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街五十一号

3 牛刀小试抢险建奇功 机关算尽咒语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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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竹脑壳,你怎么啦?痴痴呆呆的,真像一截刚刚裁下的用做棺材的木头!”尤瑜将手掌在竹海眼前不住地晃动,刻意笑着挖苦他,“我想,你思念池新荷真的走火入了魔,那天晚上一晚没睡好觉,要在二十年后的今天晚上给补上?你在美梦中又梦见了陕北高原、华北平原紧紧拥抱着黄河?老伙计,你得清醒清醒,弄清楚到底你是黄河,还是我是黄河?千万别把梦幻当现实。”
    “你说得一点也不假,我确实梦见了华北平原像温暖母亲的怀抱紧紧拥抱着一泻万丈的黄河。但是,它不是虚无飘渺的梦幻,而是二十年前的现实,也是我这一生的唯一的让我神往的五彩斑斓的美梦。游鱼子,你妒嫉也没用,你只能硬着头皮酸溜溜的忍受,因为它千真万确事实。”竹海从回忆时空隧道中走出来,望着窗外灯光灿若星空的昆阳,指着峭壁下的青龙潭,悠悠地说,“今天,从这个窗口,我们见到的明星荧荧的昆阳,这是现实;但是二十年前,我们从这个窗口远望,只见到几点如豆的灯火,整个昆阳漆黑一片,那也是历史的真实。我们总不能因为今天现实的光明,而否定历史的黯淡!同样,你也不能因为你后来据有的光明,而否定我昔日曾经拥有的荣光。我现在就给你讲讲我这段至今我引以为自豪的罗曼史,但愿你不要妒火猛烧,不顾一切,纵身从这个窗口跳下青龙潭。”
    接着,竹海又继续讲起了二十年前那段灯火如豆,但又令人神往的历史……
    初到过虎岗的那天晚上,聆听了高昂激越的提琴乐曲《黄河颂》,听到了华北平原拥抱黄河的奇闻异论,我确实一夜没有睡稳。第二天雨后放晴,太阳出来老高了,我躺在床上还没有翻身,一个个美妙的梦幻镜头,仍我的脑海里闪现。突然,一阵砰砰的打门声惊破了我的美梦,迷迷糊糊,我以为是李师父一早回来了,我便又仿效他用《三顾茅庐》中诸葛亮道白的口吻逗趣说: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何方来的山野匹夫,搅乱了山人悠远的清梦,你可知罪?”我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打开门,侧着身子弯下腰,说,“尊敬的李师父,凌晨来访,必有要事,快快请进。”
    可是,来人并不吭声,也不进来。我揉了揉惺忪的眼睛,仔细一瞧,他不是矮墩墩的李师父,而是一个穿着怪模怪样、不似农夫、不类干部、三分像外国佬、七分还是中国人的五大三粗的汉子。他,蓄着的西式长发,半圆兜腮胡子,自两鬓紧连双颊,直达下巴,他虽然像农民薅草皮那样,将钢针似的胡子刮得精光,但双颊下巴仍然顽固地泛着青光,被它围困的黄沙似的面颊,真像阿拉伯半岛伸入了红海波斯湾。他上穿白色长袖衬衫,衬衣下摆纳在裤腰里,领扣袖口都扣得严严实实;下着银灰的笔挺西裤,透明的玻璃裤带上吊着串丁当作响的钥匙,钥匙串上串了个塑料丝编织的大红虾;脚踏一双编织得十分精致的草鞋,里面套着双起白花的黑色袜子。他左手拿着顶书有‘劳动模范’字样的蘑菇状的斗笠,右手十分在意地掸着衬衣上的灰尘。英国的皇子,中国的贱农,刻意打扮的嫖客,在这里竟结合得如此完美巧妙,不能不让人叹为观止。他见我油腔滑调,粗黑的眉头,顿时打上了死结;圆白的脸颊,即刻笼罩着乌云。初次见面,他本来想摆出副绅士面孔,但又无法掩饰内心的愤怒,本来想装出彬彬有礼,最终还是凶相毕露。他怪腔怪调、忿忿地说:
    “你大概就是竹海吧!听说你是百里挑一的三好学生,哼!怎么也竟像老鼠掉进了油篓里,满身沾满了油?太阳晒坼了屁股,还赖在床上,像个什么样子!我没有时间和你磨牙拌嘴。李师父下去送通知了,要到今天晚上才能回来。现在我正式通知你,你上午煮好猪食,下午到防汛指挥部报到。防汛如打仗,军令如山倒,小子,你如果再这么油腔滑调,吊儿郎当,小心你的饭碗打飘飘!”说完,头也不回,转身怒气冲冲地走了。我真想不通,我初来乍到,没有什么越轨行为,只开了个小小的玩笑,怎么就这么对待我?后来听李师父的介绍,才知道个中原委。原来,姚令闻是将我作为优秀的人才引进来的,后来他从赖昌的口里知道了我与你尤瑜情同兄弟,便觉得我们都是一窑烧的破瓷器,不该要,因此,他才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态度变得如此恶劣!
