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街五十一号

11苇海滴翠舞白鸟 巾帼众嫂夸女杰


    “仇胖子,你当局长吃冤枉,饱汉不知饿夫饥,只顾自己说,不请别人吃。如今又在嚼舌根损我。这难道也是你奏的所谓‘燕乐’?仇胖子,你几时把我当‘女王’,我又几时让你吃西餐?那个听壁脚的青年,距离远,对尤瑜、王笑天的谈话没有听清楚,胡说白道陷害人,着实可恶。可我和你们仅一墙之隔,你仇胖子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听得真真切切。难道你还能抵赖?”张红梅端着一盘红烧牛肉,从厨房里走出来,对着仇虬佯怒,可接下来却忍不住扑哧一笑。放下盘子后,给竹海斟了杯酒,又夹起块大牛肉,塞到竹他碗里,笑吟吟地说,“竹大哥,这话嘛,说过之后,不留影,不见形,可你喝了我的酒,吃了我的牛肉,这酒肉有形有影,赖不掉,你得为我作铁证。”
    “嗯,酒香醇,肉鲜美。不错不错,既然端了你的碗,就得服你管,酒肉沾了牙,就得跟你爬。局长夫人,我自然会为你作铁杆证。”竹海喝过酒后,又细细品尝着美味的牛肉,然后摇头晃脑逗趣说,“不过仇胖子小心翼翼,怕挨批评,尊你为‘女王’,那是尊重你的无上的权威,把自己当作恭顺的奴才,你还有什么不满足?至于胖子奏的是不是‘燕乐’,你听了忍不住笑,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一番好意,你也不领情,那就拉倒。”张红梅敛起笑容,嗔怒道,“你们不怕我,可还得怕书记。你们背着尤书记嚼舌头,说他的趣事闲话,就不怕我打小报告?”
    “小生下次不敢,望女王陛下‘口’下留情。”仇局长皱着眉头,低头哈腰,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拉她坐下,貌似恳求说,“这酒味香醇,我敬您一杯;这牛肉鲜嫩,我敬您两块。可这小报告啊,是万万打不得的。”仇虬拖长声音慢慢说,又是斟酒,又是夹肉,羞得她满脸通红,然后他突然变脸,气冲冲地说,“大年二十四送灶王上天,用糍粑酒肉堵住他的嘴巴,灶王上天后就说不出话。我也依样画葫芦,看你还能怎么说!”
    “你真坏,这么刻薄损人,我算服了你。我可以不打报告,不过你‘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现在就罚你去厨房里守候,千万别让清炖墨鱼烧糊了。你自夸自己会奏‘燕乐’,我依样画葫芦,保证奏的‘燕乐’比你的好听得多!”张红梅见丈夫说得津津有味,心中也痒痒的,就把他支使到厨房里去,自己喝了口酒后,便缓缓悠悠地说开了:
    反右斗争中,仇虬思想上与洪鹢老师藕断丝连,没有划清界限,他对老师的遭遇痛心疾首,对那些恶棍左派的行径,嘴口上诺诺称“是”,而腹中却毒毒怨“非”。生活上,他暗中多方面照顾老师,打开水、买烧饼,一如既往。当时李健人对仇虬恨之入骨,可是仇虬没有片言只字的右派言论,他虽然也曾认定仇虬是右派分子的孝子贤孙,整理他的所谓“右派”材料上报,可是对于有产业工人出身的家庭背景仇虬来说,无异于用梭镖大刀去攻击坦克,上级当然不会批准。李健人黑心未泯,恼羞成怒,毒计又生。李健人知道,洪鹢的右派材料看似连篇累牍,堆积如山,可都是他蓄意堆压在洪鹢身上的泡沫垃圾。一旦形势有变,有什么风浪出现,这些东西就会被风刮走,被水冲洗得干干净净。到那时,洪鹢会重新站起来,他李健人便会被踩入烂泥坑里,永世不能翻身。而仇虬对李健人设毒计陷害老师的事,目睹亲历,审知这垃圾山是怎么堆垒起来的。李健人清醒地认识到,仇虬是他脚下的一颗地雷。为了永绝后患,他先曾准备将仇虬发配到姚令闻控制下的荒凉的洪家垸,要姚令闻伺机抓住仇虬与洪鹢新的沆瀣一气的铁证,再将仇虬推入右派泥淖。以期他们堆压在洪鹢身上的垃圾山,变成像永远镇住白娘子的雷峰塔,即使遇上十二级台风,也不至于倾倒。