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街五十一号

2一见倾心赠书画 一曲黄河成知音


一九五五年八月二十四日,这是个让我永志不忘的日子。
    我于昆师毕业后,被分配到昆阳县。暑假在县里集中学习了一个多月,之后我被分配到过虎岗完小附设初中班。一同被分配到那里的同学还有永远、黎疾。他们离家近,学习结束后,请假回家一趟,到开学时才到校。那时山区不通车路,由于帝国主义封锁,有些地方即使通车路,路上也没有车跑,人们外出全仗走路。我离家远,往返六天还不够,于是就在学习班结束的这一天,挑着简单的行李,边走边问,向未知的新生活领地一一过虎岗镇进发。天下着雨,泥路很滑,幸好我挑的行李卷不重,又穿着草鞋,走起来还挺轻松。不过三十多里,没到中午,学校就展现在眼前了。
    这所学校是由原来的李家宗堂扩建而成的。中间是幢两端有封火墙的青砖瓦屋,约莫能进出汽车的大门洞开着,门右边挂着红漆书写的“过虎岗完小附设初中班”校牌。门两侧各开了两个窗户,大概新辟了两个教室。宗堂两旁,各修建了一幢两层的红砖楼房,每层三个大窗户中间间着个小窗户,昭示每层两间教室夹着一间教员室。当年,国家底子薄,一次能投入这么多资金,修建两幢砖房,可见上级对这个学校的重视。宗堂前的操场上,有两对篮球的架,操场前有个宽出操场好几倍的大水塘。学校后面低矮的山上,成片的竹子郁郁葱葱,中间有几株傲然挺立的樟树,在这广袤的滨湖平原说独树一帜。正值中午,田野无人活动,又未开学,学校里十分幽静。唯有塘里的鱼儿,迎着细雨,似顽劣的儿童在嬉戏,不时掀起阵阵波浪。我挑着行李卷在水塘的码头上,甩掉草鞋,脚擦脚,洗干净脚上污泥后,就踏着光洁的石板路向学校的大门走去。
    好像深山古寺,宗堂里静悄悄的,我那劈劈啪啪的脚步声,显得特别刺耳。这时,从宗堂左侧的门里,走出了一位女郎。她个子颀长,步履端庄;泼墨似的长发,新月般的修眉,目如一泓明净的秋水,面若早晨灿烂的彩霞。雪白的短袖贴身袄,乌黑的撒花折叠裙。一瞥眉眼呈笑,不语嘴角传情。她大大方方几步走到我面前,挑战似地说:
    “竹海,你来得虽早,但还是迟我一步。龟兔赛跑,兔子拉后。一个大男人,屈居亚军,不知你羞也不羞?”一位美若天仙的女子突如其来地出现在面前,劈头盖脑的无情的揶揄指责,让我有点像牛郎在荒山野地里遇上了织女那样,目瞪口呆,手足无措。她说着,接过我手中的袋子,在前面引路,很有几分幽默地笑着调侃说:
    “你发什么呆?我告诉你,你的住房在这边,我的住房在那边,中间只隔着这座宗堂,近在咫尺,但愿这宗堂不是天河,也不是远隔的重洋,我们能朝夕融洽地相处哦!”
    说时,我们从侧门走出了宗堂,走过一间教室的走廊,就到了我的房间里。她放下袋子就去打扫床上的灰尘,又把我的行李卷打开,要给我铺被褥,好像自家人一般。此时,我的因新奇的刺激而痴呆了神经,活泛过来了。我想,如今解放了,在伟大的祖国的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不管你在哪里遇到的陌生人,都是自己的同志,胜过亲人的关心与帮助事情,如雨后春笋,随处可见,因而我也习以为常。不过,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我们素未谋面,她怎么会认识我?我便好奇地问:
    “女同志,我初来乍到,你怎么认识我?难道你是神仙不成?”