    当时我对自己也十分气恼。日上三竿,还未起床,这是初参加工作的人的大忌,何况自己又不分青红皂白,牛头错对马嘴,乱开玩笑。平日骑马没有遇上亲戚,今天骑牛倒冲撞了亲家,他是我的顶头上司,今天我给他的第一印象竟如此糟糕,今后吃西餐,刮胡子,穿玻璃小鞋,那是日出月落,天天都免不了的事。
    我边想边走,来到了厨房里。池新荷已在涮锅,我告诉她刚才发生的事,觉得事态严重。池新荷却不以为然,轻松地说:
    “刚才来的是姚校长,他从堤上回来,本来想吃过早饭去县里开会,可我们还没有起床,哪有饭吃?他布置我的工作时,说照顾我守校,语气却十分柔和。他还开玩笑地对我说,我父亲是他的恩师,我是恩师的千金,他得修间金屋子,好好将我藏起来。可他通知你上堤防汛,说话的火气十足,也不知你怎么惹恼了他。姚校长是我的老师,平时对工作十分严肃,遇事还通情达理。我为你打打圆场,把事情好好说清楚,一场误会的风云散去,就会雨过天青。校长又吩咐我吃过饭后,就去催促学校附近生产队的劳力上堤,因为湖水继续上涨,防汛处在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要我不要有丝毫懈怠。喂猪的事,他要你迅速做好,然后马不停蹄赶到堤上,到洪家垸防汛中队报到。”
    事已如此,也只好这样了。她丢下碗筷走了,我便忙着剁猪菜煮猪食。四头大肥猪,一天要吃一老铁锅食,红薯藤剁了一堆,像座小山,煮烂后喂了一次,已是午后三点,囫囵地扒了几口饭,我就急急忙忙往堤上赶。才过三伏天,雨后的太阳仍然像火烧,热气蒸腾,田垅里像个大蒸笼。我手拿了件衬衣,穿着背心走出门,走进蒸笼里,周身大汗似雨淋。田野里不见有行人,幸好通向防汛大堤是条大路,不用问也不会走错。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终于赶到了大堤上。放眼望去,水天茫茫,猛烈的北风,抱起如山的白浪,狠狠地摔在大堤上,溅起两三米高的水花,厚厚地铺在堤上,倒灌进垸子里。喏高喏大的长堤,似乎被撞得左右摇晃。飕飕的北风挟着冰冷的水花,溅到身上,顿时浑身为之颤抖。真没想到,塞外“朝穿棉袄午穿衫,怀抱火炉吃西瓜”的谚语,如今在江南的暑热天里,竟变成了现实。
    我走进堤上的工棚,向防汛中队报到。一个纺锤模样的的家伙见我来了,顺手抓去头上的脏兮兮的鸭舌帽,露出个像刨光了的芋头崽似的脑壳,一双滴溜溜贼眼,上下打量着我,怪腔怪调地奚落说:
    “你就是竹海吗?你以为地区三好学生到处都能吃香,可在防汛大堤上,风神爷、老龙王就不会卖你的账。地区三好学生的这块金字招牌不能当衣穿,今晚风爹爹、水爷爷会把你这只剥光皮的兔崽子整得变龟孙。我这只是说个笑话提醒你,竹老师,我少见多怪,我少见多怪,你就别往心里去。”说完,刨光了的芋头笑得摇来晃去,活像个拨浪鼓。然后他递给我一支手电筒,命人带我去分一段堤巡查,并板着卖牛肉人的苦瓜脸,操着地道的**腔说,“竹海啊,这防汛就是打仗,真刀实枪干,不能像你们学生,昂首望天说瞎话,可长可短,可上可下。这巡堤就是钉子钉铁,硬碰硬,二十四小时连续巡查,一刻也不能歇息。当逃兵,做懒汉,指挥官的枪子儿,那可就不认得人罗!”说时,他挥动右手,好像在舞弄手中的枪。
