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街五十一号

24尤瑜月夜登险峰 普通群众不普通


“尤瑜,‘火烧中游’现场会散了,高书记也拿你没有办法,气冲冲地冲走了,你还害怕什么有通天本领的群众?羊远离了狼,你应该高兴才是,怎么还还这般似惊弓之鸟,忧心如焚,丧魂失魄?”我为尤瑜脱离了虎口而感到庆幸,可是尤瑜却摇拨浪鼓似地摇着头,不以为然地说:
    “仇胖子,你是虬,是蛇,可以躲进洞里,避开酷暑严寒。如今我可是裸露在高山上的一棵树,虽不甚大,却很招风。自古以来,灭九族,斩草除根,即使才呱呱坠地的婴儿也不能幸免,我们老祖宗清除政敌的这个唯一的最彻底的方法一直沿用至今。当然,如今时代不同了,族灭当然不会再卷土重来,但族灭的变种——株连的余毒却根深蒂固,族灭只殃及九族,只及于直系血亲,而如今的株连,师友也难以幸免,那更是在‘灭’十族甚至更多的‘族’呀。狗地主打倒了,还有地主的狗崽子;右派分子批臭了,还有右派的兔崽子;曾经尊敬过已划为右派的老师的人,自然也是右派分子的孝子贤孙,或者还孳生出别的什么瓜葛。过虎岗区有个小学教师被划为右派,有个朋友送给他一条鱼,领导便怀疑那个送鱼的人是美蒋特务。城门起火,殃及池鱼。我姐夫虽然不是右派,却是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与右派相隔仅一层纸。他这株大树被砍倒了,与这株树连根的我这棵小树,岂能免于斧钺?封建皇朝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刑罚极其严酷,但那个时代通讯不畅,交通不便,天高皇帝远,总有皇帝管不着的地方。你大概记得请君入瓮这个典故吧,当年,想出这个办法的来俊臣虽然穷凶极恶,但他的眼线疏而不长,不能及于全国,只能用来对付周边的区区几个像周兴一类的‘逆臣’,对管不着的偏远地区,还是鞭长莫及。可如今的来俊臣们的眼线简直似生命躯体的神经,远比蛛网缜密。就是如蝼蚁一般的小民,也在他们的严密监控之下,即使只有一丝微风掠过,也会牵动这网罗的每一个敏感的网结。因此羊怎么也无法摆脱狼,在短短的半年之内,全国就抓出了五十五万多个右派,从共和国的‘心脏’,直至边陲的小镇,幕前台后、大大小小的‘周兴’,都被‘请’‘入瓮’中,错‘请’‘入瓮’的恒河沙数,幸免‘入瓮’的凤毛麟角。其所以取得如许骄人业绩,‘普通群众’功不可没。今天的‘火烧中游’,又一次张开严密的网罗,这种能通天的‘普通群众’,更是这权力生命躯体的一根根最敏感的神经,只要你触动它,它就会‘请君入瓮’。我尤瑜就是有孙悟空的本能,也逃不出他如来佛的手心。惊弓之鸟、忧心如焚的阴影将会长期笼罩着我,走麦城的厄运时刻会让我胆战心惊?为了让你更清楚地认识这一点,使自己多一分警惕,我还想讲个耐人寻味的故事。”
    于是,尤瑜就凄凄惶惶地讲起了一个晚上的奇遇——
    当晚,尤瑜从“火烧中游”的现场——关帝庙走出来后,急风裹着霰雪,劈头盖脑,大把大把地向他砸来,“火烧”的炽痛刚刚消失,刺骨的奇寒阵阵袭来。在一条两公里长的曲曲折折的山沟里,四十几座炼铁炉排成一字长蛇阵。先建好的炉子已开炉点火炼铁,窜出的一条条的火舌映着炉子上升腾的股股浓烟,红光与黑烟断断续续,时隐时现,真像一条翻飞在的乌云中的蔚为壮观的孽龙。这种雄伟的奇观,恐怕只有古代北方的强敌骤然入侵,万里长城的万千烽火同时点燃的时候的壮景,才能与之称雄道雌。这沉重的壮景像横梗天宇的昆仑山紧紧压迫着尤瑜,他平日的高慢自大已不见了踪影,他只感到自己渺小得还不如浮尘蝼蚁。