今,你面对的只是牛头马面,虽然它们个个凶相吓人,可这都是‘明枪’,你只要步步留意,还可躲避。可我面对的除了凶相毕露的厉鬼,还有心藏砒霜的‘菩萨’。就是处处小心,也难防他们频频射出的‘暗箭’。如今,我才真正认识到,人世不如鬼域,偷生不如横死!
    “从前,我认为,爱一个人,就要让她得到最理想的幸福。我位卑人微,才疏学浅,只会给你带来无边的苦难,而你与姚令闻的结合,才是你完美无缺的归宿。如今残酷的现实的重炮,无情地击毁了我的黄粱美梦。天国不一定有真情,地狱也不一定无伉俪。杜丽娘游园尚能惊梦,与柳梦梅缱绻流连;梁祝双双化蝶,花丛中还可妙舞轻歌。云妹啊!是我的愚昧辜负了你,也害苦了我自己。以往,我为你的横死感到无穷的悲哀,今天,我觉得你这样了却一生是一种最好的解脱,让你脱离了比地狱还恐怖千百倍的尘世。可我不能,在目前万万不能!我的心间还压着块沉重的石头,我有白发苍苍的父母在,我总不能残忍地让他们来咀嚼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无边的悲哀!云妹啊!这次,风之惨烈,夜之黑浓,亘古未有。你没有抗过去,我也无法承受。不要多久,我就会紧步你的后尘,与你伉俪同行。云妹啊,你千万别匆匆走过奈何桥,你的幽魂一定要苦苦等待我。让我能纠正以往不鉴之错,赎我从前伤君之罪,重续前缘,找回园中的幽梦,再唱花丛中的清歌。风雨过后,升起丽日,黑夜终了,就是黎明。到那时,我们定会享受阳光的温馨,看到光明的前程。云妹啊,云妹,你千万要苦心等待,过去,是我因为我无限地爱你,可又不能给你幸福,才绝情地离开了你;今天,沛云妹妹啊,你千万不要因为我辜负了你,而怨我恨我,忍心地抛弃我……”
    他反反复复地诉了一遍又一遍,悲悲切切地哭了一阵又一阵,直哭得他昏天黑地,筋疲力尽,迷迷糊糊,他仿佛见到了远去的沛云妹妹的倩影。他奋力追上去,追上去,近了,近了,他想一把抓住她的手,可她挣断了衣袖,骤然一晃,她竟如青烟薄雾,消散得了无踪迹。他醒过来后,才知道他偎伴坟茔睡着了,手里抓着的是坟上的一把土,原来这是一场撩人哀思、揪人心裂的梦。
    如钩的残月西沉了,眨鬼眼的星星隐曜了。他知道彻夜未眠、悲泪盈眶、满头白发的老父母正佝偻着腰背,紧倚着门闾在呆呆地张望,在痴痴地等待,怪异他这么整整一晚还没有回去。他急急忙忙站起来,跌跌撞撞往回走。凄凄厉厉和泪呼:
    “云——妹——啊——,你可以——你可以怨我、恨我,可你,可你——千万别——别抛弃我!”
    这夜无风,香火还红,蜡烛仍亮,他一步一回头,回头一声哭,一哭泪潸潸。山川为之动容,群星为之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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