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中游”的现场会终于开锣了。开始梁大胆看到成县长来了,而且他与高书记针锋相对的口水战中,又重提了当年他审洪鹢时“敬三杯酒”的旧事,心里顿时紧张起来。因为梁大胆知道,洪鹢曾是成大山的救命恩人,他过去对洪鹢严刑逼供,诬陷了好人,今天成县长定会与他算总账。如果照蛮子的蛮法子的性子办事,是剥皮还是抽筋,谁也预料不到。好在高书记与姚区长还护着他,虽然剥光了他的衣服,却有火围着,大雪天,他不用怕冷;隔火批判斗争,按头不着,拳打不及,又不用跪禾刷子,再厉害、再恶毒的咒骂,也不过等于二十五里骂知县,骂上十天半月,也不会损伤他一根毫毛。他真感谢高书记、姚区长煞费苦心的巧安排,心中不免有种轻舟过险滩、有惊无险的飘飘然的感觉。
尤瑜感触却不同,他还是垂头丧气,如坐针毡。他细想火圈里的梁大胆,他是本地人称颂的人物,他虽有某些劣迹让人觉得可恶,但他的传奇经历,还是让人钦敬。解放前,他父亲是大地主曹百万的佃农,曹百万欺压他父亲,梁大胆就进行报复。一次,曹百万的二儿子骑马到他家逼租,马吊在他家茅屋旁的一棵杉树上,梁大胆偷偷用柴刀砍断了马脚,曹百万的家丁四处搜寻他,没找着。他知道在家呆不下去,只好跑到国民党部队当了兵。曹百万闻讯发了狂,便命令狗腿子穿山甲将他的父亲绑在原来吊马的树上,也打断一条腿。还说一条瘦狗腿怎么也不能赔上一匹千里马的马腿,又将他家的牛牵走,将能卖几个钱的东西全拿光。
可是天无绝人之路,梁大胆这一走倒走了运。梁大胆所在的国民党军队开到东北打内战,人民解放军解放长春时,郑洞国投降了,梁大胆也解放了,当上了解放军。随着大军南下,曾屡立战功,入了党,当上了排长。解放上海时,无情的子弹打折了他的左腿。治愈后仍然行走不便,就让他转业。原来组织上准备让他留上海,可他偏要回昆阳。他腿脚不便,让他转到行政部门,破格提拔他当乡长他不干,他定要转到公安部门,当了个近乎战士的公安特派员。他不想当官,也不想发财,心中唯一的愿望,就是要抓获在逃的曹百万的二儿子及狗腿子‘穿山甲’,将他们绑到他家门侧边、曾经吊过曹家的马、绑过他父亲的那棵杉树上,由他亲手各砍断他们的一条腿!
正因为梁大胆对反动分子疾恶如仇,每次审理案件,严刑逼供,破案神速,曾被上级誉为破案高手,得到各级领导垂青。也正因为如此,他审理的案件,冤案丛集,不过被他审判的基本上都是阶级敌人,又有谁去过问是非曲直、冤与不冤呢?只有在审理洪鹢反革命一案时,遇上了洪鹢和成大山,他的看家本领失灵了。先是不管他怎样吊打,洪鹢矢口否认,弄得他黔驴技穷,焦头烂额。最后县长成大山又大发雷霆,给了他严厉的处分,调离了公安部门。原来姚令闻觉得他头脑特别简单,行动极其鲁莽,可以将他当作能代替自己攻击一切的拳头。姚令闻费了大力气,才争取过来,让他当了洪家垸乡的副乡长,工作的重点就是监视洪鹢。可后来长芳回来探望洪鹢,他弄清了白玫瑰旗袍事件的始末,深悔自己过去伤害了好人。此后他对洪鹢名为监督,实则保护。尤瑜多次派肖陶来看望洪鹢,他装聋作哑。有一次还遇上了尤瑜去看老师,他装作互不认识。其实他们共同破过‘穿山甲’一案,尤瑜成了他十分敬重的朋友,他这么做,只不过是为掩人耳目。姚令闻很快就嗅出了其中的异味,要他作证,狠狠打击尤瑜,他却矢口否认有这种事。他再不愿做姚令闻的鹰爪与狼牙,这个铁拳如今不会打别人,反倒伤及姚令闻自己,成了姚令闻的一颗烫手的山芋。姚令闻自己被调到了建炼铁厂工地,深怕梁大胆在家继续包庇洪鹢,也将他调来建炼铁炉。这次“火烧中游”的批判会,姚令闻当然会算他包庇阶级敌人的旧账,但是,在地区一级的干部会上开展批判,梁大胆应该还有新的劣迹,否则,高达不会同意在建设炼铁厂的工地开现场会批判他。那么,他又犯了什么错误呢?