此刻,他想起王勃的名句:“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顿时不禁周身战栗,感到无名的恐怖。他想,当年王勃虽然感到了“关山难越”的悲痛,但他尚只是暂时“失路”,异时还有别的“路”可走;王勃当时虽“难越”“关山”,但他日后还有机会能越“关山”,又何需“悲”!而今天,全国一盘棋,此处“失路”,别无他途;日后想越“关山”,也无异于缘木求鱼:这才是超越千古的悲痛。为了苟延残喘,尤瑜反复告诫自己,此后处处只能低调,决不能像往日那么张扬;危难当头,时刻应该如履薄冰,小心应付,庶几能在夹缝中求得生存。
    尤瑜此刻更清楚地意识到,严惩梁大胆,不过是杀鸡儆猴。可是梁大胆硬挺硬撑,让姚令闻们乱了方寸,慌了手脚,这才让自己这只可怜的猴子的毛,未被烧光。尤瑜正在感激梁大胆的时候,不知不觉已走出了关帝庙大门。老天正板起的周仓的黑脸,沉重地压下来,不断地沉重压下来,把辽阔的天空压缩成一个窄狭的黑洞;它又像神话中的魔鬼,不时抓起冷冰冰霰雪,狠狠地打在他的脸上,让他感到刀割似的疼痛。奇寒难当,尤瑜像害了虐疾一般,筛糠似地浑身颤栗。此刻尤瑜身后似有一串噼噼啪啪的脚步声急骤响起,他疑心沉睡了千多年的关圣帝君,已感受到备施斧钺的剧痛,已命令座下执大刀的周仓,来缉拿他归案。为逃避劫难,他只好急急如漏网之鱼,狼狈逃走……
    事后,尤瑜进一步了解到,他把自己看成“猴”,那是老鼠悬秤钩,过高地估量了自己。在高达他们眼里,其实他还不是“猴”,也是只小小的鸡。据消息灵通的人士透露,真正的“猴儿”是县长成大山,因为成大山在开会时曾多次当众顶撞过他,这在书记二十年的革命生涯中,还是他碰到的第一人。要是在过去战争年月里,早就以不服从军令为由嘣了他。但现在是和平时期,政策明确,他岂可横行无忌?兼之,成大山战功卓著,曾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和朝鲜民主主义共和国的最高荣誉勋章的获得者,是上了铜板册的双料英雄,要从这铜板册上勾掉他的名字,至少得通过省里,他的手臂还没有这么长,手掌也没有这么宽,过去不能、也不敢把他划成右派?今天也不敢遽然将他定为“中游”,列入批判对象。正在他愁肠百结、忧心如焚的时刻,善于察言观色、早钻进书记肚子里的蛔虫姚令闻,歪曲总路线的精神,向书记敬献了一条“火烧中游”的毒计。书记认为此计绝妙,它可以敲山震虎,杀鸡儆猴,让成大山乖乖听命。于是他立即决定,从梁大胆开刀,步步进逼,彻底制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成大山。还有消息灵通的人士说,成大山也是一只鸡,至于成大山背后深藏的猴子是谁,应该是地委里面那个给书记掣肘的政敌。只是时机未到,天机不可泄露。书记以为这样步步为营,那些与他过不去的政敌,就会一一被他扫除。他怎么也没料到,他的“步步为营”的连环妙计刚刚起步,就风云骤起,丽日蓝天变作了倾盆大雨。小小的梁大胆像块巨大无比、坚硬如钢的顽石,堵住了他大展拳脚的前路,让他一筹莫展。因为书记想到,对右派,中央也只给戴上“帽子”,降薪开除,对处于“中游”的人,又怎么能消灭肉tǐ?因此,当梁大胆晕厥过去、成大山怒吼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这样对待,违背中央的政策精神,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于是只好违心地作出了放梁大胆一马的决定。清除政敌才挪出第一步,就碰上了钉子,高达当然就不好再走第二步,因而他尤瑜这只躲在顽石背后的猴子,才幸免于火烧火燎之苦。