    他真是我平生见到的第一奇丑人。粗看大体像纺锤,仔细瞧,真像一个刨光皮的芋头崽,用根竹签承着,插在一个羯鼓似的南瓜上,然后再将羯鼓搁在个细脚伶仃的圆规上。这种无以复加的奇丑,早已让我恶心,他那乌鸦似的聒噪,更加使我意乱心烦。“黄钟委弃,瓦釜雷鸣”,猫头鹰变成了维纳斯,我还有什么话可说!于是就跟着划分堤段的人默默地走出了工棚。划堤段的是修防会的技术员,他告诉我,这个防汛中队姚令闻负责,刚才那个训人的是过虎岗中学的总务主任,叫赖昌,他头上泛黄油,别人觉得他不过是条癞皮狗,可他居然当上了中队的秘书。他,什么也不懂,只擅长于用鳝鱼泥鳅,调起姚令闻的胃口。吃了鳝鱼泥鳅粘了牙,姚令闻就专门甜言蜜语替他抬轿子。他当上总务主任,从此也就猴子坐上了板凳,装出一副人模样。他说自己农校刚刚毕业,分到乡政府,赖昌欺侮他初来乍到,动不动就刮他的胡子。他说我也才初出茅庐,不知防汛的水深水浅。这伏天高山积雪融化,雪水注入江河,咬人肌肤。你没穿棉袄,晚风刮来,只怕难以挺住。技术员划给我一公里长的责任堤后,叹了口气,爱莫能助地走了。此时我记起了从前你尤瑜说过的在初中读书时整赖昌的事,知道赖昌对你恨之入骨。而在昆师,后来你成了我的好朋友,既然“爱屋”可以“及乌”,当然“憎乌”也会及“屋”的,他给我刮胡子、穿玻璃小鞋,也许就是你尤瑜引发的。这样看来,更厉害的雷霆风暴,恐怕还在后头呢。事已如此,我也就只能拼着小命去硬顶了。
    入夜,乌云遮蔽了蓝天,眼看就要下雨。可百里长堤上,手电的白光明灭,火把的红焰烛天,真像一条用宝石镶嵌成的珠光闪烁的特长的项链。就是昆阳的十里长街的夜景,比起她来,也会黯然失色。风这么大,水这般冷,人们用绳子系紧身上臃肿的棉袄,尽量缩短自己的脖子,身子弯得像只老虾公,在自己的责任堤的堤坡上来回走动,好像在寻不慎丢失的绣花针。上级交代,内堤渗清水,无事;流浊水,危险,就得马上报告。谁巡查失职,堤段出险溃决,谁就像在保卫祖国的战斗中弃城失地,谁就是千古罪人,撤职、开除、坐牢,罪有应得。因此,不管是干部还是群众,谁都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
    呼啸的北风抱起汹涌的波涛,恶狠狠地撞击堤岸,激起的浪花如阵阵骤雨,我仅仅戴着个遮阳的小笠,又如何能挡住它的倾泻?不一会儿,单衫短裤就淋漓滴水,奇寒袭肌透髓,身子筛糠似地颤抖。我在大堤内坡踽踽巡视,就像寒风中飘零的一片枯叶。湖里涨水,湖洲全被淹没。过去栖息在湖洲上的蛙鼠蛇虫,都逃迁到了大堤之上。大堤外坡巨浪汹涌,堤面人流如织,它们不能栖身,全藏匿在大堤的内坡。巡行堤内,几乎步步踩着这些丑类。被踩死的蛙鼠蛇虫的尸骸,遍布堤坡。我好像一场恶战以后,在凄风苦雨的午夜,一个人穿行于尸横遍野的战场,那种惶恐的心情,真让人难以忍受。幸而晚上很冷,蛇虫大多冻僵了,才没有被它们咬伤。与我同巡这段堤的,是位两鬓花白的心肠特别好的老大爷,他家就在我巡查的这段责任堤旁,他即刻回家,拿了件蓑衣给我穿上,避开了骤雨般的浪花的溅射,我身上才略有余温。不过,经历了一夜风吹雨打,我已开始咳嗽发烧,可上级的要求是誓与大堤共存亡,因而我只能带病苦撑。这位大爷说我病得厉害,要我回工棚休息,他替我巡堤。这种不负责任的自私自利的事,当然我不能干。于是他就说,白天我巡堤,晚上他给我巡上半夜。第二天晚上他上半夜巡堤过后,下半夜我接着巡堤,他执意将棉袄脱下,披在我的身上。顿时,一股热流在我心中涌起,使我感动得热泪盈眶。