尤瑜知道,这些年来,他思想上虽然想尽量追随革命的步伐前进。他凭良心办事,处处力不从心,他知道自己乘坐的牛车永远赶不上别人的火车。城门起火,殃及池鱼,他姐夫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撤职远调,因此,他被打入另册,就是意料中的事。何况他的竞争对手姚令闻的心那么黑,过去,在他一次深夜秘密去看望恩师的时候,被姚令闻从别的渠道得到消息,抓住了把柄。可梁大胆不做铁杆证,矢口否认此事,致使姚令闻无可奈何。一次他们见面的时候,姚令闻皮笑肉不笑地对他说:
“尤书记,我们的大书记!你对老师情深义重,让人十分感动。不过,这是严重丧失阶级立场的事,一个共产党员,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做。我也曾经做过你的老师,唇齿相依,你出了事我就有错。这件事嘛,我绝对不会对任何人说,不过,今后你要百倍小心!。”姚令闻似乎挺关心他,但尤瑜十分清楚,姚令闻一直在谋划借刀杀人的鬼把戏。在当时,这是能置他于死地的热核武器,姚令闻怎么会弃置而不用呢?事实上他当时即刻向县委、地委汇报了,只是梁大胆不肯作证,他才没有开批判会。后来,地区派去处理这事的干部,是过去丰书记的一位助手,他说查无实据,将大事化小,才了结了此事。丰书记的这位助手,事后还告诫尤瑜,要警惕披着羊皮的狼。如今,尤瑜的姐夫走了,正是“披着羊皮的狼”对他落井下石的千载难逢的机会,姚令闻又怎么会轻易放过?此刻姚令闻正像饿狼贪婪的眼光盯着猎物那样,得意地盯着他,似乎在说,“哼,现在时机成熟了,我会像猛虎一样扑过来,咬断你的喉咙,撕吃你的肉,看你这顽劣的泼猴还往哪里逃?”
尤瑜非常清楚,用今天的阶级斗争的天平来衡量,梁大胆是块谁也动摇不了的花岗岩,自己却是散发知识分子臭气的一钱不值的灯心草,梁大胆哪一方面都比他硬,比他重。此刻梁大胆也成了砧板上的肉,那么他自己是什么,就不言自明了。他想,草草批判梁大胆过后,他们就会像斗右派那样,狠狠地斗争他,姚令闻他们究竟将对自己怎么割,怎么剁,他就只能听天由命了。他这么一想,心地反倒平静了。
批判会的场景与往日的斗争会并没有两样,新鲜的是多了个火圈。火圈的内径有两米多,矮小的梁大胆蹲在里面,开始简直像牛栏里关着只猫,梁大胆蹲在中间,周边空荡荡的,周身暖洋洋的,批斗他的人的拳脚不能及于他,他面带微笑,看上去心情很不错!可怎奈此刻殷红的火焰,像群玩疯了的顽童,尽情地嬉戏打闹,霍霍地蹿着的火苗越烧越旺,一会儿,就足足蹦到了三尺高。火圈外坐着或站着的、距火圈一米多远的勇士们,顷刻勇气荡然无存,个个慌了手脚,“丢盔卸甲”,狼狈败退,撤离“火城”。他们层层解开大衣、棉袄、衬衣,露出被火烤红的前胸。姚令闻血红的xiōng部上的那撮黑色的卷毛,尤其显眼刺目。梁大胆在火圈内光着身子,全身烤得通红,汗流如河,真像一只刚从油锅里捞出的遍体流油的大虾子。大概又因为木柴燃烧耗氧过多,火圈里氧气渐渐稀薄,梁大胆像个可怜的弥留之际的人,拉风箱似的艰难地呼吸着。只有那一双瞪得很大的像斗红了的公牛的眼睛,还在射出愤怒而凶狠的光芒。要是没有火圈捆住了他,他定会像受伤的虎狼,死死咬住使他受伤的人,与他同归于尽。
“梁大胆!你算什么东西!你小得像只老鼠,可胆子倒比天还大,居然敢攻击社会主义,胡说大炼钢铁弄得民穷财尽,民不聊生。你,你比右派分子还恶毒!我告诉你,你再不老实,我们就要砸烂你的狗头!”
