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亡一叹

第93章


若是怙恶不悛,终不悔改,则要明正典刑。”
准提笑道:“错了。我问你,你所读的尚书,是何人所传?”
李承乾道:“伏生。”
伏生是秦汉时人,山东儒生。秦始皇嬴政统一天下,焚书坑儒,上古典籍毁于一旦,尚书亦失传。伏生于《尚书》一学最精,暗中记诵。秦灭汉兴,儒学渐渐复起,汉文帝欲召伏生进朝,讲授《尚书》。但此时伏生已经年近九十,垂垂老矣,不能行动。于是汉文帝遣使者往山东见伏生,听其背诵《尚书》。伏生世居山东,口音极重,使者压根无法听懂,于是先由伏生口授于其女羲娥,再由羲娥转述给使者,终于流传天下,是儒学经典之一。
准提道:“尚书乃是伏生口授,羲娥转述。但羲娥不通尚书,故此其记录颇有差讹,羲娥再口授于使者,其中差错更多。你等不知,故此谬种流传,以讹传讹。”
“所谓眚灾肆赦,怙终贼刑,其实原文乃是眚災肆赦,怙终贼刑——”准提一边说,一边用七宝妙树在地上写了个“災”字。
“此字与‘灾’音韵相同,亦发‘哉’音,但颇为生僻,故此羲娥听错。”
“眚者,灾也,意指饥馑、疾病、刀兵。災者,害也,亦指复仇。《广雅-释言》有云:肆者,噬也。《礼记》亦云:治肉曰肆——所谓肆者,即是食人肉之意也。”
“眚灾肆赦,意即因饥或复仇而食人,皆可赦,无罪。”
“怙终贼刑,所谓‘怙’,通‘故’,乃‘再次’之意;‘终’通‘众’,乃众多之意,指三人以上。贼者,食人也。怙终贼刑,意即若是再次食人,或者一次食三人以上,方才处以刑罚。”
“古时食物匮乏,族群并立,故此多有相互攻伐,彼此食人者。食人乃是为求自己生存而伤他人性命,乃德也。”
“伏羲退位,神农氏继位为人皇,教授万民农耕之术。自尧舜时,农耕普及天下,粮食丰足,人类无需渔猎或食人即可为生,此即弃德而从仁,是谓之‘失德而后仁’。”
李承乾沉思半响,又道:“敢问何谓失仁而后义。”
准提道:“《礼记》有云:‘义者,宜也’;《周礼》亦言:‘今时所谓义为宜’。义即是宜,乃恰如其分,上下相安之意也。”
“农耕既广,粮食充足,则人类繁衍日多,遍及天下。人口既多,则事务繁杂,则成所谓社会,则有父子,有兄弟,有夫妻,有长幼,有君臣,皆须有规矩。《礼记》云:‘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十者,谓之人义’,即是此谓也。”
“此即‘失仁而后义’之意也。”
李承乾默思良久,道:“如此,弟子亦明白何谓‘失义而后礼’。”
准提道:“何谓也?”
李承乾道:“人口滋长,族群繁衍,各人之义,未必尽同,纷纷扰扰,不能划一,于是有圣贤周公,为天下人制礼。弟子记得《韩非子》曾言:‘礼者,义之文也’。义乃礼之内容,礼是义之表现;义乃自觉恪守,礼近强制遵从——所谓‘出于礼,入于刑’,若不守礼,则有触犯刑律之忧。礼乃义之规范,义之统一,义之强制也。”
准提大笑道:“正是,正是,此即‘失义而后礼’之意也。道德经中,仅此寥寥四句,古往今来数千年渊源流变尽在其中,老君果然不愧是太上圣人,我不及也。”
李承乾缓缓道:“弟子还有一点心得。”
准提道:“你说。”
李承乾道:“老君著道德经,讲所谓道也,昏昏漠漠,浑浑噩噩,此即人类肇始,无物无我,全然自然之相也,是故创立道门——此即道也。师父与接引师伯成混元大道,创西方教法,不吸摄灵气而修持,不采集丹砂而炼宝,不杀伤性命而强固,超脱轮回,自度度人——此乃仁也。轩辕陛下诛神明,斩妖魔,为我人类而灭万千生灵,此乃德也。封神之后,玉清教主一统三界,明阶级,制法度,定尊卑,阴阳、乾坤、上下各居其所,不得逾越——此礼也。”
准提凝视李承乾,半响不说话,李承乾面无表情,又道:“弟子还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师父。”
准提道:“说。”
李承乾道:“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弟子不知礼之后,又是什么?”