姚令闻虽然阴毒,但同时也十分狡猾,他觉得名分上他还是洪鹢的学生,从前他虽与老师貌合神离,可时刻尚称他作恩师。今天一朝翻脸视之为仇敌,别人会指背咒他,那么,他长期以来精心描绘的自己的伪善的假面,就会被自己撕破,显露出本来的狰狞。他宁可做曹操,也不愿做秦侩。他可以借刀杀掉黄祖,却不想以“莫须有”的罪名,处死岳飞。因为洪鹢毕竟是曾经在社会上有很好的口碑的他的老师,做得过分露骨,官场里、社会上就会掀起訾毁他的风浪,导致自己混不下去。因此他要李健人把仇虬弄到白浪湖去,让仇虬离洪鹢不远也不近。不远,仇虬割不断师生真情的纽带,定会设法取得联系;不近,那么他的往返便难遮人耳目,容易抓到把柄,能做到“实有”,而再不是往日的“莫须有”。这样,一举可以把仇虬置于死地,让洪鹢的冤情铸成铁案。又因为仇虬在尤瑜的属地,又是他的密友,仇虬出了事,尤瑜也脱不了干系。扯出萝卜带出泥,尤瑜自然也会陷入这拔不出腿的泥淖里。这样,竞争,洗雪了他以往屡屡败北的耻辱。于是仇虬就被充军到白浪湖乡最僻远的一个湖汊小学。
    你知道吗?仇虬是个书蠹虫,**本他倒有一套,可对生活的料理,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形同白痴。即使别人不耍阴谋陷害他,他也会盲人骑瞎马,夜半坠入深池中,何况他们早已设下了陷阱!我心急如焚,只好以申请到艰苦的地方锻炼为由,请求组织将他下放到浪拍湖,以便能牵掣他的手脚,使仇虬不至于做出离谱的事。当时,分配去边远艰苦的地方的教师,都左推右磨不想去,而我自觉自愿去,组织上当然求之不得。申请报告一递上去,马上就批准了。池县长是洪鹢老师的密友,个中牵扯不清的关系,他当然谙熟。他也怕仇虬做出某种傻事,害惨了仇虬,更使洪鹢雪上加霜。我去找池县长促成此事时,他又给我提出明确的要求,要我千方百计阻止仇虬与洪鹢老师的来往,不让仇虬钻进他们的圈套。当时尤瑜已升任白浪湖区的区长,听说我会去,他立即指示区文教助理,把仇虬调进白浪湖完小,让我们夫妻得以团聚。可仇虬不听我的劝告,还与与尤瑜到洪家垸去。幸好洪老师严词厉责,才断绝了他们去看老师的念头。使姚令闻没有抓到他们的重要的把柄。只是此时大跃进的号角已经吹响,反右的高炉已经降温,姚令闻捕风捉影,搜罗的那些掺杂使假的“渣滓”,已不能炼出右派的“钢铁”,这些“渣滓”永远被卡在炉中,成了见不了天日的“乌龟”。这些都是以后的事。
    我是期中去白浪湖完小的。那时围垦西滨湖的鏖战,已经激烈万分。全县的精壮劳力,以区为单位集中工地,开展劳动竞赛。西滨湖原是白浪湖、洪家垸外的一片茫茫的水域,水涨时,烟波浩淼,水落后,沃野莽莽。多年来,昆阳梦寐以求地要将它围垦开发,让它盛产稻谷棉花,使之成为江南水上的一颗明珠。可是这块水域承受着上面几条小河的来水,涨水季节,波浪滔天,甚至屡屡冲决洪家垸的大堤,淹没白浪湖垸、洪家垸的农人赖以生存的家园。因此,当地流传着这样的民谣:
    白浪湖,洪家洲,
    十年种粮九不收。
    年年盖房没屋住,
    水天茫茫屋为舟。
    水当地种鱼是粮,
    三天难喝一碗粥。
    反右派斗争结束后,党中央提出了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又提出了大跃进的口号。为了永绝白浪湖、洪家垸等一些滨湖地区的水患,确保湖区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并开辟几个新的农场,省委省政府做出了围垦西滨湖的重大决策。决定在众多注入西滨湖的河道、溪涧的上边,横掘一条新河,将众水导入另一一条大河。再在外湖各个湖汊水面窄狭处,筑堤,挡住外湖的洪波,串珠般新辟多个农场,将它们建设成省里的米粮仓。昆阳地区的西滨湖农场就是其中的一个。新修的河道长约百里,还将成为通往省城的黄金水道,真是一箭双雕。
