呢喃鸟月

第6章


那是女孩心中的至宝,任谁也换它不去。犹记得是一个落红如雨的季节,窗外柳绒莺梭勤来勤往,织出一幅明媚的图画,窗内的我,安详地枕在唐风宋韵里,一篙便从周邦彦的烟柳长堤撑到了欧阳修的深深亭院。心,好似一块鹅卵石,慢慢慢慢沉进水里。突然一个黑影从我背后把簿子抽去,我惊得差点叫出来,扭身却看到班主任寒星样的目光。我在办公室站了一节课,在这个春日迟迟的午后。班主任皱紧眉头,目光锐利得像一柄天山雪浸过的倚天剑。“这是什么?”她问。“是读书笔记。”“数学课上你就在看这个?”老师的眼睛缠丝玛瑙般络满了深深浅浅的血丝。我的手一直绞着衣角,不敢抬头。“读书笔记?我倒要看看写了些什么东西?”她翻开一页大声念起来:“春里相思奈何天,花飞如雾,柳絮散如烟。夏里相思日偏长……”老师念不下去了,狠狠地把本子往桌上一摔,同时发出一种悲愤甚至绝望的长啸:“你怎么办哪―――”一屋子的老师全抬起头来,用一种忧心如焚而又极怪异的神光把我从头到脚细细揣摩了好几遍,然后一面摇头一面叹气,我分明听到几个老师低声说:“怎么得了呢?小小年纪就想这些。”我的眼前一片血晕,几点蓝色的星星鬼火似的跳跃,浑身像木炭一样燃烧起来。猛听得半空中劈来班主任冰冷顿挫的话:“你已经不是一个天真纯洁的女孩了,你再这样,去把你父亲请来,我当着他的面掴你两个耳光你可别怪我。”这是我这辈子听到的最恶毒的话了,一时间所有的惊愕、激情还有羞耻好似汹涌的潮水一浪跟着一浪扑来,我紧紧撑住桌面才没有软下去。
    不是为自己辩解,只是怎么也不能忍受自己所挚爱的纯净的精神家园在老师们忧虑且激愤的目光中变得浑浊不堪。
    我真想大声告诉她们:那是一首著名的元曲蔼――假如老师也有过十四岁,就会懂的。一路昏昏沉沉的回家,饭桌上的妈妈一个劲儿叫:“吃啊吃埃”我便愈发觉得自己这样活着简直连吃饭的资格都没有。
    晚间照旧在房里做了几个钟头的功课,一再一再地告诉自己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只是偶一抬头便看到从小到大贴满墙的奖状,像一群鬼那样眨着眼睛。那时我最常做的梦便是一脚跌进无底的深渊,沉重又玄虚地下陷,没有尽头。那段日子仿佛一部黑白片那样单调漫长,我惟一的游戏便是守着窗看瓦蓝的天空,梦想多年以后成为作家的我也能像池莉写自己的老师:“我永远直呼其名―――×××或狗。” 那样倾泻出所有的委屈。
    我盼望长大,盼得那样厉害,就像干涸的土地祈求天降甘霖。长大意味着温暖、平等、独立和人格的尊严,甚至还有―――复仇!我像是午夜十二点的灰姑娘匆匆走进黑洞洞的迷惘里,如果不是他,真不知道自己未来的生命将是什么样子。
    那是中考前最后一个月,班主任突然把全班的座位调成一座“金字塔”,前几排好似蚕宝宝那样茁壮成长,后几排便像一只大染缸,任黑任白统统往里去。我被“贬谪”到了倒数第二排,像一只搁浅的驳船,只能目送着同窗们乘风破浪。
    他的视力很好,成绩优良,个子也高,没必要浪费前面的宝座。他是住在无忧宫里的快乐王子,活得现实、明朗、阳光灿烂。所以在他周围总是一片欢声笑语,惹得前排的天之骄子们频频横眉冷对。我那时简直是他的对立面,内敛、沉默,眼睛是空洞而迷蒙的,似乎也从未穿过色彩绚丽的衣服。然而在这种氛围熏染之下,我居然像一朵春日含苞的小花羞涩地绽开了蓓蕾,在霭然的春风和翩舞的蝶翼之下第一次惊觉自身的美丽。
    那时还没有《同桌的你》这首歌呢,可心底总是酝酿了许多如歌的话想对他说。靠窗坐的时候,风扯起来了,雨点劈劈叭叭地打落,他会马上帮我关上窗户,一任瓢泼大雨在窗外肆虐;我几乎看不见黑板上的一片白蚁,他便主动帮我抄重要的笔记;数学考试时,他总是有意无意留出好大一片空,看我目不斜视地填着错误的得数时,居然咬牙切齿地着起急来。
    能想起来的故事就这些,或许,青春就是令人怦然心动的纯洁,净化了一切有形的和无形的东西,有如一朵雪白的云,倘若含有任何污浊便会下起阴霾的雨。总想谢谢他,谢谢他在不经意中所做的一切,这一切仿佛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焰。于是冰融了,雪化了,我在火中涅,炼铸了一双奇彩斑斓的羽翼,心里的阴影也渐渐消失了,不再厌倦,不再憎恨,终于懂得,生命中除了被误解被损害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东西―――祈祷生生世世活在爱里。久久挣扎于沼泽潭中身心俱疲的我猛然被人拽回到现实,他又点亮了一盏萤火照我前行,那个没有让我在极度的自卑与自负中沉沦下去的人难道还不值得感谢吗?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明白世界上的一切美丽都是为少女纯真多情的心灵而设计的,只是,在那个初飞的翅膀极易被折断的日子里,她们总是过多地在意着满天秋霜和皑皑白雪,蓦然回首便已错过了盈盈春水。在那个花样的年纪里,我心底种下了一颗种子,祈祷生生世世岁岁年年每一季都有鲜妍的颜色;祈祷人与人之间少一点伤害多一些理解;祈祷每一个夜行人都能找到照亮今生的那盏灯;祈祷来生化为一株灵草,以稚嫩的身躯在最美的季节里点缀生命的绿色。
    祈祷那条路不再布满荆棘!
    