    鉴于目前的危殆处境,尤瑜觉得自己只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工作。可是由于他已被别人目为“中游”,甚至“下游”,虽然他眼下还任书记,但往日能指挥一切的手中指挥棒业已失灵,工作处处掣肘。由于他苛求质量,又因为建炉的土砖供应不上,虽然他日夜镇守在工地上督建,可炼铁炉建造的进度还是十分缓慢。“火烧中游”场景还历历在目,他不想步梁大胆的后尘,因此他要立即去催促为建炉子送土砖的桐木冲人民公社,火速运送土砖。同时,他听说梁大胆的家也在这个公社,就在工地背后的山那边。同病相怜,他早就想去看看,可是又怕人说他兔死狐悲,同流合污,仍然不敢挪步。思想几经反复,他觉得在这骨节眼上,是偿还欠下梁大胆的旧债的最好时机,白天没有工夫,不如趁这雪后晴好的夜晚,公私兼顾,到桐木冲走一趟,或许不会被“普通群众”发现。
    一轮皓月当空,湛蓝湛蓝的天空,如一碧万顷的平静的海洋。月光铺天盖地倾泻下来,如流水,似瀑布,将整个寰宇照得通明剔透。时令已是“三九”,虽然没有一丝儿风,可寒气仍然浸透骨髓。眼前是座高山,叫做蟠龙岭,山势高峻陡峭,直刺苍穹,但尤瑜看不出有龙蟠的迹象。半山腰的山坳里还有处幽静的庙宇,这里离他外婆家不很远,解放前,他曾与妈妈到这里烧过香。这座寺院座落在一个三面环山、酷似坐椅的山坳里,周遭的葱茏参天的古木上,翔集着数不清的白鹭;庙前前有半亩清池,云树晃动的影子,倒映池内,着实可爱。庙宇有两进,前院进门有神龛,供的神像是女的,也许是观世音菩萨。绕过神龛有个天井,中间有甬道,甬道左右各有一丛郁郁葱葱的芭蕉。穿过甬道即佛殿,殿门上方有“大雄宝殿”四个金字。正殿正中坐着位与殿宇齐高的佛像。庙宇虽不甚恢宏,但香客却络绎不绝。这庙有个怪怪的名字,叫雨香庵。尤瑜和他妈来进香的那天,正值微雨,可他丝毫也没有闻到雨香。他想,大概雨太小,香不浓,一时闻不到,日后大雨的时候,他定要再到这里来,隐身芭蕉丛中,听雨声、闻雨香。只是解放后,他读书、参加工作,很少去外婆家,以后再没有到这里来探奇访幽,听雨闻香的夙愿也就未实现。他素来不信神鬼,平日往往窃笑母亲虔诚拜佛。可是此刻处境如此,他真想神明有灵,只要他虔诚祝愿,就会得到庇护。此次他催送土砖要路过这里,他为何不进去磕个头,许个愿!
    尤瑜沿着山路估摸爬了两三里,左侧有条宽阔的路通向寺庙,他便循着路信步向庙里走去。此刻,他又想起古人步月吟诗的逸事,不禁脱口吟咏起了‘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的佳句。仿佛自己就是刚刚醉酒的贾岛,正步着皓月的清辉,苦吟着艰涩的诗句,去推,或者去敲那深深掩着的僧舍的大门。但即刻他又自笑,他毕竟不是诗人也不是僧,也许只有将诗句改作‘鸟宿池边树,月下推僧门’,才符合实际情况,但是,这么一改,它又不像诗了。蹩脚的诗人,左改右改,都不能改出好诗句。做人如作诗,失路之人,上穷碧落下黄泉,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路;落魄之人,无论如何屈心抑志迁就,还是左右不是人。难怪古往今来,不知多少刚直不阿的人,穷途痛哭之后,或者鄙弃、或者远离政治,躲进避风港做僧人。此刻,尤瑜想,他若是个僧人,能在这所庙宇里念经拜佛,该多好!