    那时,为了具体贯彻总路线和大跃进精神,省委还提出了具体的口号:“十年超英,二十年赶美,一天等于二十年”;“放开肚皮吃饭,鼓足干劲生产,跑步走进共产主义”;“黑夜当白天,雨天雪天是好天,晴天一天顶三天”;“力争上游,火烧中游,埋葬乌龟”。田间、地头、山坡上、堤坡上,到处都有用石灰书写的这样词句的巨幅标语,甚至有的还用蘸着石灰浆的瓦,在屋顶上拼成这种大幅标语。有的标语的字,大到一担石灰,只能写两个,拆掉一间瓦屋的瓦,拼不成一条标语。当时,巨幅标语梗塞天地,口号吼声震撼山河。先进的特别荣耀,落后的就要挨打。当时的人啊,几乎都发疯地往前跑,谁也不敢稍停留。由于我是快到期末去的,没有担任教学任务,到白浪湖完小后,还没有来得及与仇虬说几句话,就被派到开河的工地。
    第二天,吃过中饭,我背上背包,乘着牧鸭划子,循着缓曲的河道的舒徐的水流,穿越莽莽的芦苇丛,向开河的工地驶去。冬天来了,别处草木枯黄了,田野萧索了,可这里的芦苇仍郁郁葱葱,一个劲儿往上蹿,简直像群天真烂漫、永不停歇的蹦跳的孩子。芦苇像两道高墙,紧紧夹住小河,将它封闭成一条窄窄的弯曲的小巷。河道左曲右弯,视线所及,前后都是绿壁,我们就像坠入了井底。从下往上望,芦苇墙在广袤的蓝天上,裁出一条狭长的飘带,那么蓝,那么静,简直就是漓江的一段。偶尔悠悠飘过几片白云,那就是滑过琉璃水面的船帆。苇巷里凉风习习,苇墙上鸟雀啁啾,这里几乎与羲皇时期的原始森林一样静谧。突然一只鸟儿嘎然长鸣,“噗”的一声飞起来,受惊的众鸟,如喷泉一般冲向蓝天。在苇梢窜动的鸟雀如雨点,高空翻飞的白鹭似雪片。那碧水里的鱼儿啊,似乎也受到感染,惊起游窜。小的似针类叶,大的如镖若剑,或牵成线,或连成片,像天际奋飞的雁,如机弩连发的箭。摇船送我的双鬓斑白的船夫一边奋力荡桨,一边望着绿得发黑芦苇,赞不绝口地告诉我,春夏水涨,这里水天茫茫,波浪滔天;秋冬水落,这芦苇啊,一个劲儿疯长。这土地啊,黑得像乌金,软得像棉花,肥得像猪肚皮里面的板油。一颗种子撒下去,不用施肥,秋后至少也能打下百颗粮。好地方,真是个好地方啊!被老船夫高昂的兴致感染,我的感情的涓涓细流,此刻也变作了涌动的洪波。我想,我能参与这开天辟地的拓荒者的行列,用自己的彩笔,在我们伟大祖国的这张白纸上,能为描绘最新最美的的画图添上一笔,那是多么光荣、多么值得自豪的事啊!我暗暗地下定决心,要用自己的汗水与鲜血,用自己的意志与毅力,把湖洲建设成人间的天堂。
    我们循着河道,在芦苇从中曲曲折折地溯游了几十里,太阳熄灭了最后一缕光焰时,我们总算走出了芦苇的迷宫,望见前面平缓的山坡。山坡上顺着地势,一字排开,迤逦散落着无数的工棚。工棚顶如刀的斜面上盖的新草,还未沾雨,金灿灿的。这工棚一幢接一幢,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宛若一条缓缓蠕动的长龙。每隔一段距离,这长龙后面,又搭了个方形的的工棚,两个工棚之间有片空地,远望,类似古代城墙的垛口,使人联想起横梗在祖国北疆的万里长城。上面是湛湛蓝天,下边是如海的绿原,它在海天之间,划出了这么一道闪光的金线,那么璀璨耀眼,有如秋夜星空里的耿耿星河。此刻,让我想起了刘备讨伐东吴时,扎营七百里的壮观景象。这是破釜沉舟、背水结阵,抱着不见黄河心不死、不到长城非好汉的决心的勇士,在冲锋陷阵的间歇里,小憩的宿营地。有了这样一往无前的勇士,还能有什么高山大河,能阻挡中国人民前进的步伐呢?大部分工棚还来不及围上当墙用的挡风的草帘,里面一根根撑着房顶的原木柱子,一根根横搁成床铺的楠竹,清晰可见。天虽暗下来了,可垛口旁方城的金黄的屋顶,仍能衬托出缭绕上升的袅袅炊烟。这里见不到塞外古战场“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悲壮,只让人感到燎原烈火升腾的雄浑气势。看到这美女扭动腰肢一般的青烟,我判定这方城就是火房,房中已亮起了灯光,显然厨师们正在做晚饭。舟行了大半天,腹内早已空虚了,我还是先赶到那里饱餐后再说吧!