    下半夜,一部分监督巡堤的干部偷懒小憩,巡堤的人员逐渐稀少。我可不敢懈怠,每一寸堤坡都得仔细搜索。我的责任堤的内坡,虽有几处渗水,但处处都水流清澈。天快亮的时候,我巡查到我的责任堤面的左端,发现邻区大堤内坡,有股碗口粗的虹状浊流,径射到内湖的深潭中。哗啦啦的水流激射声,打破了凌晨死一般的寂静。据与我一道巡堤的大爷说,这是洪家垸的一个倒口,原是一条河,围湖的大堤通过这里,下面基础并不牢固。这个垸子决堤溃垸,每次都从这里开始。我意识到这是溃堤前的凶险征象,就一边惊呼,一边马上爬过堤,扑向堤的外坡射出水流的堤洞,试图以自己的身躯阻断迸射向垸子里的水柱。穿水的洞在水下约两米的地方,水柱已冲出十几米远,在堤下的深潭里溅起丈多高的水花。且水洞逐渐扩大,上方还裂开了一寸多宽的口子。情势已千钧一发,我怎么还能有片刻犹豫?我即刻跳下水中,用脱下的棉袄连人一道去堵那个喷射出水柱的洞。开始我感到水流小了,只觉得水的强大的压力,压得腹背撕心裂肺地剧痛。嘶吼水洞继续扩大,不一会,洞上有裂缝的土堤,呱啦一声被撕开,巨大的水流冲向内湖,我也随着水柱腾空,坠落到深潭里。幸好我还抱着棉袄,抵挡了水流的部分冲击力,没有被垮堤的泥土埋入潭底。虽然头部、手脚,被划破了,但未伤及筋骨,我的水性还不错,不久就浮出了水面。挣扎着划倒岸边后,我晕过去了。
    此时,如晴天霹雳,三眼铳的三声巨响,划破了凌晨的宁静,昏迷过去的我,又即刻苏醒过来。只见大堤像高位水坝打开了闸门,奔腾咆哮的洪水从天上倾泻下来,灭顶之灾,顷刻就要降临到人们头上。“倒堤啦!倒堤啦!”一片惊呼声,如雷霆,顷刻响遍湖乡远近。堤垸内即刻沸腾起来了:大嫂背着娃娃,挟着被褥,哭声震天;老大爷牵着牛,赶着猪,气喘嘘嘘;老太婆提着篮子,牵着孙女,唉声叹气;小孩子,抱着鸡婆,逗着猫狗,哭爹喊娘。整个垸子里鸡飞狗叫,惊呼哀号,好像当年冷不提防日本强盗袭击村庄时的悲惨情状。当然,也有些不守本分的劳动力,他们偷偷从堤上溜回来,他们不急不缓,取下搁在茅檐下的小船,把家里的笼箱、床铺、被褥、鱼网、盆锅碗碟猪狗,都往船舱里装。如果大水一来,他们就掀下盖房的草,拆下檩木房柱,捆绑在小船两旁,此后便以穹庐为盖,以小舟为家,飘泊天涯。
    此刻我仰望决口两端的大堤上,许多负土扛木的人,犹如冒着如雨的矢石、肩负着云梯、蚁涌蜂聚地攻城的一往无前的士兵,他们高呼着誓与大堤共存亡口号,奔向倒口。在这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我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我就忍着钻心的疼痛,奋力爬上大堤。只见原来停泊在倒口附近的那只装满沙石的船,已横搁在外堤的倒口,在船外加绑了个原木扎成的井字木架。人们紧急地在船内堆沙包,船迅速沉下,挡住了大量倒灌的湖水。可是船底下仍泛涌着股股浑浊的泥水,船底下的决口继续扩大,丢下去的沙石袋,即刻被激流卷走。脑壳似刨光了的芋头的赖昌,在决口的一端,跳起来声嘶力竭地狂叫,命令群众跳下水去,筑一道人墙,以阻断激流。并且威协说,谁胆敢不去,就以临阵脱逃的罪名,把他送进牢房。可是大家都首鼠两端,絮絮叨叨地埋怨道:
    “死癞子,就你的小命要紧,老子就不是人!”