    可就当走到那里的时候,一个撼人心魄场景呈现在尤瑜面前。古木不见了,庙宇也荡然无存,只留下高高低低的约半人高的大树桩,好似坟茔密集的坟场里的大大小小的墓碑。地基上杂乱无章地堆放着泥土、茅草,连断壁颓垣也不见影子。古书上曾说鲁智深醉打山门,那个山门是不是全被推倒打烂,书上还说得不够明白,但至少佛殿没有被损毁。可如今的和尚,比鲁莽的鲁智深少说也鲁莽百倍,佛像不见了踪影,山门佛殿,也全被夷为平地。此时,一片狼藉的废墟上,一个光着头的高大的影子,映入了他的眼帘。他正点燃一大堆断木茅草,顷刻火光冲天。他想,这大概是这里最后一个尚未远走高飞的和尚吧。
    尤瑜十分诧异,想走过去前前后后看过究竟。原来庙宇两进,地基很宽;可如今的房基变成了一横列,应该是土砖砌墙,上盖茅屋,四墙三弄,两端还有横屋。虽不及庙宇宏大精致,但规模也很不小。过去建佛殿的巨木砖瓦,不翼而飞,残留下来的是泥堆茅草。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尤瑜便走过去究问那个和尚。原来那黑影不是和尚,而是位近四十岁的男子,是个农民。
    地基上无遮拦地还留下几个孤伶伶的橱柜。这个农民在烧旺了柴草堆之后,又抡起锄头,噼啪几下,将一个双门高立柜打翻砸烂。自古以来,农民含辛茹苦,似燕子一口口含泥造窝,建造房屋,添置家具,竹头木屑,一点一滴,都舍不得丢弃,今天他怎么竟舍得将大堆柴草烧掉,又舍得将一个立柜打烂?这一近乎疯狂的举动,如强地震震撼了尤瑜的灵魂,让他大惑不解。尤瑜急忙上前拦住他扬起的锄头,阻止他去打另一只柜子,并厉声责问道:
    “同志,同志,你疯了!上好的一个柜子,为什么要打烂它?”
    “我疯了,笑话!社会主义革命要快马加鞭,怎么能婆婆妈妈?解放前,这里有个和尚庙,土改中劈了菩萨,拆了庙宇,砖瓦用来修建学校,孩子有了书读。这里是个好屋场地基,可许多人笃信迷信,怕菩萨降灾,不敢在这里修房子。我想,党领导我们破除迷信,几千年根深蒂固的地主资本家的命都革掉了,还害怕什么虚妄的神灵菩萨!我就在这里建起了自己的房子,几年来子女个个健壮如牛,六畜统统兴旺。如今党又号召大炼钢铁,拆掉旧屋,泥砖运去建炼铁炉。不久的将来炼出了钢铁,就会造出拖拉机,建起高楼大厦。到那时耕地不用牛,点灯不用油;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鱼肉鸡鸭,想呷就呷。俗话说,旧的不烂,新的不来,不甩掉资本主义的烂草鞋,就穿不上社会主义的新皮鞋。我们既然将会有这样的幸福生活,我还要这破茅草房干什么?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向我们走来了,难道我们不应该热情欢迎,还要守着这些破破烂烂的东西,走资本主义的回头路?再说,如今人民公社都办起了的食堂,一家一间房,放上三张床,这么大的柜子往哪里搁?我看你才是个大傻瓜,像梁大胆一样,真正疯了呢!”那个中年男子放下手中的锄头,指着尤瑜的鼻子直骂。
    听到这些只有发高烧的病人才能说出的胡话,尤瑜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看来一些愚昧的人,被一些愚昧的宣传风暴,刮得晕头转向,错将自己的猴子尾巴竖起来当旗杆,误将遥远的未来当现实。他应该好好开导他几句,使他不要只昂首望天,还得低头睁眼认清眼前实实在在的路,免使自己似盲人骑瞎马,摔下悬崖,还云里雾里,误以为登上了天庭,正陪偎依在王母娘娘身旁吃仙桃:
    “同志,同志!你说的美好的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将来我们一定要实现,不过,它离我们今天还很遥远,还很遥远啊!将来耕地用拖拉机,照明用电灯,那是十几年,甚至是几十年以后的事,可今天还得用牛耕,还要点油灯啊!柴草还可以烧火作饭,柜子还能收藏东西,我们目前生活还很艰难,寸草寸木都应该珍惜,我们怎么能将这些生活必需品随意浪费呢?一间房三张床,七八个人挤着住,而把现有的房子拆掉,把现成的柜子打烂,这不是建设社会主义,这是重走吃苦受难的回头路,多么愚昧,后果又多么严重啊!”