站在地委书记身旁、类似周仓的焦礼达,不顾烈火的燎烤,两步将门片似的身躯搁在众人前面,摩拳擦掌,呲牙咧嘴地咆哮起来。要不是隔着不可逾越的火墙,不堪一击的梁大胆,早就被他的重拳打成四页八块,连小胆都没啦,梁大胆哪里还敢大胆?可是毕竟隔着火墙,鞭长莫及,门片英雄无用武之地。可是,事情倒也奇怪,奄奄待毙的小老鼠,嘴里居然发出了如猛虎的洪亮的吼声:
“我,我,是什么东西,我当然,当然知道。‘吊**’,你给老子好好听着!我,我出身贫农,给地主打过长工,砍断过地主的马腿,当过解放军,打过国民党。而你,你,‘吊**’,出身,出身怡情院,给婊子,给伪师长的,姨太太,倒马桶。我,我是小老鼠,我不算,不算什么东西;你,你又长又粗,是牛鞭马卵,是婊子胯里要,要的,好,好东西!”
焦礼达深知梁大胆舌不饶人,平日不敢与他正面交锋。可今天他想,梁大胆已被折磨得像个死人,早没了气力,更没有胆量,敢在地委书记面前尖嘴出头,对他说长道短。于是,他才装怯作勇,打死老虎,以求博取主子的青睐。谁又料到这条死泥鳅,居然在死水坑里也掀起了大浪,到了这个份上,梁大胆居然还能这么大声骂人,一个劲儿揭他的老底!他这个腐烂了的草包,又怎么能抵挡梁大胆的攻击的烈火的焚烧?再辩论下去,遮羞布也会被烧个精光,自己满身的疮癣、浓疱将会毕露人前,尴尬难看还不要紧,就怕被高达书记一旦识破,从此失去了对自己的信任。于是他便迅速缩回**,狼狈地退到姚令闻的背后。姚令闻见焦礼达重拳出击不利,立即改变策略,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悠悠缓缓地打起太气拳来,他慢条斯理地说:
“梁大胆呀梁大胆,你出身贫雇农,共产党员,革命军人,你和我们一样,身上都流着工人阶级和贫苦农民的血,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背叛了自己的阶级,和右派分子遥相呼应,攻击社会主义,诋毁革命干部,为老右派洪鹢鸣冤叫屈,你真是罪恶滔天!不过我们还是把你当作人民内部矛盾处理。恨铁不成钢,今天,才给你以火的洗礼,来次火烧中游,让你变成钢。梁大胆,你过去这样做是何居心,又是受何人指使?梁大胆,你不要老以为只要大胆,什么事都可以扛过去。老实告诉你,现在横在你面前的,已不是黄河、长江,而是宽广无边、波浪滔天的太平洋,你再怎么大胆也蹚不过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只要你痛必前非,重新做人,我们还是给你机会的。”
梁大胆过去审讯罪犯,能挖空心思想出种种办法折磨犯人,逼使犯人招供,即使最复杂的案子也很快就能结案。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姚令闻竟远远地超越了自己,能想出这等残酷的刑法,让他此刻生不如死。不过他毕竟是从子弹的缝隙里钻出来的,什么痛楚都能忍受。过去,没用麻醉药取肩胛上的子弹时,他咬咬牙关挺过来了,他被炮弹炸断了腿,还是照样爬着冲向敌人的阵地。对他来说,皮肉之苦,只是小菜一碟。此刻他推己及人,在他的思想激流漩涡里碰撞的倒不是自己,而是过去由于自己的莽撞草率,不知给多少人造成了深重的灾难,冤枉了多少好人?此时,尽管他被烧烫得像只烤鸭,皮肤渐次由红变暗,如同有上万把锋利的刀子在割,周身揪心地剧痛,但是,愤怒的狂涛的伟力,已将这些鸡毛蒜皮卷沉海底,他从内心深处发出了似十二级地震时诱发的海啸:
