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街五十一号

第六章 夜茶品梦(上)


竹海挣脱了红玫瑰以后,头也不回,跄跄踉踉、急急忙忙穿过一条巷子,见仇虬仍在前面的巷子口,便立即向他招手:“仇虬,你等等,你等等!这里不是你家里,你说的话夫人听不到,也管不着,何必这么急。胖子,我还想问问你,牛怀玉既然早就抛弃了范英娥,现在又回来找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竹海,我知道在北大荒你身边有个范英娥,而昆阳人却都认定范英娥死了,牛怀玉回来也确实是为了找范英娥,因此你也急迫地想知道这究竟是回什么事。不过,这事不止红玫瑰不许我说,其实也实在太复杂,因为二十年前我也确实耳闻目睹范英娥悲惨地死去,被草草埋入了坟墓。我不相信有鬼,但听你那么一说,我也只能深信在你身边的范英娥是鬼。你不明白,我也说不清。至于牛怀玉,我一直鄙薄其人,我不与他打交道。他回县的事,均是尤瑜处理的,他最清楚,最好去问他。我急着去开会,你不急,就慢慢走吧。”说完掉转头,骑着自行车匆匆走了。
    竹海知道,仇虬原来停在巷子口,大概想顺便带他一段路,如今他扯上这么件他说不清、而又夫人不许说的事,便只好开溜,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路。
    竹海心想,你仇虬不便说,我就去问牛怀玉和王笑天。竹海转过几个弯,穿过两条小巷,就跑到了练气功的三中的礼堂,足足迟到了一点钟。
    他气喘吁吁地举目一望,不见牛怀玉,也不见了王笑天。周围的人说,牛怀玉过去抛弃情人,致使她走上绝路,无情无义,狼心狗肺,现在又回头来找她,大家认为不若狗彘,都不理睬他,他自觉无味,走了。
    那位长者叫王笑天,身体欠佳,平常只来练半天。今天下午,他女儿来给告了假,说是身体不适,恐怕以后不会来了。
    看来活在北大荒的范英娥,与昆阳死了的范英娥,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他一时没人问了,于是只好神不守舍练功了。好在二十年前他在昆阳只工作了一年半,认识他的人不多,二十多年过去了,物是人非,参加练功的人,没有一张熟识的面孔,谁也不会笑话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虽也有人似小孩在动物园里,看刚从非洲运过来的从未见过的河马一样,回过头来睁着怪异的眼睛看他,惊异世间何以竟有这等怪物!
    但与己无关,他们也就瞧瞧便了事。站在礼堂舞台中央的气功大师尤瑜,似乎根本没有发现他。
    他反复观察,仔细思量,尤瑜早年与他相知很深,但是经过二十多年的凄风苦雨的残酷冲刷,对他的记忆的痕迹,大概早已荡然无存,现在即使路遇,也与见到一个陌生人无异。
    也许仇虬说的极度同情他,只是为了安慰他,免使自己自惭形秽,觉得抬不起头。
    不然,大师的炯炯的目光,礼堂里别的地方都扫射到了,唯独他站的地方,从未光顾?
    是不是正由于他的到来,这里才成了被遗忘的角落?中午,红玫瑰灌了竹海那么多酒,他确实有几分醉意。
    经过练功的簸荡摇晃,头脑早有些晕眩。眼前好像是一片浓雾迷蒙的大海,他似乎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
    他下意识机械地模仿着大师的动作,真不知自己在干什么。
    “嘿嘿,怎么啦?竹海兄弟。老朋友明明站在你的面前,而你竟然视而不见,呆若木鸡!”此刻竹海觉得有人在肩上重重地击了一掌,接踵一个讪笑的质问声又在他耳边响起。
    竹海像从梦中惊醒过来,定睛一看,原来气功大师已站在他的面前。他头脑中的茫茫迷雾,顷刻一扫而空。
    已到了下午五点,今天练气功的课程已经结束,礼堂里的人大多离开了,而他竟然不知。
    原来岁月的流逝,并没有磨去他在尤瑜记忆中的痕迹,而他却认为尤瑜不愿与他相认,妄责他疏远了老朋友,这确使竹海有几分愧疚,也让他觉得有几分恶心。
    不过,他心中始终有个疙瘩,既然是老朋友,为什么他迟迟不想见他,而现在才向他招手?
    是不是中午回家,池新荷责备了他,他才不得不已向他表示友好的姿态?
    抑或时过境迁,他早把他忘了,中午仇虬给了他电话,才将沉在海底的他的影像打捞出水面?
