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街五十一号

5苦苦哀求赖昌呼老伯 南瓜咕咚掉进粪坑


那晚,池新荷刚刚从我歇息的房里走出来,走到堤上,何大爷见她只穿着空肚棉袄,担心她细皮嫩肉,经不住飕飕冷风向体内倒灌,就脱下蓑衣给她穿上,又替她紧紧系好腰带。何大爷说,这样,棉袄紧紧贴着毛线衣,暖和;虽不好看,却很中用。接着何大爷上下前后瞧了个遍,点了点头,然后擎着火把回家走。何大爷刚刚走下堤,一个熟悉的嘶哑的公鸭声就在那边叫起来,就是呼啸的北风、惊涛拍岸的剧烈声浪,也遮掩不了那歇斯底里的怪叫:
    “池新荷一一,老同学一一。你来了,怎么,怎么也不向我招呼一声,难道你真觉得我无情?这个死竹子,黑猪子,真的是,真的是牛魔王不识观世音,他,他,竟敢要你公主巡堤,看我,看我怎么把他那个讨厌的‘竹’字倒写起!”这怪呼怪叫的是赖昌。他跑得上口气接不上下口气,跑到了堤上,还没站稳,就一把抓住池新荷的蓑衣大声叫,
    “老伯伯,老伯伯,刚才有个姑娘,有个姑娘在巡这段堤,老人家,不知道你看见了她没有?”
    大概因为池新荷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破棉袄,赖昌就不辨男女,误认为她是老人,呼她老伯伯。池新荷也不想被这个小**识破,就将错就错,装出弯腰驼背的样子,又用蘑菇斗笠遮着面。池新荷知道一旦被他识破沾上了,就别想脱身。为了挣脱他的纠缠,池新荷用力一甩手,右手打着了赖昌的帽子的鸭舌。像片落叶,帽子随着呼啸的北风,飘落到了内堤那边。这下将他一向严严实实隐匿的光头完全暴露了,他好像女人被人扯下遮羞布,顿时慌了手脚。他一边慌忙奔下堤拾帽子,一边声嘶力竭地咒骂她:
    “老东西,你,你有几个脑壳,竟敢太岁头上动土,冲撞我!你等着,你等着,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也许是又气又急的缘故,此时,他踩虚了一脚,直立着的南瓜,顿时变作了横滚的冬瓜,轱辘轱辘,嗵的一声,汆进堤下的水沟里。说是沟,并不窄,且很深,帽子没捡到,电筒也丢了,咕咚咕咚,他也没少喝水。此刻求生心切的他,才不得不低声下气装孙子,苦苦哀求道:
    “老伯,老伯,我刚才态度不好,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不,您爷爷不记孙子的过,请您再揿亮电筒照照我!”
    池新荷居高临下,用手电光一照,只见他那像刨光了的芋头似的脑壳,在堤下水沟里上下蹿动,这不禁使她想起了莲师厨房后面那条臭水沟里,浮动着的让人恶心的烂萝卜。狐假虎威的狐狸突然喊爷爷叫奶奶变龟孙,你说可笑不可笑?也许人皆有恻隐之心吧,池新荷怕他淹死,还是揿亮手电照着他爬上水沟,然后将电亮移过来照自己巡堤的路。
    “老伯,您老是我的好爷爷,您总不能让孙子跌得缺胳膊少腿招人笑。我的亲爷爷,您慢点走,求您再照照我!”