    “未卜先知,莫非你把我当成了七仙女?”她闻声故作娇态,幽默地反问,“其实这很简单,上午我来的时候,学校里的李师父说,今天还有个叫竹海的来学校报到。竹海何许人也?昆阳市、昆阳地区三好学生中的头名状元,只要有谁轻呼一声,哪个不如雷贯耳?明星不识普通百姓是常事,但岂有百姓不识明星之道理?不过闻名不如见面,今日一见,我真有一种似沐温泉,如临清风的感觉。”说后,她琅琅一笑,眼里似荡着微波的秋水,嘴里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玉般的牙齿,显示出天真无邪,似乎在明白地向我诉说着,“竹大哥,我的这番好意,你要好好领略领略。”
    “你真会给人戴高帽子、灌米汤!常人惯用的奚落别人的手法,你真运用得炉火纯青。你这么说,与其说是赞,倒不如说是骂。不过,我知道,初次见面,难免有些外交辞令,日子长了,我们一定会真诚相见的。”我边说边展开自己的被子,边反唇相讥说,“好比追逃犯绘影摩形,你把我的头发都数清了,现在你也该把你的尊姓大名告诉我!”
    “池新荷!一个仰慕你已久的池新荷!你是将军我是兵,现在小兵池新荷向将军报到!”说时,她挺直腰杆,庄严地行了个举手礼。然后脖子一歪,格格格格地笑起来。
    “池新荷?你的一曲《黄河怨》,拨动了昆阳人的心弦,你的芳名,昆阳的男女老少,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我对你早就像虔诚的佛教徒对观音菩萨那样顶礼膜拜,岂止是法国人崇拜拿破仑,美国人崇拜华盛顿?只是当年你在地区汇演名噪一时之际,我还远在故乡的大山深处,听闻鸟雀啁啾,没有机会光临演出现场,一睹你的风采。遗憾,遗憾,真是遗憾啊!’我由衷地仰慕她,因而不自主地连连弯腰,做出了顶礼膜拜的样子。
    “竹海,你真善于使用外交辞令,转弯抹角骂人!你真是劈尖的竹子,茅坑里的粪水,开口就要刺人,出语便泼脏水。我可不是箭靶子,不是下水沟。我是池新荷,荷花剑,‘刺破青天锷未残’的依天剑。不是随便可以玷污的,你可要认真对付呵!”池新荷噘着嘴,半是嗔怒,半是欣喜地说。
    “这个我知道,笨拙的猪八戒,遇上了聪明颖悟的铁扇公主,不认真对付,不被她吃掉才怪呢。”此时,我正在抖开被子里,冷不提防,一个纸卷掉出来了,还来不及拾掇,池新荷便闪电般地把它攫取过去了。她展开一看,见是一幅草书书就的条幅:
    九万里扶摇直上,甘从鲲鹏徙南溟。
    咫尺间枪枋控地,岂效燕雀戏樊篱?
    自励一九五六年六月三十日
    “好家伙,被窝里还藏着鱼肠剑,大有侠客的风度!”池新荷欣喜若狂,连忙将它卷起,语气咄咄逼人地说,“这是违禁物品,理应予以没收!”