难忘母亲那染黑的头发  
    让我许个愿
    叶细细
    如果,这辈子只能许下一个愿,我的选择绝对在她的意料之外。
    我不是一个很宿命的人,但是,能做她的女儿,我想是与她有缘的。
    其实,上中学的时候,我一直不大喜欢她。那年,她四十岁了,在一家学校当老师,却不大会做家长。她对我要求严格,却从没有试图了解过我。我从学校到家,要经过两条马路,一家电影院,大概需要二十分钟。于是,每天下课,我如果超过了这个时间回到家里,必定要受到她的盘问。在那样晴美的天气里,一路上因为要急急赶回家,见到阳光的温婉心情全被破坏掉了。那一刻,我会感觉自己是一只笼中惊慌的小鸟,尽管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却失去了最宝贵的自由。  
    但是,在这样中规中矩的家庭内,我能怎么样呢?我是孩子,在她面前,我永远无法做到与她平等地说话。她是那样轻视我的存在,因为我是她的女儿,我没有理由没有资格对她说不。
    有一天,被她唠叨烦了,我大清早在去学校的途中溜了号。一整天,我都躲在电影院的花园内,百无聊赖地玩蚂蚁,想静观事态的发展,看看她如何对待一个逃课的孩子。我在电影院内不知呆了多久,直到天一点点地黑下来。不用说,那天我被她提着耳朵拎回家,而且头一次挨了她的臭骂。但对付她,我不是没有法宝。我很快给姥姥写了一封信,央求姥姥来看我。姥姥是个小脚女人,脑后盘着一个大发髻。我是姥姥一手带大的,小时候,我常常会打散姥姥的发髻,让那黑黑的头发散满一脊背,我会将小小的脸贴上去,姥姥便将手绕过来搂我,我知道,姥姥是疼我的。我的救兵很快到了。
    姥姥来了之后,我的形势逐渐好转。下课,我可以稍晚回家,不必让老师签条;读书读累了,就可以放心睡觉,不必担心还要去做她留的课外作业。
    那一段时间,我因为获得了自由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对她也放松了警惕,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她偷拆了我的信,信是同校一个男生写给我的。那年我十六岁,脸上还在发小痘痘,但是,属于一个花季女孩的清秀是遮不住的。那天,她把男生写给我的信摔在我面前,让我解释。我的头轰地一下大起来,因为隐私被她发现而恼羞成怒。我和她怒目而视了十分钟后,便一头冲出了家门。那天,我绕着院子跑了一大圈,姥姥在身后追我,她在姥姥身后追姥姥,大晚上了,碰见邻居,还以为我们一家在进行马拉松比赛。为了那个男生,她几乎费尽了所有的心思。她先是找老师,后来又把我转到了别的学校,最后终于隔绝了我和那个男生的所有联系。为这件事,我怨恨过她,甚至有半学期没和她说话,尽管我不和她说话,她照旧做着一个母亲分内的事,早起给我做饭,搞家里清洁,甚至为我洗衣。有时,她会花高价,搞来一套高考模拟题放在我桌上。反正,做妈的该操不该操的心她全操了。
    我却从未领过她的情,直到姥姥去世。那年夏天,她回山里给姥姥奔丧,我因为高考脱不开,没有回去。
    父亲长年在外地出差,她走之后,家里剩下我一个人。邻居阿姨受她之托,每晚会邀我去吃晚饭。也不知为什么,她走之后,我本以为获得自由了,内心却不知为何会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
    晚上回去,打开灯,室内充满了寂寞。我看着课本,看着看着,眼泪便无端流下来。我想,有一天,她也会如姥姥离开一样,弃我而去。那时,我和她将隔绝于两个世界,我将再也没有机会做她的女儿。
    长大不过一夜之间。
    高考的第二天,我从考场出来,在门口见到了她。炎炎烈日之下,她的额上满是细密的汗珠,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她递给我一支冰淇淋,说:“细细,考得怎么样啊?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