    池新荷不禁心中窃笑,跛腿的豺狼狐狸没少作恶,还照他干什么,便熄灭了手电筒的光。可是不一会,他居然跌跌撞撞爬上了堤?外湖水面距堤面只有一米多,大浪扑来,溅起的浪花,就如小雨、暴雨交替下。堤面湿漉漉的,经来往的人一践踏,满是泥泞,就是小心翼翼行走也常跌倒,何况癞子情急,为救自己的小命夺路逃!他才踏上堤面,就啪哒一声,跌倒在泥泞里,他想翻身爬起来,可是脚下一滑,又一声啪哒,塌泥倒地。池新荷用手电光再一照,白衬衣、红背心、光脑壳,上上下下都滚上了一层厚厚的泥。池新荷虽然无比厌恨他,但恻隐之心又支使她拉了他一把。这回他站起来了,显出一副老实巴交的可怜相。寒气透骨彻髓,全身似箩筛筛糠,烂泥糊满了他的头,鼻眼分不出高低,烂泥面上,有个时开时合、时圆时扁的黑洞,鼓着气泡,又发出哀求的声响:
    “老,老伯,您做做好事。告,告诉我,是不是有个女的,来,来这里巡过堤?”池新荷心中窃笑着点了点头。他又哆哆嗦嗦地问:
    “老,我的好老伯,我再请问您,她,她,现在去了哪里?”池新荷顺手指着离堤百多米远的地方的晃动的火把,意思是说前面举着火把走的就是她。当时上堤的人都穿棉袄,远望自然分不出男女。他听说池新荷在那里,回过头,一边拔腿就向堤下跑,一边高声地喊:
    “池老师,老同学,等等我,等等我!”他像长期圈禁的兔子刚刚放出笼来,箭一般地跑下了堤。堤下有一大片西瓜地,葱茏的藤蔓遍地长。他情急之中不辨路,像头只想逃脱猎人追捕的兔子,不要命地跑。藤蔓绊着脚,一个嘴啃泥跌倒,可他惟恐追不上,一个弹弓爬起来又继续跑。连续两三次跌倒、爬起,跑到了西瓜地中间,“咕咚”一声,像一股青烟被魔鬼的宝葫芦收进去了,赖昌的踪影消失了。原来这地中间有个大粪池,郁郁葱葱的藤蔓完全把它遮蔽了。就是白天不留意也难发现,晚上赖昌急不择路,又怎么能看清楚?这样,赖昌便一头扎进了粪池中,真的变成了茅坑里的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大概粪水呛人、臭气难闻,抑或这种事情怕让人知道了更难为情,他爬上粪坑后,再没有呼爹求爷,而是哼哼唧唧,一跌一跛地走回去,真成了一只被打断了脊梁骨、又打折了腿的跛脚狗。
    池新荷说得那么开心,笑得那么酣畅,真像全胜归来的将军在饮庆功酒。受到强烈感染的我,心里也很高兴。不过我以为过犹不及都是错,做得太过分,日后不好和赖昌打交道,因为他毕竟是领导。于是我就想说几句刺耳的话,扫扫她的兴。我话中带刺藏骨,笑着对她说:
    “人说黄蜂尾上针,毒不过妇人心。我看你的心思也够狠毒!《红楼梦》里狠毒的王熙凤害贾瑞,冬天里也只抹脑泼了一盆洗身的脏水。而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折磨他这还不算,什么臭水沟里的烂萝卜,滚上粪泥的臭皮蛋,茅坑里的又臭又硬的石头,打断了脊梁的跛脚狗:集天下之大成的最恶毒的语言的脏水,劈头盖脑,你全泼给了他。你比王熙凤聪明十倍,也比她狠毒三分。善恶到头终有报,癞子机关算尽害别人,他今天总算得轮到了他吃苦头。不过你如今这样狠心地整他,难道你就不怕他有朝一日报复你?因为现在他毕竟是手中有权、能张牙舞爪的领导,今后他为你量身定做种种漂亮的玻璃小鞋,够你穿,也够你受!另外,破棉袄,烂蓑衣,将你这个荷花仙子作贱成了丑八怪,为的就是与这个三分像人、七分是鬼的邪恶小人较劲斗气,值得吗?”
    “竹海啊!你知道吗,对戕害别人的邪恶势力的同情,就是对善良的人的残忍。一个人只有有深刻的恨,才会有热烈的爱。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对待邪恶势力,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是唯一正确的选择。即使有那么一天,我遭他暗算,身败名裂,但我也不后悔,因为我总算曾经同他们搏斗过。怎么能说不值?”池新荷逆着冷飕飕的北风,顶着狂涛溅起的浪花雨,听着拍岸波涛发出的雷鸣般的巨响,挺立堤上,感慨殊深地说,“至于破棉袄,烂蓑衣,是美还是丑?虽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是非曲直,仍有一定的准绳。崇尚金迷纸醉的,当然对它鄙夷万端。向往世外桃园的,却对它青睐有加。因而鸱夷子挟西施扁舟五湖,陶靖节不为五斗米折腰、策扶老归去,烟波钓徒江上高吟‘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需归’,才成为千古佳话。俗话说清油炒菜,各喜各爱,我就是偏爱斗笠、蓑衣。如果有那么一天,我能在‘桃花流水鳜鱼肥’的时候,戴上破斗笠,披上烂蓑衣,斜风细雨钓春江,予愿足矣。竹海,我爱的就是这个,你说值不值?”