    自己信手书写的条幅,眼看要被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拿走,便急忙上前争夺:“小池,小池,这是朋友的赠品,我怎么能转赠他人呢?”池新荷见我去夺,转身就走。并装出嗔怒的面孔,不无讥讪地说:
    “你以为我是白痴,连三岁小孩都可以蒙哄!”走到宗堂侧门边,回头将手中的画卷扬了扬,“这是违禁品,收藏已属情理难容,还要巧语骗人,那么,罪孽就更为深重。‘自励’,难道也是朋友的馈赠?自励者为谁?难道是来自花果山的孙悟空?抑或是出自盘丝洞的蜘蛛精?对于这些,你,你竹海应该比谁都明白。你以为我是笨牛蠢驴,容易上当受骗,让你牵着鼻子走?”我没有想到她那么眼尖,一眼就看到了后面的题款,追到门口,停住了脚步,只好赧颜羞愧地说:
    “小池,马可以不识面长,但人应该知自丑啊。我的那垃圾式的涂鸦,给人赏鉴,定会污人眼目,颖川水能给人洗耳,可没有听说能为人洗目。你还是饶了我吧,免使人笑掉大牙。”可是,她好像没听到我的话,头也不回,穿过宗堂的侧门,回自己的房里去了。我觉得自己的丑陋不堪的题句,被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拿走,那真像见不得公婆面的丑媳妇,偏偏被公婆撞见了,真是羞愧得无地自容;尤其恶劣的是,自己又像被人逮了个正着的小偷,还故意撒谎掩饰,更属情理难容。这给一个自己企慕的将来要与共事的姑娘,留下了极坏的印象,着实使人难堪。因此,我恨自己笨拙,心不在焉,怄怄气气地在铺被褥,竟把竹席铺在被子上面。
    “嘿嘿!我们的天才真有无穷无尽的创造力,居然将竹席当盖被,盖被作垫席,正与孔老夫子说的‘章甫荐履’,用帽子当鞋垫,异曲同工,异曲同工啊!”听到讥讽,抬头一望,见池新荷又站在门口了。我的脸上像着了火,一颗心擂鼓般地跳,要是身边有个老鼠洞,我真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我连忙把铺好的被子掀去,重新铺竹席。
    “你疯了,地上这么脏,竟把被子往地上掀!”池新荷接过被子,待竹海铺好竹席后,将被子折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上,亲切地说,“你这里还没有收拾好,暂时到我那里洗把脸,别让这么样的漂亮的小伙子给灰尘埋葬了。”说着拉了竹海便往她宗堂里跑。走进宗堂,见宗堂左侧门口放着桶水,竹海就提了水,跟着她走进房里。她的房里已收拾得停停当当,光洁的大红花被子,叠得像只箱子,放在平铺的嫩绿的被单上,简直像碧绿的芳草地上盛开着的一丛光彩夺目的牡丹花。床后墙上贴着一幅水墨山水,高峻的险峰上,郁郁葱葱,烟雾缭绕;险峰下峭壁千丈,壁上凿着一条曲折逶迤、断断续续的羊肠小道,中断处以栈道相连;峭壁下方,自西向东,一水横陈,浪花千叠,久久注视,凝神谛听,仿佛还可以听到溅溅的水声。山水图左上方,有片约占画面四分之一的空白,空白处的上方,也为隐隐约约的奇峰云雾所填塞,愈远愈淡,愈淡,愈显出虚无飘缈。从整体看,水绕山,山穿云,云拥树,层层叠叠,九曲十转,阔无边际,高无终极。空阔处隶书题句曰:
    西登太白唯鸟道,誓排万难臣青云。
    新荷谨志一九五年六月三十日
    画题:《何惧蜀道难》。
    走进房里,专注着这些,我似乎飞越了鸟道,隐没在云树中了。我不禁热烈地鼓起掌来,忘情地叫道:
    “好画!奇山险水,吞云吐雾;奇志!浩气凌云,意趣高远。好极了,好极了!”
    “竹海,你怎么了?中了邪了?像只夜半怪叫的猫头鹰。”池新荷把水倒进面盆里后,坐在床沿上,瞪着大眼,望着我笑,“呔!忘情公子呆头鸭,还是先洗把脸,干干净净把傻气呆气洗去吧!”
    她这么一唬,我仿佛从梦幻的谲云怪石中跳出来了,意识到了刚才的忘情失态,让她见到了我的痴傻,而未觉察到我之真诚。我连忙走过去,一边洗脸,一边解释说:
    “小池呀小池,似这般奇巧的水墨丹青,像这种珠联璧合的题辞,为我见所未见。画面新颖别致,题句意境深邃,引人入胜。小池,我真服了你,你不愧是女中豪杰。难得,难得!”