    我知道,稍有延误,大堤顷刻就会溃决,我心急如焚。一个有良知的人,怎么能视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为儿戏?
    “为保卫大堤、为保护父老乡亲而死,死有重于泰山。同志们,不怕死的,跟我来!”我高声呼喊着冲过去,毫不犹豫地跳进了倒口里,死死抱住绑在船帮上的横木,站到齐颈的激流中。左肩被划破的那条很深的伤口流淌着的鲜血,在水面画出了一支殷红的箭。抢险队员们见不是抢险队员的陌生人,毅然跳进了激流,他们也高喊着“要想吃饱饭,就要保大堤”、“共产党员打头阵,共青团员当先锋”的口号,也纷纷跳进水中。大家沉着地站在将要吞噬人们生命的激流中,毫无惧色,傍着沉船,迅速筑就了两道人墙。这是冲不垮、打不破的真正的铁壁铜墙。十几名牛高马大的汉子,站在沉船上,抡起重锤,傍着靠近内堤船帮的原木,将粗木桩鳞次栉比地钉进决口的堤身。与此同时,牵线般的运送沙石的队伍,骤雨般地把沙石袋投进激流中,木桩挡住沙袋,堆积成一道水坝,扼住了激流的咽喉。不可一世的洪水,偃旗息鼓,却步了,我也筋疲力尽,再也不能支撑下去了,眼前一黑,就倒在外湖的水中,……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睡在一户农家的床上。床前围着一群人,我刚上堤报到时,奚落我的那个刨光了的芋头仔,此刻昂着头,挥着手,在滔滔不绝地介绍我的事迹:
    “……这个竹海啊,在校读书是有名的三好学生,参加防汛抢险是无畏的战士。他巡堤发现漏水小洞,就脱下棉衣去堵,没堵住,随着冲出的水柱,掉到深水潭里。可是,他不顾身上好几处受了重伤,流着血,爬上岸,冲上堤,又跳进倒口的激流中,继续战斗。他是我们过虎岗中学的老师,是我们过虎岗中学的骄傲!……”
    “好了好了!竹海醒来了!大家早就听到了群众传颂他的英勇事迹,你还罗嗦干什么?他是英雄,你是狗熊,你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原来坐在芋头仔前面的一位中年瞪大眼睛关注着竹海的汉子,霍地站起来,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他浓黑的粗眉像两把锋利的刀,炯炯的目光如两支犀利的剑,逼视着站在刨光的芋头及芋头身后的姚令闻,他的威严立刻震慑了围在床前的干部,个个望而生畏。他捶着xiōng部,语气十分严厉地说,“我们中许多人是共产党员、国家干部,可是我们贪生怕死,当缩头乌龟,光喊空口号,不去抢大堤。姚校长,你是防汛中队的中队长,群众流着血跳到激流中堵倒口,而你穿草鞋,还要套上袜子,摆出副阔少爷的臭架子,站在干岸上丢人现眼。这是我们共产党的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如果所有的共产党员都像你,那么,我们共产党还有什么先进性?姚校长,你知道吗?这洪家垸是我们昆阳县的大粮仓,十几万亩良田,两万多人口,每年向国家缴纳了几千万斤爱国粮。现在丰收在望,眼巴巴地望着这个黄谷垸子倒了,我丢了县长不要紧,今天的事出在你的责任区,你有几个脑袋,能负得起这个责任?今天,要不是这个刚刚参加工作的毛小子带头,带动群众,冲锋陷阵,保住了堤垸,那么,我们的老百姓早见了阎王爷,你和我也都得下地狱。”他又转过脸,弯下腰,拉着我的手说,“竹海啊,你为了人民的利益,英勇无畏,一往无前,你是我们时代的赵一曼、黄继光。老姜还不如子姜辣,我们这些参加革命多年的共产党员、国家干部,还有什么颜面在大家面前说大话!竹海啊,你年纪轻轻的,就有伟大的报国志向,你为我们保住了洪家垸。今后你继续好好干,一定能成为国家的栋梁。我代表全县人民感谢你,向你学习,向你致敬!”然后他弯下泰山腰,深深地向我一鞠躬。听他说话的口气,见姚令闻、芋头仔对他的卑躬的态度,我估计他就是闻名遐迩的共和国的英雄、铁面无私的昆阳县的蛮子县长。我急忙挣扎着起来,想向他说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此时,穿着讲究、站在县长身后的姚令闻,急忙跨到县长前面,低下头,批着自己的脸瓜子,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哭丧着脸说:
    “成县长,是我没用,是我没用,丢了共产党的脸。我请求党给我严厉的处分。”然后转过身来,假惺惺地抚摸着我的肩膀,似乎无限关切地说:“竹海老师,竹海老师,是你为我们保住了堤垸,拯救了人民,我们十分感激你。你目前还很虚弱,不要起来!不要起来!”说完,就想拉着成县长走,可蛮子县长不买他的账,甩掉了他的手,严厉斥责道:
    “批评和自我批评,是保证我们共产党永远先进的法宝。共产党人有了错误,就是要敢于当众脱裤子,毫无保留地检讨错误,总结经验教训。上梁不正下梁歪,今天就得把歪梁扳过来。姚令闻,你现在马上甩掉你那双浪荡公子的臭袜子!”陈县长目光炯炯,干部们目光睽睽,此刻姚令闻心里真如打破了五味瓶,酸涩苦辣咸,全聚集心头,他只好当众尴尴尬尬甩掉那双丝光袜。接着成县长语重心长地说,“姚校长,从前打仗,提倡火线入党,这个好传统我们不能丢。竹海是你们学校的老师,你认真考察一下,如果他符合条件,即刻吸收他加入党组织。”
    姚令闻知道蛮子县长还像当团长时一样蛮,从来说一不二。如今他的严厉的斥责,已把他逼到了无路可退的墙角,他除了顺水推舟,给竹海唱颂歌、抬轿子外,还有什么办法?于是他就捏着一把汗,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心惊肉跳,尽拣好的说:
    “成县长,竹海的档案我早查过了,他是昆阳地区的三好学生,昆阳师范学生会主席,学业成绩、工作能力都是一流的。他在学校里读书时就写过两份入党申请书,正因为这样,我才千方百计把他争取到我们学校来工作,发展他入党,那是迟早的事。现在有了您的指示,这件事我们就立即着手办。”
    “这还像我们共产党说的话。打铁趁热,要赶在县防汛抢险表彰大会之前做好。如果一位大英雄还不是共产党员,岂不丢了我们共产党的脸?”成县长又转过脸来,对随他来的宣传部的干事说,“你要尽快总结材料,上报地委、省委,最好争取见报。”说完就走,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说,“竹海,你好好休息,过几天再来看你。”
    此刻,姚令闻似乎换了张脸,对我表示十分关切,转过脸来冲着芋头仔说:
    “赖主任,你好好给我听着。竹老师是个难得的人才,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调到我们学校里来。如今他保堤垸为人民立了大功,理应享受最高的待遇。要是有半点差池,小心你的猪脑壳!”然后,尾随着县长走进了工棚。
    对于姚令闻的张牙舞爪,前天早晨我已领教过。谁又会想到今天他前倨后恭,一张卖牛肉的魔鬼脸,一刹那,竟然翻作了绽笑的春花面。我的栗木脑袋太不适应这种阴晴变幻,只好眯着眼睛装睡觉。芋头仔脑壳也跟着叫嚷人民的功臣要好好休息,赶走了人群,将门关上,嘱咐房主要精心侍候,然后悻悻地溜走了。
    原来防汛一开始,姚令闻就有自己的如意算盘。他想,入秋涨大水,那不过是强弩之末,后继无力,不足以威胁大堤。保卫大堤的英雄桂冠,决不能戴到别人头上。于是他也故作姿态,安排自己下半夜巡查这段险堤。他听说,这段堤曾因次次出险溃堤,后来修堤时修得特别牢固,因此名为有险而实则无惊,把这段险堤留给自己巡查,岂不更能显示自己的高风亮节?他认为这样安排,是状元的应试文章,生花的妙笔。他还特意上报了县委、行署,得到了行署专员高达的夸奖。为此,他像喝足了陈年老窖杏花村,云里雾里,真有说不完的洋洋自得。他分配赖昌白天巡堤半天,兼顾抓鳝鱼泥鳅;一个老实巴焦的农民自午后到半夜巡查;安排自己下半夜巡堤,他不在,就由防汛抢险的技术员顶上。实际上他不是开会,就是检查,他的巡堤任务,全由技术员承担。