    我告别了船夫,弃舟登岸,循着斜坡,择路走向工棚。山坡上长满了灌木,刺丛中间的油茶树,绿叶闪着油光。弯曲的路是人用脚板磨出来的,间或还有未完全磨灭的树蔸棘条,怀着复仇的心里,故意扎人的脚板,撕裂人的衣裾。约莫走了一箭之地,就看到一位高大壮实如骡马的姑娘,钻出火房的草棚,瞟了我一眼,回头大声对工棚里说:
    “伙计们,伙计们,这下好了!有人来帮我们了!”那姑娘高兴得跳了起来,她高高举起那勒起袖管的粗壮的手臂,跳起来向我招手;那只在发根处扎了一度的长长的乌发也高高地扬起来,俨如奔马的飘逸的马尾。她兴致勃勃地喊说:
    “姑娘,快来呀,我们这里正缺个洗菜的,快来帮忙啊!”
    我急忙走过去,她领着我走进食堂。这食堂约莫有间教室那么大,摆满了桌凳。两边的茅毡墙上,挂着红布上书写着黄字的标语:一边为“放开肚皮吃饭”,一边是“鼓足干劲生产”。我一眼就看出了,这是尤瑜的手迹。食堂端头是厨房,两位高卷着袖管、脑后挽着发髻的大嫂,兵兵梆梆,在案板上切肉。她们的快刀晃动如风,好像百米赛里的运动员电掣的双腿,大有一决雌雄的劲头。我掏出介绍信,递给这位壮实如骡马的姑娘。她拿着介绍信,像劣等小学生朗读课文那样,睁着大眼睛吃力地念起来:
    “介——绍——信”,可才念了“介绍信”三个字,就念不下去了。他乜斜着我,用手指着一个字问我:
    “同志,这个字怎么念?”我看了一眼,原来是介绍信正文的第一个字——“兹”,她不认识。我告诉了它的读音,她又一本正经地念下去,“兹介绍张红梅同志到乡工地办公室,协助宣传工作……”她认认真真地念了两遍,终于明白了意思。失望地“哦”了两声,垂头丧气地说,“原来是来你是来搞宣传的,搞宣传的。”两位大嫂见我进来,始而高兴,继则失望,也同样“哦”了一声,撅着嘴又忙着切肉去了。其中一个板着脸,嘟着嘴,没好声气地说:
    “花秀妹子,不是我说你,要做百十人的饭,每天还要做四餐,就是三个正劳力,也会累成臭驴子。何况我们三个是女人,只顶一个半正劳力,就是跳起来,也屙不了三尺高的尿。你也不在你那个‘很行’的死男人耳边扇扇枕头风,要他多加两个人,让我们也松口气!”