    我的真情的夸赞,倒使她觉得不好意思。她连忙站起来,红着脸,摆着手,愤愤地说:
    “竹海呀竹海,你与其说是盛意赞我,不如说在刻意讥诮我。把我高高抬起来,然后狠狠摔下去,让我粉身碎骨。你好阴毒啊!你再这样说,是不是要逼到悬崖边,甚至要将我推堕万丈深渊呢?”接着她又自悔失言,愧疚地解释说,“地下熔岩的运动的伟力,长期蓄积,难免有一天会火山爆发。人的思虑的涓涓泉流,汇集在头脑里,不渲泄出来,实在不是滋味。在这种情况下,忘情吟咏,奋笔涂抹,那是激情的倾泻,情真是实,意未必切,说不上它有什么画意诗境,只不过是只自珍的敝帚,真令人捧腹作呕。”
    “不,不,自古以来的名人佳作,无不是真情火山的迸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是难得的珍品、最高的境界啊!”我将手巾拧了一次又一次,把脸抹了一遍又一遍,只觉得有一股前所未闻的幽香,从纯白的手巾中扑面袭来,透过了皮肤,钻进了血管,沁入了心脾,直觉得自己闯入了云缭雾绕、温暖如春、凉风习习的蓬莱仙境,周身热乎乎的,又不觉脱口盛赞道。
    “竹海,你又不是喝醉了酒,怎么老是这般胡说白道?莫不是你近来入污泥已染色,一改往日濯清涟而不妖的刚正不阿的君子的耿介,而染上了曲意逢迎的魔鬼色调?你不觉得肉麻,我可觉得脸涩!你再这么说,我只能说两个字,‘送客’!”池新荷几次想制止我用艳词赞美她,可是“抽刀断水水更流”,我由衷的赞美,反而更盛,于是她只好使出“送客”的杀手锏。我还想闻闻房里的幽香,不想即刻离开,便赶忙拧干手巾,泼掉洗脸水,老老实实坐到办公桌前的凳子上,享受这脸上、手中的不绝的缕缕幽香:
    “好了,不说了,不说了。是过谀,还是确评,再让有识之士来作结论吧。现在我倒想听听你的自我评价。”
    正在我被她斥得理屈词穷的时候,突然看到她身后的画图下方,挂着个形似葫芦的扁平的黑匣子,匣子上篆书小字一行:“勤学苦练传韶韵,高山流水有知音。”
    我想那一定是小提琴,既然她勇于把它挂出来,便一定很精通。因此,我又找到了另一个话题,从侧面迂回,进行反驳。我像斗败了的垂头丧气的公鸡,突然发现了对方斗技中的破绽,于是就重振旗鼓,继续再战。我指着壁上的琴盒,得意地笑着反驳:
    “嘿嘿,小池,那是提琴吧!既然你敢于把它亮出来,说你精通,也许你又会说是过谀,但说粗通,应该是实事求是。‘高山流水有知音’,你我萍水相逢,不知道我算能不能算你的知音?如果你认为我是,那么,我恳求你为我弹一曲,让我饱饱耳福,如何?”池新荷见我据事究理,无可辩驳,再辩,就会欲盖弥彰,岂不给刚刚建立起来的白雪似的友情,沾上了挥之不去的污秽?于是她只好放下“送客”的杀手锏,亮出迎宾的橄榄枝。她从壁上取下琴来,嫣然一笑说:
    “既然钟子期有逸兴听取高山曲,那我拙伯牙也只好勉为其难,愧弹一曲流水调。如果有污圣聪,那我就只好不畏艰险,远去颖川为你取水来洗耳了。”接着她就铮淙调弦,奏出了似九天银河瀑布倾泻的乐音。我平日也喜好音乐,革命歌曲、花古小调也常挂在嘴边。尤其是对《黄河大合唱》情有独钟。其中的《黄河颂》,早晚不唱一遍,简直不能餐宿。于是我也跟着提琴奏出的铿锵曲调,饶有感情地哼起来:
    “我站在高山之巅,
    望黄水滚滚,
    奔向东南,
    惊涛澎湃。
    掀起万丈狂澜,
    浊流宛转,
    结成九曲连环,
    把东南大地,
    劈成南北两面……”
    我哼着听着,只觉得自己仿佛乘舟穿过夏水襄陵时的黄河的惊涛骇浪,冲进了波浪如山的辽阔无边的东海。突然,她的激越的琴弦嘎然而止,可是这种天末的奇响逸韵,仍然在耳际回荡,如品奇味,如抿佳酿,我仍旧拍手击节,痴痴呆呆地哼着,哼着……
    “咳!竹海,你着了什么魔?痴呆得像截木头!一只可爱的伶俐活泼的猴子,居然变成了笨头笨脑的猪,真是大煞风景,大煞风景呀!”她的一声惊叫,吓得我从幻梦中惊醒过来了。见她正在笑着收拾琴弦,眉宇嘴角透露着善意的讥讽。
    “真没有想到,真没有想到,你年轻轻的,就能娴熟地演奏出如此高雅的乐曲!酒逢知己千杯少,琴遇知音心沸腾。听你的激昂慷慨的乐曲,我觉得自己脑海里突然涌起了一泻万丈、咆哮奔腾的黄河波涛,觉得自己胸中顿时点燃了冲天大火,在漫天的草原上熊熊燃烧。这惊涛骇浪、这熊熊大火,汇成了一股涤荡着旧世界的一切污泥浊水、烧毁五千年来的所有枯木朽株的伟力。此时此刻,我突然觉得自己像傲立在历史长河旁的刺破青天的高峰上,望着这五千年来咆哮奔腾、冲决一切的历史巨澜,深深感到我们民族排除艰难险阻、战胜魑魅魍魉、创造美好明天的崇高的伟大精神。而你,形象再现这种伟大精神,岂止是伯牙再世,相如重生啊?”我确实被这美妙的乐音迷住了,不禁油然深有感触地说。
    这次她没有斥我曲意逢迎的酸臭,她的感情也如黄河浪一样激荡。她那一泓秋水般的大眼,羞涩地斜睨着我,深情地说:
    “竹海啊,我老实告诉你,我每次拉这支曲子的时候,也有你这种同样的感受。不过,我还深深地感受到,黄河之所以有这种伟力,还在于有祖国的高山大川的孕育拥抱,没有刺穿云天的昆仑山孕育,哪有好似天上来的黄河水?没有华北平原的慈母般的拥抱,哪有汪洋恣肆的黄河浪?今天,我看到你听乐曲的神情,使我想起你百折不回的求学的艰辛经历,我只觉得你是伟大的滚滚滔滔的黄河浪里的一朵璀璨的浪花。至于我?只是黄河岸边的一小撮卑微的泥土,有什么可值得称道?你该听说过,‘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则为枳。’水土气候不同,决定了万物成长的千姿百态。我的父母在师范学校分别任教音乐美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从小耳濡目染,在艺术方面,我自然暂时领先别人。至于其他方面,我老大不小了,还在牙牙学语,远远落在别人后面,让人啼笑皆非。比如你的那副《逍遥游》的条幅,狂放的笔致,深邃的意境,就是我踮起脚尖仰望,也难见到你的项背。那么你就把它当作颗佳木的种子送给我吧。我会把她种在水土肥沃、气候宜人的淮南,让她繁衍成经冬绿叶不衰、秋日硕果累累的橘林的。”说完,她眼里闪烁着无限企盼的光芒。