    她的这番议论,似林中风,石上泉,玲珑剔透,无一丝尘滓,类勒石的碑铭,若镂金的青铜鼎,如此深刻,何等精彩!我自觉须眉有愧,低下了头,无言以对。接着,我们顶着凄凄的老北风,冒着冰冰的浪花雨,并肩默默徜徉大堤上。沉默了片刻之后,思想开始又如金石碰撞,迸出强烈的火花。我谈理想,她道古今,两颗火热的心儿同步翩翩舞,一双矫健的天鹅薄天飞。时间不早了,我催促她回去休息了。此后几天,她巡上半夜,我巡下半夜,直到水落湖洲显露,我们才神清气爽回学校。
    我们刚刚走进学校门,李师父就把我拉到他房里。他神秘兮兮地说我正走桃花运,没有红娘牵红线,崔莺莺居然自己送上门。他又说他那天送完通知回学校,曾迭足对池老师说,夜晚堤上风大,冷似严冬,上堤巡查必须穿棉袄,竹海只穿了件单衣怎么能挺得住?池老师听了,心急如焚,马上回房就拆了自己的新毛衣,足不出户,不分昼夜,为我织寒衣。第二天李师父又把他听到的关于我护堤坠入深潭的事,告诉了她,他当即热泪盈眶,连他送去的饭菜也没有吃。一天两夜过去后,她脸苍白,人瘦了,饱噙泪水的眼里牵红丝。她去堤上送寒衣那天早晨,他到她房里收碗筷,捡到了一张字条,他把它交给了我。我展开一看,清秀的字迹写着二首诗:
    诗二首
    其一
    浪花坠冰水如刀,衣葛竹君岂能抗。
    遽拆红袖情切切,勤织寒衣泪浪浪。
    古馈香囊留幽趣,今赠毳衣诉衷肠。
    兴浓不觉鸡起舞,推窗微笑迎朝阳。
    其二
    萧瑟秋雨淫,江湖雪澌涨。
    排山猛浪恶,大堤十九伤。
    小罅成大洞,水虹自天降。
    鸣铳厉声啸,豕突人惶惶。
    竹兄堵急流,随虹堕寒塘。
    奋起三号呼,百千铸铜墙。
    孽龙伏地喘,欢呼震天响。
    傲竹耸山岳,侠骨千里香。
    我虔诚地将诗捧在胸前,觉得她不是普通的白纸黑字,而是一颗殷红火热的心。此刻,我的脑子在轰鸣,我的热血在沸腾,我饱噙着的眼泪,像冲决了闸门的洪流,滚滚地倾泻。到这时,我才深刻认识到,池新荷她一面横眉冷眼对邪恶,一面炉火旺盛暖人心,她默默地将一颗心掏给了我。她虽然没有打开天窗明说话,但我深知,“下自成蹊”的树上,定会有“桃李”!新荷呀,你屡屡投我以琼瑶,我却从未报木瓜,今后,如果我不能像精卫填海那样,一撮土、一块石,矢志不移地垒起喜马拉雅山,为你抵挡雷霆风暴,雨雪冰霜,让你能时刻享受丽日的温暖,那么,我还什么颜面面对你,我还有什么资格立于人世间?自此,五更鸡鸡为我吹响进军号,落日霞光是我悬挂的胜利旗;晓行我似骏马驰千里,夜半我放眼见曙光。我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们学校也因为有了这么一批辛勤的园丁的努力耕耘,面貌日新月异。学校里时时飞扬着欢乐的歌声,处处展现出灿烂的笑脸。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