“姚令闻!你,你丧尽天良,不择手段,捏造白,白梅花旗袍事件,妄图把如父母的老师,打成反革命,不成,又伙同,伙同李健人,将他划为右派。他被充军到湖洲野地后,你们,你们还不放过,你要我监督他,捏造罪名,一定将他置于死地。如今,你竟将贫雇农也当作地主、反革命,任意咒骂鞭打。你根本不是人,你比虎狼还凶,比蛇蝎还毒,你,你,简直是魔鬼,比国民党的还凶狠百倍。……”
本来,火圈内氧气稀薄,他呼吸都十分艰难,但不知是一股什么力量支持,他竟像疯狂扫射的机关枪一样,将仇恨的子弹呼啸地倾泻过去,姚令闻白得发青的脸,顿时发紫变黑了,右侧眼角连着嘴角的肌肉,牵掣着浓黑的兜腮胡子,频频地抽搐,简直像个悬挂在凄厉的北风口的霜打的茄子。平日辞锋似剑、咒语连珠的姚令闻,此刻张开山洞般的大口,却喉锁舌结,骂不出来。那两片厚重如城门的嘴唇,不知笨拙地张合了多少次,才挤牙膏似的,艰难地挤出了些断断续续的连不成句的词:
“‘梁大胆…你…你造谣…污蔑,你…你无耻……”
“多加些柴,把这个家伙焙成淡干鱼,看他还嘴硬不嘴硬!”那个自称胡某的胡干事,一边跳来跳去在火上加柴,一边恶狠狠地咒骂着。
地委书记眼看自己精心导演的精彩一幕,自己旗下的几个蹩脚演员就要演不下去了,就只好从后台冲到前台,白脸诸葛唱起了黑头张飞戏。他暴跳如雷,连珠炮似地吼叫:
“梁大胆,你,你也太放肆了!你究竟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你究竟还有没有一点共产党员的气味,眼中还有没有党的领导?你……”
批判会开始的时候,成大山觉得让一味打别人嘴巴的梁大胆,尝尝别人打自己的嘴巴的滋味,是件十分有趣的事。因而存心作壁上观,好好看热闹。可是慢慢地他看到梁大胆实在支撑不住了,而书记的长篇报告才开头,便急忙打断了书记的谈话,也粗鲁地大叫起来:
“高达,高达,你还胡说什么!你也不鼓起牛眼睛看一看,这小子拉风箱似地吸气,眼看命都保不住,他还怕什么批判?高达,你我很快就管不着他了,他只会听从阎王老子的使唤,心中怎么还会有党领导?如果你不相信,你自己也剥光皮,到里面去试试!”
成大山如此当着全地区领导干部的面,严厉斥责高达,高达立刻火冒三丈:
“成大山,你是不是也想与梁大胆穿连裆裤?……”
可是就在高达连珠炮猛轰的时候,火圈内的梁大胆一头栽倒了。他竖立着,身子前后左右离火均有一米多,要是横躺着,如果像工程师准确作图,头、脚离火等距离,应应还有半米多。可是梁大胆栽倒下去,并不吻合工程师作图的准确位置,脚离火较远,而头却贴近火,头发即刻燃烧起来。此刻压缩身子,躲在铁塔书记背后的焦礼达,见活老虎变成了死泥鳅,再也无法反扑,又立即将门片似的身躯再挪出来,姚令闻这只霜打的茄子,也似乎又回到了炎夏,焕发了精神,一步跨到胀大了的门片的侧面。他们的手那么协调地指着火圈晕过去的梁大胆,咬牙切齿,气急败坏,异口同声地破口大骂:
“烧死他!烧死他!把那些**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全烧光!”