    也许各种可能都有。他还没有沦落到乞丐的地步,不需要他施舍感情。
    于是他也没好声气地说:“究竟是谁视而不见,你我心中有底。是啊,几十年过去了,你我早已不是天河梗隔的牛郎织女,朝夕绵绵思念,而是阴阳异路,人鬼殊途。今天窄路相逢,我也不想脏污你阶前的盈尺之地,搅乱你悠闲的清梦,因此为生存奔走,我只能效蛤蟆专注捕食昆虫,其他的均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了。”
    “竹海啊,真没想到漫长的岁月,竟在我们冰清玉洁的情谊上,堆上了这么一层厚厚的龉龊的尘埃!你误会了,中午我没有和你打招呼,一则因为池新荷还不知道你回来了,贸然接你到我们家去,她一时还接受不了这般残酷的现实,我得事先与她通声气,让她有个思想准备;再则觉得我中午如果去仇胖子家与你会面,恐怕胖子和红玫瑰谈话受拘束,我的一些笑话他们不会说,使你失去一个能重新认识游鱼子的好机会,因为我毕竟当了十几年的县委书记。因此,我才有意避开你。如今该是我们拂去岁月积淀的尘灰的时候了,走,我们还是去重游秋爽阁!”听尤瑜这么说,竹海深深感到,没想到二十多年来山一般的政治重压,竟将自己的心胸挤压得如此狭窄,简直不能容下一粒粟米,对自己朝思暮想的情胜兄弟的老朋友,竟然也如此刻薄,因而感到深深的内疚,十分痛心地说:“尤瑜啊,我真的错怪了你,我们是应该好好聊聊。只是我回校还有三十多里,误了时间赶不了上车。我看,我们还是明天再叙吧!”
    “要等到明天,今晚我们还能睡得着?不要紧,我们谈够了,兴尽了,你暂时不愿去我家,我可以派车送你回去。我县委书记的权交了,可我调车的权,新上任的领导还给我留着。我不常用,今天用用应该没问题。”说时,就拿出手机拨电话,要调
    “桑塔拉”。可是对方回答说,书记要外出,只能调
    “吉普”。这下,尤瑜可来了火:“喂,喂!我不是还是书记吗?我才退居第二线几天,你就不认得了么?好!你不买我的帐,我就向你们的书记讨账去。今晚我有贵客,非要‘桑塔拉’不可!”不等对方回话,他就挂了电话,气愤地说,
    “真见鬼,人还没走,茶就凉了。”
    “气什么?自古以来,这种狗眼看人低的事还少吗?我想,你应该还记得飞将军李广与霸陵尉的故事吧。当年,李广军败被削职为民,回到了故乡。一次南山射猎归来,天色已晚,途经霸陵。霸陵尉不许李广通过,李广对他说,‘我是故李将军。’霸陵尉趾高气扬地申斥道,‘今李将军也不行,何况故李将军!’这样,飞将军便只好终宵达旦,僵坐霸陵。你让了岗,交了权,就是故‘李将军’,又怎么能畅通无阻。不过你没有李将军幸运,可以由故李将军再变作今李将军,报复兑现,立刻割了霸陵尉的头。你这书记一下来,不到五十,也被称作老书记,不可能再变新书记,再也没有惩治‘霸陵尉’的机会了,你还熊什么。调不动‘桑塔拉’,还可以坐‘吉普’,热气腾腾的茶固然喝不上,尿热一般白开水还够你喝,而平头百姓,有时连脏水臭水也喝不上,你比起他们来,你的待遇是够优厚的了。你做官当老爷惯了,真是少见多怪!游鱼子,你我不是要怀旧么?这里去青龙亭也只那么四五里,那么,我们就彻底回到过去一回,开动‘十一号’专车,迈出将军的虎步,半个钟头应该就到了。游鱼子,我们走!”竹海极尽其揶揄之能事,将尤瑜彻底揶揄了一番。
    尤瑜并不生气,他脱掉身上的道家服装,搭在肩上,拉着竹海的手,就像当年一样,活蹦乱跳地向前走。
    他们仿佛又回到了那欢快的青年时代。那时,青龙亭简直是他们学生的天堂,他们一有闲暇,就像自由活泼的小鸟,成群结队地飞到那里去。
    他们或在古树下冥思苦读;或于深潭中高歌击水;或登青龙亭远望,将白云依偎着北塔的倩影,收入眼底;或坐秋爽阁品茶,谈天说地,啸傲古今。