    听尤瑜这么一说,这个人先是一愣,继则莫名惊诧,呆呆望着他;进而愤怒,横瞪眼睛倒竖眉,破口大骂,振臂豁拳,仿佛要吃掉尤瑜一样: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我错把遥远的未来当现实,那就是说搞社会主义还是将来的事,今天只能搞资本主义?你,你简直和地主资本家共裤连裆,同右派分一个鼻孔出气。今天老子要一锄头脑壳砸死你!”说时,他已将锄头高高举起,尤瑜将身子一闪,此时这个人背着月亮的脸,转过来向着月光对着尤瑜。他大概看清了尤瑜的容貌,随即放下了锄头,悻悻地说,“哦,原来你是尤书记。尤书记,你是大干部,共产党员,怎么也说出这种话?我听过高书记说过,我们要清除一切旧社会的污泥浊水,跑步走进社会主义。高书记还说我们的一些同志,过去冲过了枪林弹雨,没有被敌人打倒,今天却被什么什么叫做糖衣包着的炮弹打中了。我们大队的梁大胆,翻身忘本,也说过你刚才说的这些的话,我向高书记汇报了。原来我以为你是个革命领导干部,没想到你竟和梁矮子是一窑烧的破烂货!你们这些人,是党员,是领导干部,正如上级领导说的,是钻进铁扇公主肚子里的孙悟空,是最危险的敌人。过去你我曾经有幸见过面,相约为友,今天我就不揭发你,不过你应该把自己脑子里的资产阶级思想彻底清洗干净。”
    这次“火烧中游”会后,地委书记怒斥了尤瑜,一个共产党干部的觉悟,反而不如一个普通群众,当时,尤瑜真想见见这位“普通群众”。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在这里见到这位“普通群众”!尤瑜真想和他好好交流一下思想。可是这个人说完后,不容尤瑜分辨,扭头就走。尤瑜望着他那大步流星向前的背影,陡然记了一个人。
    那是去年开河的时候,他曾经到这里购买木料,并且急着要把木材运回去。当天,蒙蒙细雨,山路很滑。雇请当地的劳力抢运木头下河时,正值人民公社“吃大锅饭”,别的人两人抬一根,懒洋洋地走,唯独有一个人,每次一人肩一根,别人一趟未运到,他却跑了两趟。在他的带动下,提前完成了抢运任务。尤瑜感激万分,走过去紧紧地拉着他的手,十分激动地说:
    “同志,你不辞辛劳,出色地为我们工作,真是建设社会主义的英雄,我们学习的好榜样,我十分感谢你,还想与你交个朋友。我叫尤鹏,今天没时间交谈,日后你若到白浪湖区去的时候,希望你能招呼我一声,我定要陪你这个朋友好好喝杯酒!”听了尤瑜的话,他高兴极了,拍着尤瑜的肩膀说:
    “尤书记,尤书记!为建设社会主义拼命劳动,是我们贫下中农应尽的义务,又何必分你我,谈什么感谢!你一个高高在上的大书记,能和我们这些平头百姓一起,爬山过坳扛粗木,真是毛主席的好干部,我们老百姓的贴心人。你愿意与我这个粗人交朋友,我真的蛮高兴。你的这杯交友酒,我就喝定了!至于我的姓名嘛,将来在一起喝酒的时候,再告诉你。”他说完,眨眨眼,笑了笑,就匆匆走了;任务紧迫,尤瑜也匆匆赶回来了开河工地。回家的路上,虽然细雨仍旧飘飘洒洒,路滑行走艰难,但他心中却呈现出一条坦途:在这样一批公而忘私的社会主义建设火车头的拉动下,社会主义建列车正风驰电掣,驶进共产主义。此刻,他仿佛细雨已经停歇,阴霾已经尽散,眼前升起了一轮璀璨的朝阳……
    此后他们就没有再见面。一年来,每当紧迫的任务一时不能完成的当口,更深夜静的时候,尤瑜就想起了他,“多好的同志!多好的朋友!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过去,尤瑜常为与这位可敬可爱的朋友失之交臂而无限惋惜,谁又料到今天竟在这样的情况下,窄道邂逅相遇?交友酒喝不成,他反将自己当作垃圾抛弃了。可尤瑜听到他说的那些疯话,总觉得甜酒发酵变作了酸,心里很不是滋味。自古以来,统治者欺骗愚弄人民,往往“指鹿为马”。可赵高指鹿为马时,虽没有“马”,但毕竟还有“鹿”在。而如今“马”与“鹿”都没有,却在痴人说梦,侈谈“千里马”,简直是白昼见鬼。可是被愚弄的人,竟然坚信愚弄他的话是真理,误认为实际并不存在的“鹿”是“千里马”。丢掉自己的实在的布大褂,去穿虚无的皇帝的新衣,岂不可笑可悲!