他们表面上虽然在骂梁大胆,但‘那些’一词昭示人们,他们指桑骂槐,连同尤瑜一起骂。而高达又觉得他们在骂成大山,有如六月天吃冰淇淋,心中有种说不出的舒服。此刻,参加现场会的外县来的领导,都毛骨悚然,个个下意识站起来,面面相觑。原来说“火烧中游”是改造人的灵魂,让那些思想后进的人跟上革命前进的步伐。怎么?如今竟衍成了消灭肉tǐ,说是毒草,要统统烧光?目前自己是处于上游,还是中游,或者下游,得由书记钦定。说不定一朝书记看不顺眼,滑落为中下,岂不也要火烧?因此个个诚惶诚恐,莫名惊诧!尤瑜更是心中有数,他曾经与姚令闻他们针锋相对地斗过,如今他们抱住了高达的大腿,定会肆无忌惮地打击他。接踵而至的对他的“火烧中游”批判会,也许还不再是一碟小菜,正等着他的将更丰盛的筵宴!如今他们不讲民主,滥用酷刑,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法西斯,简直取代了蒋介石的位置?他看到梁大胆命悬一线的惨状,正准备冲进火圈去救,与梁大胆共存亡。就在此时,成大山霍地站起来,用自己坐的椅子去掀火圈的柴火,大声呼尤瑜:
“尤鹏,你还不快点冲进去,把梁大胆抱出来,迟一刻他就没了命!救命要紧,救命要紧,我才不怕什么穿‘连裆裤’!高达,出这种黑主意杀人的,你还说是军师,是‘鸡屎’,依我看,臭狗屎都不如!”
成县长一边说,一边将燃烧着的柴片往后掀,自己的衣服也着了火,他全然不顾。柴片如雨点般地落到殿堂的各个角落,参加会议的或坐或站、或大或小的干部们,都似秋风中纷纷坠落的枯叶,惊慌失措地往后撤。高达、姚令闻惶恐地撤到了后墙根,已是穷途,无处可退,更不敢返。可就在此时,一块着火的柴劈正好坠落到姚令闻头上,他的头发立刻着火,姚令闻急忙去拨,吓白了的一张脸,立刻给抹黑了半边,真的魂飞魄散了。
尤瑜听到呼唤,立即从成县长掀开的火墙的缺口冲进去,抱起头发着火的梁大胆冲出来。梁大胆已晕过去,仅存微弱的呼吸。一边又命人提水来扑灭火,成大山一边继续掀燃烧着的柴片,极其愤怒地大声斥骂: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奶奶的**,我们老祖宗珍爱生命的好传统不学,反动统治者残害人民的酷刑通通学过来了。说不定有那么一天,脸上刺字、割鼻子、耳朵、五马分尸,统统都会用上,这哪里还是共产党?胡干事,你不要再胡干了!还不找两个人,取块门板,把我的‘小舅子’抬到医务所去!”