    这一切都那么惬意,那么迷人。竹海自从离开故土流亡以后,在那漫长的不眠之夜里,青龙亭、秋爽阁依旧像慈祥的父母那样,令他眷恋;像天真年幼的弟妹那样,招他喜欢;像如胶似漆的情人,使他神魂颠倒。
    那种
    “望穿秋水,不见伊人的倩影”的贪婪地思旧的情怀,像汨汨的清泉,时刻在他的心田流淌。
    他的心在飞,人也在飞,好像他们还是一双无拘无束的鸿雁薄天飞。
    “老书记,老书记!您等等,您等等!您老要的‘桑塔拉’我开来了!”尤瑜停下脚步,回头一看,只见车窗里一个人伸出头来,冲着他叫喊,那是曾为他开过多年专车的司机。
    乌亮得能照见人影的桑塔拉停下了,他便拉着竹海钻进去。大汗淋漓的三伏天,车内竟舒爽如凉秋。
    人们常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其实,权力比钱更甚,不只能摆布一切,而且能生杀予夺,能让人过上像神仙一样舒服的日子,难怪人们要像野兽撕肉啃骨头那样,为权力而拼个你死我活。
    今天见了尤瑜调车的事,竹海总算有了切身的体验。桑塔拉风驰电掣,过了水府庙,两旁鳞次栉比的店铺消失了,车道两旁广袤的织锦般的禾稻,像大海里的波涛,向车后飞速流去。
    不到十分钟,青龙亭就矗立在我们眼前。金色的青龙亭,像是晨间东方的启明星,在西天的晚霞中闪烁。
    车愈来愈近,青龙亭婀娜的身躯也愈显出其颀长的俊美,俏丽的姿容更加光彩夺目。
    见此不禁让竹海油然想起远古时代,女娲头顶湛蓝湛蓝的天,脚踏无边无际的大地,拣五彩石以补苍天的飒爽英姿来。
    下了车,仔细瞧,只见青龙亭耸立在闯入昆江中的高昂的青龙头上。上下三层,下宽上狭亭顶尖,酷类古代将军的头盔。
    下层由八根圆柱支撑,远望它们像一支支红蜡烛,其实,每棵圆柱两人才能合抱。
    当年颜色剥落,十分难看,如今刷饰了亮丽的朱红色,每棵红柱上都盘着条凸出的金色巨龙,金碧辉煌。
    柱间有板壁,壁中有门窗,皆朱红;窗棂上雕琢着花鸟走兽,青碧绛紫,栩栩如生。
    上二层,形状相类,只是形体渐上渐小。亭覆以青碧琉璃瓦,色泽对比鲜明。
    亭顶棱锥状突起,锥末缀颗浑圆的宝珠,呈金色。层层檐角龙首状翘起,突出亭外,龙首凸出乌黑的眼珠,张开血色的大口,回首虎视着亭顶金光灿烂的宝珠,人们称之为八龙捧珠。
    原来这里衰败不堪,可现在修葺一新,成了公园。围墙周绕,门楼宽阔,门楣上飞舞着游龙般的五个大字:青龙亭公园。
    走进大门,因石脊的形状,凿出了一条蜿蜒的石级,通向积石巅峰上的青龙亭,上下过百米,真像虬曲的龙脊。
    龙状的石脊中间,两边略低的积石稍为平缓,长十几米,宽六七米。左边用木头构建了一幢平房。
    建时在石脊上凿孔,将巨木插入所凿石孔中,巨木横卧在平缓的积石上,左边悬空,然后在巨木上立房柱,搁檩木,钉椽子,然后剖竹为瓦覆盖。
    三间房子,小巧玲珑,末一间悬空,恰如高翔的鸟的翅膀。门户浅栗色;门上凸现巨松瘦竹的图形,屋顶深绿,绘着白鹤掠翅的倩影:中间一间的门楣上有匾额,题字曰
    “秋爽阁”。洞开门户,清风徐来,临窗一坐,酷暑顷刻变秋凉,心灵如洗,倍觉清爽。
    右边也用巨木构建了一幢平房,也是三间,建造材料、构建方式、形状,与秋爽阁同,只色泽与之迥异,猩红屋顶,翠绿门墙,寓万绿丛中一点红之意,名曰
    “春望轩”。两屋相距约二十米,与中间龙脊石阶梯构成个
    “十”字,与高处的金顶红亭子浑然一体,诚如一只展翅停在蓝天的鹰。
    如今这些建筑,虽形同旧貌,却质地全新,房基横卧的巨木,已为仿木的钢筋混泥土横梁替代,上覆的剖竹已换成仿竹的瓷瓦。