准提摇头道:“此非我所能知也。”
李承乾道:“是,弟子告退。”施了一礼,缓缓退出。
第十三章 记忆
李承乾步行下了灵台方寸山,腾云越过汪洋大海,径回花果山。尚未到,便看见一只猴子正坐在海边高崖上,双手托腮,默默沉思,正是孙悟空。
李承乾十分诧异。他与孙悟空同门学艺,相识多年,自然颇为了解。虽然孙悟空其实是灵石所化,但性情与寻常猴子别无二致,好动恶静,蹦跳吵闹,莫想有一刻安宁,你便是把他用铁链栓在柱子上,他也要上下爬挲。今日是怎么回事,居然一本正经在这里思考问题起来?看情形,已经默坐了很久。
“悟空?”
猴子抬头,见是李承乾,点了点头,亦不说话。李承乾在猴子旁边坐下,道:“悟空,想什么呢?”
猴子道:“师兄,你说,我是娘娘的五色灵石所化,我的性命是娘娘给的——那娘娘便等若是我母亲是么?”
李承乾怔了一下,道:“是可以这么说罢。”
“所以我应该听娘娘的话,是么?”
李承乾又怔了一怔,总觉这其中有些不十分对劲,但一时也说不上来,“唔,应该是这样罢。”
猴子皱着眉头,苦苦思索:“师兄,那娘娘让我做什么事情,我自然也该做的,是不是?”
李承乾道:“自然。”
猴子道:“那娘娘造我出来,又是为何?难不成便是要我为她做事么?”
李承乾怔住,只觉自己亦茫然无措,不能回答。猴子自顾自又道:“师兄,若是娘娘造我出来,便是要我为她做事,那她于我是有恩,还是无恩?我能在此世界,拜娘娘所赐,若如此论,她自然于我有恩;但我想我昔日在花果山,神通未成时,常常与猛兽争斗,往往也削几根木头做兵器,难不成我对我削的那几根木头也有恩么?”
李承乾无法回答,勉强笑道:“你怎么想这些东西?”
猴子道:“师兄,你是知道我的,素来从不想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这几日不知怎么搞了,脑袋里总是冒出这些稀奇古怪的念头来,头疼得厉害。”
“这几日?”李承乾道,“从哪天开始?”
“就是劈华山那天,”猴子道,“师兄你还记得当时天兵来捣乱,当时我在山顶上,先有五个家伙来,被我一顿棒打杀了,然后又有一只猴子过来。这猴子好像和我是旧相识一般,仿佛在哪里见过,熟悉得紧,但总是想不起来。”
“然后呢?”
“然后,然后那猴子就没了。”
“没了?”李承乾愕然。
“没了,”孙悟空道,“我也说不清,反正就是没了。”
李承乾莫名其妙,但他当日在华山山腰,并不曾看见山顶的情形,也不知所以然。猴子愁眉苦脸了半响,又道:“自从那以后,我的脑子里就经常冒出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还总想起些稀奇古怪的景象——师兄,我近些日子还总在想,我到底要做些什么?”
“做些什么?”
“是啊,师兄,你看,我在花果山出生,初时无忧无虑,快快活活,不受人皇管辖,不伏兽王统属,逍遥自在。后来看到同类老死,担忧一日身死,受冥王管制,所以漂洋过海,来寻长生不死之术。”
“我先到了南瞻部州,不想遇到恶人,将我用铁链锁住,牵到集市上,教我跳圈做戏,翻筋斗,竖蜻蜓,当街筛锣擂鼓,无所不为的顽耍。我当时神通未成,不能挣脱,只得忍气吞声。过了一年多,我瞅个空子,咬断锁链,在屋后放了一把火,把那人一家老老小小十四口,还有个未出世的胎儿,全数烧死,逃了出来。”
李承乾从不曾听猴子说起这事,想起他一把火烧了十四口人命,微微有些凛然。又听猴子道:“自那之后,我便想着:不但要学长生不死之术,还要学打架的本事,让天下再无人敢欺侮我。后来我离了南瞻部州,到西牛贺州,四处打听,总算好运道,见到师父,传授了这一身本事。”
“只是如今我既然本事学成了,不受人欺侮了,又能长生不死了,那我要再做什么好呢?”
李承乾依然无话可答。猴子自顾自想了半天,突然道:“师兄,你以前想当皇帝——当皇帝好玩么。”
李承乾苦笑,摇头道:“其实也没什么好玩。”
猴子道:“那你做什么想当皇帝。”
李承乾叹道:“我也不知道,大约从小就是这个念头罢,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其实如今回想起来,做不做皇帝,于我来说也没什么区别。”
猴子若有所思,道:“师兄,其实我倒想做皇帝试试。”
李承乾颇为惊讶,笑道:“你想当皇帝?”
猴子道:“嗯。”
李承乾叹气道:“做皇帝很麻烦的,悟空,旁的不说,就是批奏章都要累死,我看你定然没这个耐性。”
猴子连连摇头道:“批奏章?不干不干。我听说人都想当皇帝——当了皇帝,就自由自在随心所欲了罢。”
李承乾摇头道:“哪有那般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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