    “怨有什么用!如今大家都忙得头顶当脚走,谁还有工夫来磨牙。我要去挑水,你们快点切完肉去洗菜。今晚擂台赛后,尤书记在我们这里开现场会,酒肉还要送到工地去。今晚没有红烧肉奖励英雄,我们吃不了,就只能兜着走!”他又转过身来对我说,“如今是晴天,一天要当两天用。人是铁,饭是钢,你还是吃点饭,再去工地吧。”说着,她挑着担大水桶,就大步流星往山坡下的河边走。
    “我的天哪,从工棚到河边,少说也有四十米,每天百多人的吃水用水,就全靠她一个人的肩膀挑?”望着她远去的身影,我不禁脱口叫出来了。切菜的两个妇女,此刻也止息了怨曲,奏响了颂歌。她们告诉我,她每天挑着百多斤的重担,少说要爬坡四十趟。她肯卖力,不装奸,顶得上一匹好骡马,两个正劳力。还说她除了挑水,还要蒸四餐饭,有时还帮她们切菜洗碗筷。她们说她是永不停息大河里的流水,永远有使不完的力气。听了她们的介绍,一尊上古女娲补天的高大形象,突然在我的脑海里巍然屹立。她头顶蓝天,足陷淤泥,呵气成云,挥汗成雨,永不停息地劳作,才开辟了这朗朗乾坤。我顿时又觉得女村长远去的影子,越来越高大,与女娲继踵比肩。此时,我心地豁然开朗了,原来女娲雄伟的形象,只不过是千百年来,无数有着这样崇高精神的普普通通的中国劳动妇女的缩影。从她们的话里,我知道了这是南门桥村的工棚。原来的村长就是那个错认“银行”为“很行”的弥征行,如今他当上了乡长,他妻子何花秀继任村长。这次乡长到村里蹲点,野蛮地篡夺了村长的职权,可村长却心甘情愿,老老实实地做了食堂总管兼挑水工人。
    我见她们这么忙,赶紧去洗菜。她们说如今的工作,一个萝卜塞个坑还不够,恨不得一个人掰作两个人用,说不定此时工地上正在等着我。我能帮了她们洗菜,她们可帮不了我。天子不遣饿兵,她们要我赶快吃点饭上工地报到。迟到了,野蛮的“很行”乡长,免不了要狠狠刮胡子。我听了,不禁笑起来了,说:
    “我不怕,就是他‘很行’再狠,我也没有什么胡子给他刮。”
    这时,她们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一个女人哪有什么胡子呢。她们也格格格格笑起来。随之她们给我盛饭打菜,其中一个还用个小碗盛了碗肉。可是另一个笑影消失,脸上有难色,嘀嘀咕咕向她说:
    “嫂子,这,这怕不行么?回头我么怎么对花秀妹子说?”
    “这有什么不行,我又不是自己吃,我有什么不好说的?难道‘很行’真的那么狠,一口吃了我不成?”那个盛了碗肉的大嫂,又给我盛了饭,忿忿不平地说。
    此时,挑着满满一担水的女村长进来了,看来是她听到了大嫂说的话,瞟了她一眼,然后气喘吁吁、却又和声细气地笑着对我说:
    “张老师,很抱歉。我们的书记说,社会主义社会里,按劳取酬,多劳多得,不劳动者不得食。劳动英雄应该得到最高的荣誉,最好的待遇,这肉么,理所当然,他们应该先吃。今晚这肉是奖品,只有劳动竞赛中取得了名次的英雄,才能吃。乡长和书记反反复复交代过,谁也不敢违抗,我们也没办法变通,因此,只能求你原谅我。”她说时真诚愧疚的表情,不亚于历史上负荆请罪的廉颇。
    她还向我解说,今天晚上,工地上正摆开“鼓足干劲生产”的擂台赛。赛后,尤书记要亲自在擂台上给英雄们戴花敬酒,那可是咱们黑脚杆子最风光的时候。说时,她神采飞扬,好像她就是被书记敬酒的英雄。她又告诉我,这种奖励劳动英雄的酒肉,尤书记也只能闻闻气。她们说,过去她们说,他是书记,是老百姓的父母官,作父母的先吃,天经地义。书记说她们说错了,他是老百姓的儿子,父母未吃,儿子先尝,那是忤逆。他还对她们开玩笑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她们最有福气,天天蹲在厨房里,闻的香气比他多得多。她又说,按规定,民工三天打个小牙祭,吃鱼;逢九打大牙祭,吃肉。不过奖励劳动英雄的红烧肉,天天晚上有。书记还说,毛主席每次指挥一次大战胜利之后,就要吃一碗红烧肉,他用红烧肉奖励劳动英雄,是从毛主席那里学来的。因此,大家都把能吃上红烧肉,看作无上的光荣,当作极其神圣的事,没有立功的,谁也不敢吃。