    又于壁立的石隙间凿孔,灌以钢筋混泥土立柱支撑横梁,立柱绝类古树,上贯屋顶。
    阁、轩外多古枫,虬枝旁逸斜出,枫叶沙沙颤袅,酷类远古有巢氏的仙居。
    步入最外凌虚的那间,俯瞰深潭,真让人有一种高居云端、飘飘欲仙的感受。
    这里房前屋后,千奇百怪的立石,如卧虎,似奔马;如引臂揽物的清猿,若延颈长鸣的雄鸡。
    又于山石缝隙间填些沃土,遍植春兰秋菊,翠竹红梅。四时花卉,芊芊莽莽,馨香馥郁;傲梅谦竹,吟风斗艳,飘逸潇洒。
    仰观高树虬枝碍日,层叶蔽天;俯视好风如水,碧潭千尺。信步闲楼,尘缘杂念,顷刻尽销。
    不过,徐行审视,秋阁春轩,又各有千秋。当秋风送爽之时,
    “秋爽阁”周遭,丛菊绕修竹,深绿间鹅黄,恰如渊明庭院;值春暖花开之际,
    “春暖轩”前后,蕉叶拦风斗雨,呵护多情牡丹,又似演绎一出《西厢》。
    且行且观,他们携手在似鸟的脊梁般的灰色的石级上攀登,情致极浓,犹如雁舒蓝天。
    不一会,他们就登上了青龙亭的最高层。青龙亭台基突兀,三面临水,八面来风,亭身跻于参天古木之间,与对面傲然矗立的北塔遥遥相对。
    抚栏鸟瞰,蜿蜒的昆江,恰如仙女舞动的澄蓝缎带;昆阳市高低错落的房舍,又似好奇的神童精心堆砌的积木。
    此刻登临,
    “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感觉,不禁油然涌上竹海的心头。时值日落,西天流动的云霞,恰如刚刚出炉的炽红的铁水;亭下如镜的碧潭,映出的亭塔悠悠晃晃的倩影;飞鸟翩翩归巢,健臂双双击水;渔舟桨声悠悠,滩下流水溅溅。
    秋爽阁、春望轩更似鸟儿鼓动的双翼,与青龙亭浑成一体,真像只展翅欲飞的丹顶鹤。
    这是一幅人间罕见的妙笔丹青。这一切,竹海曾经多么熟识亲近,但今天又觉得何等遥远陌生!
    多年来,竹海在北国与黄沙为伍,共牛羊结伴,胸间好像完全被恼人的沙尘遮掩,为牛羊的腥膻充塞。
    今天见到的这一切,仿佛把他的五脏六腑,淘洗得冰清玉洁,将他狭窄的心胸,扩张到了无际。
    多年飘泊异乡的游子,仿佛又投入了母亲温柔的怀抱。欲穿的望眼看够了,淋漓的淫汗止息了,他们又挽着手,迤逦走下青龙亭,步入秋爽阁最外的凌空欲飞、三面有窗的那间,环视一切,只觉得阁内的布置别致而有诗意。
    正面影影绰绰地显现着虬屈松枝图像的栗色板壁上,凸现着深绿的阳文隶书的诗句: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趣,欲辩已忘言。窗下的小几形如鸟翼,小几瘦长的脚似鹤足。
    鹤颈亭亭,长喙啄起,鹤首回眸阁内,头顶上亮着一盏红灯,形似鸟冠,酷类一只栩栩如生的丹顶鹤。
    靠近鹤颈的地方,摆放着一把极类仙鹤的水烟袋。清风从窗外灌进来,酷暑时节,此处却凉透心脾,让人觉得好像在水中徜徉。
    竹海顿时诵起了李白
    “平头奴子摇大扇,六月不热拟清秋”的名句。尤瑜笑他少见多怪,塘里无鱼觉得虾也贵。
    “平头奴子摇大扇”境界,其实只不过是
    “虾”而已,要是谪仙有幸能欣赏到此时此地的美景,他老先生再写出的优美诗句,那才是真正的‘鱼’。
    此时,白天览胜的游女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晚间纳凉的男士还姗姗未来。
    阁中闲坐品茗的人不多。他们仿佛穿越时空隧道,又回到了二十多年的往昔。
    尤瑜仍像当年同学时那样,直呼竹海的绰号。
    “竹脑壳,几十年生离‘死’别后,你千里迢迢,从北国归来。老朋友相见,不能无酒。你看,是喝杏花村,还是喝二锅头?”