    我听到她潮水般涌动的感情的诉说,好像万人轮唱的《船夫曲》,在我耳边排山倒海,那么有力量,而又那么和谐。她认定我是伟大的黄河水里的璀璨浪花,我也多么希望她是华北平原上的金子似的土壤,她能用慈母般的宽厚温暖的怀抱,将她最钟情最钟情的黄河拥抱,五千年,一万年,直至永远,永远,让我这朵小浪花,也永远真真切切地感到慈母胸怀的热烈、温暖、宽广……不过,这些粘胸贴心的话,仓促之间,我实在没有勇气说出来,也只好怯怯地搭讪说:
    “小池啊,那几个字,是昆师同学在临别时,我应邀书写赠人的。这幅笔力颓靡,难登大雅之堂,就留作自励,并时刻借以勾起对往日同学的兄弟姐妹般的情愫的回忆。敝帚自珍,从不敢示人,没想到躲躲藏藏的丑媳妇,今天却被严厉的公婆逮了个正着。还有什么办法呢,那就只好献丑,任凭你处置。不过,物极必反,旧戏舞台上的小丑,丑到极致,就能给人以新鲜刺激,让人忍俊不禁。我想以后,当你夜半攻读疲倦的时候,瞧瞧它,也许会像悬梁刺股一样,能兴奋你的倦极的神经。”我极力掩饰自己内心的想入非非,拉拉杂杂说了些言不由衷的话,我怕自己言语不慎露馅,便急忙走出她的房门,走向厨房。我想工友师父不在,弄点吃的这种麻烦事,总不能推到女同志身上,何况借此能献点殷勤,在人际关系间注入点润滑剂,能让它像机器一般灵活地转动起来,使她对自己另眼相觑。可她仍呆呆地坐在床上,久久地深沉地思索着,我到了厨房很久,还不见她来,她简直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现饭现菜,不一会儿,就烧热了。她这才来到厨房,吃过饭,她洗碗,我喂猪,共同第一次经历了农家的小日子生活。我唧唧滑滑,挑着行李,在泥路上折腾了半天,已疲惫不堪,饭后,眼皮就开始打架,回到房里,倒头便睡,一下子便沉入了梦乡。
    池新荷掌着灯,来敲开我的房门,喊我吃晚饭。她不好意思地告诉我,下午她被一件事迷住了,她忘记了作饭,把我饿坏了,实在对不起。我也笑着对她说,在旧社会,作饭是女同胞的专利,新社会,妇女解放了,男女平等,男人也应该分担家务,她做了饭,我应该感谢才对。于是我们就一道来到了厨房。灶里的火很旺盛,锅里热气腾腾。揭开锅盖一看,原来煮的是面条。面条已煮成了一锅粥,而里面的半寸见方的肉块,坚挺的棱角对峙着,大有困兽犹斗的劲头。池新荷紧蹙新月眉,频搓纤纤手,大惑不解地说:
    “从前,我和父母常常光顾‘盛光宝’餐馆,总觉得面条上的那几块盖面的勺子肉特别好吃。今天,我特地多弄了些,可不知什么原因,它无盐无味,挺折牙齿,撑破喉咙,让人咽不下去,而面条倒成了浆糊,贴锅还有一层厚厚的黑锅巴。竹海,你说说,这,这,这究竟是为什么?”