    据知情人说,就是在大堤出险的这天晚上,赖昌抓到了好多鳝鱼泥鳅,又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两瓶竹叶青。为了遮人耳目,三更过后,他们才开始大嚼豪饮,牛饮狼吞了一个时辰以后,姚令闻头重脚轻,浑身酥软,才挪动了半步,就啪啦一声,倾倒了玉山。可是此刻他也不好叫技术员代为自己巡堤,因为这样做,就会把自己吃吃喝喝的腐败作风,鼓眼暴筋地摆在众人面前。因而他只好叫赖昌去画个卯,代他到堤上走一遭。此刻赖昌也醉眼朦胧,只觉得天地颤抖,乾坤颠倒,不想挪动半步。但是他不敢与姚令闻较劲,没办法,只好拄着条竹扁担,踉踉跄跄走上大堤。这段责任堤还没有巡查一半,他已跌倒了三次。他想走到堤的内坡,去看看浸出来的水的清浊,不小心,脚悬空,身子囫囵往下一滚,丢了手电筒,人滚到了堤下的哑河里。幸好为了防止堤身垮塌,水中钉了两排木桩。这些木桩虽撞得他疼痛难当,可就是因为有了它们,他才没有钻身鱼腹。当晚昌癞子不敢再走下去,连滚带爬,爬进了工棚。此时姚令闻横躺在床上,像头死猪,昌癞子也剥光了湿衣服,钻进了被窝。日后人们常相聚笑话他,昌癞子这个茅屎缸里的石头就是硬,醉醺醺地滚下哑河还保住了命,祸它子真的能活一千岁。
    大堤差点溃决的事出现以后,姚令闻知道,如果不设法掩盖,自己便难辞其咎。而最有效的掩盖办法,就是不遗余力地表扬护堤有功人员。解放后这几年他当干部,表扬了许多人,他们都对他十分感激,没有一个人指斥他的表扬不切实际;相反,若批评了哪一个,没有一个不千方百计来解释说明的。可见表彰这块肥得滴油的肉啊,它能有效地堵住别人的嘴。现在,他就只能违心地开动宣传机器,用铺天盖地的表彰的红花绿叶,去遮掩自己身上的污泥浊水了。大堤出险的第二天,我的先进事迹的材料,就被送到了地、县办公室的案头,洪家垸内民居的墙上、屋顶上,到处都写出了颂扬我的巨幅标语。第三天,防汛抢险中队党支部开了个特别的支部会,一致通过我火线入党。姚令闻还有意把我说成是他的忠实部下,将我的表现,幻化成璀璨的光环,戴在他的头上。以后地县防汛抢险表彰大会,我成了当然的模范。一个月后,我的事迹还登上了省报,成为地县的一面大旗。姚令闻就死死扯起这面大旗,当作虎皮,妄图掩盖他满身糜烂的疮疖。对他的这种惺惺作态,我感到十分恶心。但开始并不知情,后来我察觉了这些情况,对他的倒行逆施,我也想向上级反映。可是他处心积虑,多安排我的工作,把我的时间填塞得没有一丝缝隙,使我无机会走出学校。我也曾几次写信向上汇报,可是,发出的信,如石沉大海。后来据消息灵通的人说,姚令闻神通广大,我写的材料,件件都被他中途拦截,扔进了垃圾箱。此后,他就瞪着双饿狼的绿眼紧紧盯着我。就这样,我坐在没有引擎的时刻可以坠落的直升飞机上。直到一年后,我升入了大学,以为自己这头鱼已漏网了,这才暂时舒了口气。
    尤瑜啊,我这一生恰如眼前曲曲折折的昆江,在暗夜里凄凄惶惶地流淌。回头看,是茫茫的黑暗,向前望,漆黑一团。你再看,昆江水在青龙潭里回旋,多么不忍心离去;你再听,过了深潭后,它那下滩的溅溅水声,你不觉得它在呜咽么……
    说到后来,竹海已泣不成声,尤瑜也泪眼望着眼前一片光明的昆阳,及其映在昆江里的光怪陆离的倒影,心潮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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