    “游鱼子,这里是品茶的佳处,哪来的酒喝!”竹海也觉得呼绰号亲切,便顺口喊出来了,但随后又觉得,自古以来,职务高高低低的官,都有大大小小的官架子。
    既然尤瑜已做官入品,他还像陈涉往日的朋友呼陈涉作
    “伙计”一样,是极不不妥当的,因此,随即又解释道,
    “尤书记,时过境迁,二十年了,我还像个不懂事的孩子,呼你的绰号,不成体统,你不介意吗?”
    “也是啊,硬要到茶楼买酒,那岂不是逼着向和尚要木梳!”尤瑜禁不住笑了起来。
    接着他指着自己的一身农夫便装,笑着说,
    “竹脑壳,我这里已是‘茶楼’,早不‘卖酒’。我弃了官,又哪里还有什么官架子?你看我这副山野村夫模样,还会像陈涉厌恶老朋友呼‘伙计’么?老同学忆旧,呼绰号,唤小名,多亲切!老伙计,没想到,二十年的风雪肆虐,竟把你煎熬成了新时代的‘闰土’,连曾经是砍了脑壳能共疤的兄弟,也呼起‘老爷’来了,真令人寒心啊!今天你是贵客,我游鱼子是东道主。我掏钱,你点吃,你看吃什么?”尤瑜的格外随和,唤醒了竹海冬眠了的往日忘形到尔汝的记忆,于是他也喝五吆六起来:“游鱼子,我看,还是外甥提灯笼——照舅,两杯清茶,三样点心。让我们重温往昔论战‘秋爽阁’的美梦吧!”
    “好极了!不用多掏钱,就能抽出回忆的丝丝缕缕,真是妙不可言!”尤瑜随即转过身来叫店里的伙计,
    “茶房,两杯清茶,三样点心。”伙计应声后转身就走,尤瑜又叫住了他,
    “你还告诉你的经理,今晚这间房子我包了,按座付钱,不许人来打扰!”这里,不只茶特别香浓,点心格外别致,连送点心筛茶的方式也很新奇。
    首先听到有人放开嗓子,拖长声音叫道,
    “来——了!”然后看到一个小厮,托着个雕花圆盘快步走了进来,这么热的天气,他还头戴一顶帽尖有个可以晃动的纱球的紫色锥形纱帽,身穿白色对襟袄,腰上系着条红色的绣花围巾,要是鼻梁上还涂抹一块白的,谁也不会怀疑他是杂技团的专门搞笑的小丑。
    他将点心和茶碗放在几上,一连鞠了两次躬,像淘气的儿子撒娇地唤妈妈那样,频频点头、甜甜地呼道,
    “贵客,请,请!请慢用——!”然后,迈着似胡旋舞的步子走出门。这点心制作也真讲究,小如鸡蛋的小笼包与印着红梅状花纹的烧卖,嫩绿的兰草图案的卷子,个个都是精美的工艺品。
    垒放的造形也很考究,两个叠放,三个垒成
    “品”字,四个下三上一成锥形,五个下三上二呈梯状,再多几个就垒成金字塔。
    送点心的小厮刚消失后,冲茶的老汉登场了。他头戴宽边礼帽,身着蓝色长袍,手提鹤颈嘴茶壶,耳根夹着根点着火的细长的纸捻。
    站在门口,很有节奏地弯了弯腰,微笑着亲昵地压低语调拖长声音唱,
    “先生——,先生,茶——来了,请。”话音刚落,一股冒着热气的彩虹状的茶水,自空中倾泻而下,在茶碗里形成个小漩涡;碗里的茶刚满,倾泻的茶水就打住,没有一丁点洒到茶碗外。
    此时斟茶的老汉,仍擎着鹤颈嘴茶壶,庄严地站在距米多远的大门边,将擎茶壶的手垂下来,又有节奏地点了点头,取下耳根夹着的纸捻,吃吃地笑着说,
    “先生,先生,要不要喝口烟?”尤瑜摆摆手道了谢,他才款款地消失在门外。
    自五十年代开始,思想革命高潮迭起,破旧立新,万事万物,面目全非,这些东西也早进了历史博物馆。
    没想到改革开放才两年,一切又恢复了旧观。这种像恐龙化石一样古老生活情调,又鲜活地展现在人们面前,真让人瞠目咋舌,唏嘘长叹。
    伙计走出门后,尤瑜随即关上了门。接着他们就上下古今、天南海北,滔滔不绝地说开了。