    目睹这烹饪史上空前绝后的奇观,耳闻她大惑不解的内心的倾诉,真让人啼笑皆非。我知道像她这样出身教师世家、终日手不释卷的年青人,除了从买饭菜的窗口,看到炉灶瓢勺以外,从未接触过油盐酱醋,又怎么能烹调出让人齿颊流芬溢芳的美味呢?我强压住满肚子躁动的笑,不无揶揄地说:
    “光看到狼奔豕突,光听到雁唳鹿鸣,是不可能亲手烹制出美味佳肴的。从嗷嗷叫的猪变作一碗面条上的勺子肉,其距离之遥远,不啻越过太平洋。其间炖炒烹煮,调和五味,大有文章。怎么能一蹴而就?这面条与猪肉的质地不同,要求的火候迥异,怎么能一锅同煮?好了,走错了路,回过头来再走。没有烹炙好的菜,也可以再烧再炖。我从小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煮饭炒菜的机遇比你要多,现在我就权充一回里手,烹煮一碗还能下咽的面条。你看如何?”于是她烧火,我掌勺。先把肉块从粥状的面糊糊里拣出来,洗去面糊,加上调料,再烹煮炙炒,做成罩面勺子汤,然后再另烧清水煮面条。味道虽不甚佳,可她仿佛比吃燕窝熊掌还有味。边吃边侃,兴致骤然高涨起来,她也幽默地说:
    “古时的闺女不出闺门,今天,虽然解放了,可城市里的少男少女,仍然难出城门。肉铺里挂着的猪肉倒是经常瞧见,可还在‘豕突’的猪、‘狼奔’的羊,却从未见过。食肉远庖厨的孟老夫子,不会有庖丁那样高超的解牛术,何况我还不是孟夫子,当然不懂皇宫御厨的烹饪法。你笑什么?阗犬吠雪,蜀犬吠日,真是少见多怪!”她吃完面条,将碗筷一丢,装出一副气愤的样子,嘟着嘴巴,挑衅地说,“孟夫子迂腐无能,这就告退,伟大英明的庖丁,本领通天,那就有劳了。”说着,一溜烟跑回房里去了。
    我自悔逞强失言,得罪了她。自作自受,只好沤沤气气,洗碗喂猪,两副担子一肩挑。回房睡觉的时候,见她房里还亮着灯,本来想去赔罪解释,无奈夜阑更深,初次见面,深夜独自造访闺门,岂不让人疑为举止轻狂?可是倒在床上,脑海里仍然翻腾着滚滚滔滔的黄河水,耳际始终回荡着提琴高奏的《黄河颂》,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于是只好起床挑灯夜读。也不知为什么,这晚白纸黑字,竟悠悠晃晃,幻化成隐隐约约的各种各样的美丽的倩影:泼墨的乌发,似新月的眉毛,秋水般的眼睛,白玉般的牙齿,彩霞般的脸蛋,玉树临风的身姿。满纸黑字幻化成汹涌澎湃的海潮,激荡的浪花悠悠变作了一只只轻盈的白鹭,在晨光薄雾中翩翩翻飞。于是我又只好起身于斗室中来回踱步,轻声吟唱《黄河颂》。
    “嗒嗒,嗒嗒”,有人轻轻敲门。我以为夜归李师父深夜回来,急切地来见我。李师傅原来是昆阳师范的厨工。我记得,刚入昆师的那年,他与我的关系很不错,由于查膳食团的贪污账,牵涉到他,我们的关系,曾经一度十分紧张。后来我了解了他的困难,转而同情他的处境,于是又化干戈为玉帛,彼此亲如兄弟。尤瑜走后,大家对他疑神疑鬼,他在昆师也不好安生。而那时当了过虎岗完小附中班校长的姚令闻,在昆师读书时,曾与焦礼达合伙盗卖招生考卷,李师父参与了试卷的印制工作,深知内情,可是他一声不吭。姚令闻觉得他老实,便把他调进了离家很近的过虎岗完小附中班。他原来迷恋听说书,日常生活中,常常模仿说书的韵调,小生公子,孤家寡人,常不离口。我与他来往日久,也常常仿照他的腔调,调情逗趣。当晚我受池新荷华北沃野拥抱黄河激浪的趣话的鼓动,兴致极高。因此,我故意迟迟不开门,仿照说书的口气,信口雌黄地逗趣说,‘夜半——敲门,莫不是书仙颜如玉来也?颜小姐——,小生这厢有礼了。’
    “‘格格格格,格格格格!……’一串串银铃般的声在门外响起,开门抬起头一看,来人不是摇头晃脑的李师父,而是掩嘴讪笑的池新荷,这不禁使我惶急万分。我匆匆忙忙连声唤“请进”,结结巴巴答不上话。她跨进门,又是一阵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灿笑声,然后大大方方地讥讽道: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还有千钟粟。’竹海啊,祝你青云直上,洪福齐天,实现你的美梦,但愿我这个邂逅相遇的萍水客,日后也能轻轻松松地分尝一杯羹。不过我得严肃地正告你,我可不是颜如玉。古人说,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夜访不是为别的,只是为了酬答你的书赠,算是偿清我白天欠下你的一笔账。你可千万别想入非非,乱了方寸。”接着她又迸出一串金玉碰撞的格格的笑声。然后展开一幅墨色还未全干的水墨给我看,“书呆子,回赠你这个,大概你不会折本吧!”