    听了女村长的话,我觉得尤瑜真的有一套。他在这里造成了一种声势,要所有的人都把出色的劳动者,当作神灵来供奉,红烧肉就是最虔诚的供品。这时我突然意识到,在我们人民当家作主的国度里,马克思主义的原则,在这里得到了充分的的贯彻。在尤瑜领导的这块热土上,劳动英雄就是至高无上的佛祖,拥有一切的无冕帝王,他们被高高地供在神龛上,威严地坐上了金銮殿。自己与他们比,只不过是一只在骆驼脚下爬行的卑微的蚂蚁。佛祖帝王还没尝过的供果,无功的小蚂蚁当然不能吃。这种无限尊重劳动的竞赛,极大地调动了劳动者的积极性,比起秦始皇的皮鞭,资本家地臭钱,更有一种无可比拟的力量。目前,我们的社会主义建设,还刚刚起步,工程的规模,远不如苏联的‘伏尔加-顿运河’工程那样宏伟浩大,但这种竞赛性质,可以与斯达哈诺夫运动媲美。只是我担心竞赛若仅局限于掘泥运土,将身单力亏的妇女甩在一旁,就显不出最大的平等与公正。女村长听了我的话后,狡黠地望了我一眼,嫣然一笑后诡谲地说:
    “你的担心是叫鸡公半夜打鸣,十分奇怪,也十分可笑。尤书记最关心妇女,怎么会忘掉我们?还在建工棚的时候,他就组织妇女进行了扎毛毡的竞赛。我们的这位大嫂心灵手巧,扎得又快又好,夺得了扎茅毡的状元。书记亲手给她戴上大红花,亲手奖给她一碗红烧肉,一瓶老烧酒。”女村长回头对切菜的大嫂笑了笑。这位大嫂听了,眉开眼笑,得意地点着头,觉得全身十二万个毛孔都舒爽。女村长笑了笑又继续说,“只是我们的这位大嫂啊,背脊梁还是没伸直,头上顶着的还是老公的那片天。她把她的老公当菩萨,酒肉都拿回去供老公。大嫂,你说我说的对不对?”女村长这么一说,大嫂被她羞得脸上着了火,便气呶呶地骂她嚼舌头。女村长也不回话只是笑,随即挑着水桶跑出了门。
    为了缓和这种紧张的气氛,我便为她解围打趣说:
    “大嫂,老公是革命的同志,终生的伴侣,肩并肩的兄妹,心痛老公并没有错。只是我们同样是半边天,他那半边不能遮掉我们这半边,不能按下自己的头让他当马骑。要是我啊,香甜的红烧肉我要自己吃,只有那壶又苦又辣的烧酒啊,才给我那傻乎乎的猪老公胖子喝!”
    大嫂听了我这诚实的笑话,这才解颐又乐了。说是真要她喝酒,那就比下油锅还遭罪,不过今后比赛她当了英雄得了奖,她也要向妹子学,这红烧肉啊,她那猪老公也别想闻香气。就这样说来又道去,我更深刻认识到,这碗普普通通的一碗肉,在这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在这特定的人群里,真正富有不可思议的神圣的含义!平日,我炸炸呼呼不信邪,就是皇帝老子我敢骂,王母娘娘的蟠桃我也敢摘来吃。可今天,面对古往今来遭孔圣人歧视、被官府豪强踩在泥里的贱民,坐上了以往皇亲贵胄独霸的尊贵的的宝座,他们像远古部族敬奉图腾一般,珍视这碗肉,我纵有天大的胆子,当然也不敢较劲闻香味。何况如今“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只要自己百倍努力,我也一定能戴花、吃肉,那可恼的仇胖子也一定能喝上那又苦又辣的烧酒。我这么一想,便自觉地推开了肉碗,嚼起了咸菜来。我觉得这咸菜的味儿,比平日吃的鱼肉鸡鸭都香甜。一会儿,风卷残云,我就吞咽了三碗饭,原来空虚空谷的胃肠,顷刻填满了。我兴冲冲地走出工棚,顺着山坡,甩开膀子,走向工地。那股虎劲啊,大有武二郎喝足了杏花村,精神百倍地迈上景阳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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