见到成县长怒气冲天,听到他的厉声呼喊,胡干事和几个干部便分头去找门板。可是庙前的大门太重,庙后厢房的门片又取不出来,成大山更是火冒三丈:
“胡干事,你劈菩萨,不知怎么来了那么大的一股牛劲?要你取块门板,就像快死的人抽气——没一点而力。妈的**,没用的家伙,让你们这么胡干,慢腾腾把门板取下来,我的‘小舅子’早断了气!”说着,背着梁大胆就走。走到庙门口,还回过头来厉声对高达说,“高达,错不错梁大胆是我们县的人,错不错我还是县长,你开这种会,干这种攸关人命、伤天害理的事,也不向我通通气。要是梁大胆死了,我向你倒好交代,可是,我怎么向我们县里的‘衣食父母’交代呀?高达,你今后别再插手管我们县的事!我要认真处理这件事,这会议我就不参加了。”
平日高达念念不忘的党的领导权,将他当作党,要是谁有丝毫不尊重他,戴高帽、穿小鞋谁也免不了。可是这次,成大山竟喧宾夺主,将他撂在一旁,夺去了他高达地委书记的职权,指挥了这次救人、灭火的战斗。目睹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与会的人都感到心惊胆战。大家都在想,要是梁大胆真有什么不测,成蛮子定会让高达脱不了干系。高达自当地委书记以来,大权在握,从未碰到这么的尴尬局面。此时此刻,他心中深深埋怨姚令闻不该出这么个馊主意。他想,梁大胆固然太大胆了,有时竟至连他的话也不听,开展大批判,“火烧中游”,是非常必要的,可是套用“请君入瓮”,这么胡弄,是会整死人的。他也恨自己利令智昏,怎么连当年冬天自己在东北老家烧着炭火洗澡、一时昏过去了、要不是老婆将他赤条条的抱出来、他早就没命了的惨痛教训也忘记了?要是梁大胆真的死了,没有成大山对着干,这事他还可以推诿责任,从手下找个替死鬼,敷衍过去。可如今他碰上了这个不怕死的程咬金,恐怕他真的要倒霉了。于是他只好怯怯地站起来,摆了摆手,乜斜着身旁的姚令闻,自下台阶,发出了破锣似的声音:
“梁大胆这家伙顽固透顶,十分狡猾,为了逃避人民的批判,他就在装死!现在,现在成县长把他背到医务所去了,生命不会出问题!不过,解决人民内部矛盾,这种方法似乎也有些不妥。好了,好了!今后,我说今后,即使是对甘居‘中游的人’,也只能教育,决不能再用‘火烧’!”
听到高达出乎意料的讲话,姚令闻、焦礼达面面相觑,他们没想到刚刚长出的笋子,顷刻居然变成了卦,原来高达说过的“整死一个,成单;整死两个,成双,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的话,看来不算数了,出了问题他们就是替死鬼。他们非常懂得主子放的屁也香的道理,此时,他们怎么还出大气?此刻,与会的大多数人,也懵懂地意识到,对待自己人如此无情打击,说不定有那么一天,火也会烧到自己身上。都下意识地用厚厚的棉衣,严严实实地捂盖着刚才因过热而裸露的胸膛,缩着脖颈,像一只只病鸭子,尴尬地走出了关帝庙,一任风雪肆虐了。
尤瑜十分清楚,他是第二个梁大胆,这次也是来接受“火烧”教育的,幸好梁大胆为他挡了这一劫。他从火中抱出梁大胆,看到他奄奄一息的样子,同病相怜,不禁伤心落泪了。成县长背走梁大胆以后,他又与几个干部一道,提水来扑灭了火。他庆幸自己今晚不会被“火烧”了,不过他意识到自己是高书记的眼中钉,是既定的“火烧”对象,因此别人走了之后,他仍然呆呆地站着,如果书记不发话,他绝不能挪动半步。此刻高达的思想也受到极大的震撼,还痴痴地地靠着墙站着。人走光了,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见尤瑜还站在那里,便将一肚子怒火烧向他,他瞪着红眼睛,指着他的鼻子直骂:
“尤鹏,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有人早将你的反动言行直接告诉了我,你同梁大胆是一窑烧的货!一个共产党干部的觉悟,反而不如一个普通群众,真丢人!你应该从中汲取深刻的教训,悬崖勒马,否则,他‘前车’的‘覆辙’,就是你‘后车’的的下场。今天算便宜你了,今后等着瞧!”高达毒毒地点头说过之后,怒气冲冲,扬长而去。可尤瑜还久久地站在关帝庙里,望着扑灭了火而吱吱冒烟的余烬,心中如沸水一般翻滚:平日,一般县处级干部要见高书记,一约再约,有时还见不到他。而这个“普通群众”究竟是谁,他竟有如此通天的本领,可以自由出入高书记的“官邸”,反映书记手下领导干部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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