谎言胡吹千遍,竟让人盲目相信是真理,这是多么可怕的现实!他现在定要弄清这个“普通群众”是什么人。尤瑜想梁大胆也是个铁汉子,他以往革命的事迹昆阳的人都知晓,他是本地人,不会不知道?尤瑜从自己的感知中,觉得眼前这个人,虽然愚昧,但还胸怀坦荡,并不小肚鸡肠,他应该也十分崇敬梁大胆。也一定不会出于妒忌而憎恨他,那么他又是出于什么原因而向高书记告密,高书记又由于什么原因而信任他?让梁大胆遭受“火烧中游”的严酷的刑罚。这事他定要理清来龙去脉,然后小心应对,避开这样的“普通群众”的并不普通的枪弹的狙击,免使自己成为第二个梁大胆。于是即刻快步走上去,一把拉住他,恳切地对他说:
    “朋友,请慢走,请慢走。我有话对你说。”尤瑜虽然知道,对于一个笃信天圆地方的宗教徒,不管哥白尼怎么运用莲花巧舌,不厌其烦地说明,他也不会相信地球是圆的。他的朋友固执地坚信明天早上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馅饼就会掉到他头上的美梦是真的,你又何必将他的幻梦搅破,使他感到了无穷尽的痛苦呢。于是尤瑜就违心地用模棱两可的稀泥,去抹平他们观点之间的缝隙,“朋友,你不信迷信,敢于在寺庙的地基上建房子,你真有眼光!其实我们都相信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一定会到来,只是各自对到来时间的迟早的认识,稍稍有差异,这事以后我们再讨论。不过有件事我想问你,当年你帮了我的大忙,我没有来得及感谢你。今天重逢,你总得把高姓大名告诉我。眼下我虽不能报恩,但总不能忘恩,连朋友的姓名也不知道!”
    “尤书记,你知错能改,我们还是好同志。前年扛木头,不就是为社会主义出了把牛力吧,有什么值得惦记的。我叫梁达利,桐木冲大队的民兵营长。大字不识几个,就是有股力气,因此大家干脆喊我梁大力。尤书记,只要是搞社会主义建设,如果用得着我,我一定为你拉重犁。”
    尤瑜听说他姓梁,他还向高书记汇报过梁大胆的右倾思想,他与梁大胆及高达究竟是什么关系?在自己遭人白眼、时刻可能挨整的骨节眼上,多了解一层关系,就可能多一些应付的办法。何况梁大胆还为自己挡过了一颗向他射来的子弹,于情于理,他都要去看看梁大胆。夜晚,没有人指点,他怎么能找到?为了不引起梁大力的怀疑,故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昂首望了望天上,十分亲切地说:
    “今晚的月色真好,我正要去你们公社去催送建炉子的材料,顺路还去看看嫂子。大力同志,那就请你前面引路。”
    “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催送建炉子的材料,工作真的负责。不过,此刻公社负责人早回家抱老婆去了,那么今晚我就陪你去各大队走一次,把他们从被窝里拖出来。我虽然不是公社干部,但凭我与高书记的特殊关系,他们不看金面看佛面,定会买我的帐!”梁大力说着,又看了看自己的被拆去房子后的杂乱的的地基,尴尬地笑着说,“尤书记,你也看到了,我的旧房拆除了,上下三代、一家六口挤在间半房子一里,像温床上排红薯种,一个接一个,横摊着,竖躺着,针都插不进,哪里还有你坐的地方。依我看,看嫂子的事,今晚就免了吧。你是区委书记,很容易找到的。日后高楼建好了,我就电话请你到我家做客。时间不早了,我们就快点赶路吧!”
    他说得轻松,尤瑜听起来尴尬,这“日后”嘛,还不知在哪个猴年马月。不过尤瑜觉得还是不搅破他的幻梦为妙,因为如果没有这个美梦的支撑,他这个像在温床上排的“红薯种”,一刻也不会安宁,哪里还能继续做好梦?何况说他扫兴的话,又将成为这个“普通群众”汇报材料,那又何必呢?
    于是他们就默默地赶路。拐出去庙里的那段路后,梁大力拉紧步子前面走,尤瑜就在后面紧紧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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