    我被她抢白得无话可答,幸亏她没有穷追猛打,我才不至于那么赧颜腆面。我急忙接过这幅水墨,匆匆钉在床前正面的墙上。眯缝着眼,仔细端详:画面下方,自西北向东南,横陈着一条蜿蜒流淌的大河,河中浪花千叠,恰似隆冬北国平原上劲风卷起的千万堆白雪;画卷上方是广阔无垠的碧绿的草原,风吹草低,隐没于草中的牛羊依稀可辨;再远处,是隐隐约约的淡淡的雪峰,烟笼雾绕,神秘莫测;天空湛蓝湛蓝,零星飘逸的朵朵白云,好似无风的海面上的片片归帆;一只大鹏,薄天展翅翱翔,真像硕大无朋的海军旗舰,乘风破浪。大河下方,几间破旧的茅舍旁,一群自命不凡的燕雀,在叽叽喳喳地噪叫。画面左上方的蓝天上,兰亭笔致的题辞格外醒目:
    九万里扶摇直上,誓从鲲鹏征南溟;
    咫尺间抢枋控地,岂效燕雀噪樊篱?
    一九五五年六月三十日,亭竹雅玩,新荷写意
    “画题,《乐此逍遥游》”。墨迹还未全干,显然她整个下午没有休息,又焚膏继晷,连续作战,才刚刚辍笔。难怪她吃了晚饭,丢了筷子就走。原来她全神贯注在这幅画上,大有孔老夫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的逸韵。
    我眼睛滴溜溜地望着这幅画,心情万分激动。先是眉飞色舞,脱口叫好,继而眉锁眸定,怔怔出神。我总觉得这幅画不只画面精美飘逸,题辞仿我的笔致而更富有神韵,最可贵的是在画的背后,还隐藏着一种神秘而又珍贵的东西,但究竟是什么,我一时也说不清。不过,无论是从她作画的认真态度与对自己友好情谊,哪一个方面,我都应该十分感激。于是我诚恳地极口夸赞道:
    “好!妙!好得很,妙极了!好个《乐此〈逍遥游〉》,我的黯淡无光的陈词僵句,你漫不经心地轻轻一点,顽石竟变成了真金,射出了耀眼的光芒。变得如此鲜活,如此有神韵。真是妙极,妙极!”
    “又来了,如此酸不溜丢的,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池新荷噘着嘴半嗔半喜说,“要知道,肉麻的吹捧,比乌鸦的聒噪还让人难受,真让人活不下去。在你的房里,我不能送客,但我可以走人。”说完,掣电般的眼神,亲昵地瞄了一眼,羞怯地扭头便走。
    我急忙放下手中的画去追,大声喊“新荷,新荷!”她没有回话,追到门外,只听到一串劈劈啪啪的脚步声……
    我回到房里又拿起画反复观赏,久久遐思,我终于揣摩到了她的思想脉搏:她自励的画,山是主体;送我的画,水是基调。一个志在高山,一个心存流水,高山流水有知音,不动声色地向我传递了无限爱慕信息,真是思虑周密,寓意深远。此时,我真有点像穷叫化骤然拾到了金元宝,思潮澎湃,睡意全消了。直到鸡啼三遍,才囫囵地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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