    化石似的习俗勾起了竹海对往日化石般的生活的深深追忆,竹海喝了口茶,望着窗外繁星似的灯火,听着江流的溅溅声,感慨殊深地说:“人说世事沧桑难料,人间是非难明,其实千古自有公理,谁也不能颠倒黑白。古今历史,每件事开始都纷繁杂乱,如大河洪水暴发,一时浑浊难辨,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泥沙自然沉淀下来,河水自然也清澈见底,清水污泥,判然分明。远古的暂且不说,就如自一九五七年那个不平常的夏天开始,无知的好心人或别有用心的野心家,掀起的一股又一股的浑浊的滔天巨浪,一时是非颠倒,黑白混淆,搅得天昏地暗,如今不也玉宇澄清了么?往日那些自以为不可一世的救世主,今天不也显出了螳臂挡车的本来面目么?过去疮痍满目的昆阳,不也旧貌变新颜,让人觉得江山不可复识了么?看来沧海变桑田的历史发展趋势,谁也不能阻挡。”
    “是啊!人类社会,犹如波澜壮阔的大海,要说有多宽就有多宽,有多深就有多深。人们对它广深的认识,错误常十之八九。那些叫嚷自己一贯正确的,不过是有意或无意的骗子而已。检点我二十几年的无意中骗上、骗下、骗人、骗己的经历,自己又何尝不是个有意或无意的骗子。我想,这些年来,我的那些光怪陆离、滑稽可笑的表演,红玫瑰应该已向你描绘得淋漓尽致。我对你从相识到相知的过程,也没有逃出这一规律,正像从哈哈镜里看人,往往把人看扁看歪了,旷世美人也变成了丑八怪。同窗时,我认为你掩盖了我的光辉,就千方百计奚落你,打击你。可是你却如初升晓日,愈升愈高,光焰愈强。谁又能料到顷刻间寰宇乌云密布,日月潜光,你被人推入无底深渊,不见天日。当时,我又何尝不是一片碍日的浮云?迟至今天,不也骤雨已过,乌云散去,显现出丽日蓝天。不过零散的阴云还会不时在空中显现,蓝天还不甚蓝,白云也不够白。岁月苦短,眼看日薄西山,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让你显示出应有的光辉?这世道,这世道真的太不公平!”尤瑜也喝了口茶,痛苦万分、而又强烈自责地说,
    “好了,这些往古圣哲冥思苦想都不能探究明白的奥秘,我们就不必说了,我倒是想相互补缀上这些年来,你我交往长链中缺漏的环节。把我们过去纠结不清的感情乱麻,理清一二。我的为你所不知的交往链中的缺漏环节,大概红玫瑰已为我补缀上来了,那么你就约略择其要,先说说你我分离后,你人生的际遇和思想的轨迹。”
    “尤瑜啊!水总要向下流,人终究要向前走,是升上天堂,还是坠入地狱,那是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但是,只要不到生命的终点,我们始终还得走下去。二十多年来,虽然我不停地抗争,但还是一步一步滑入了暗无天日的地狱。其间,昧着良心落井下石的,大在有人在。我春风得意的时候,你开始虽然也曾对我的百味人生,尽情挑剔,可是,在我‘众人皆欲杀’的时候,你却‘吾意独怜才’。像飞蛾扑火,冒着毁灭自己的危险,妄图解除我的困厄,为我做了许多我想做而不能做的事,我就是肝脑涂地,也不能报答你知遇之恩于万一,我又怎么还能昧着良心,桀犬吠尧呢?倒是我,却做了些有损朋友之义的事,特别是我横刀夺爱,与池新荷相恋的事,几十年来,我一直骨梗在喉,羞愧难当。今天你不以它为污秽,就让我痛痛快快、干干净净地吐出来吧!不过在说这些事情之前,我想弄明白范英娥死了二十年后怎么会在北大荒出现,牛怀玉无情地抛弃了范英娥之后,二十年后,为什么又回来找她?”
    “哎!竹海兄弟,二十年的人事纠结如一团乱麻,而范英娥与你、与牛怀玉的情感纠结,更是剪不断、理更乱的那团乱麻中最乱的一缕。你不先理清自己那一缕,我就没有可能理清整团麻。因此还是你先说清那些年刻骨铭心的事吧!”在尤瑜深深慨叹之后,竹海流着感激而又愧疚的泪水,呜呜咽咽地诉说着当年他的离奇的悲欢离合故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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