呢喃鸟月

第19章


她一定要丈夫抱她,喂她吃饭。一百多岁了,风烛残年,看上去是一个干枯的老朽,可仍然是个女人。
    女人,就是女人,女人多老了,都是要人疼的。
写给街头卖唱的父亲
    用一生血汗去灌溉
    梅立韬
    无论是在飞花如云的樱花小径,还是在树影摇曳的长廊,每一次我都为他冰冷的双眼所划破。
    1997年的夏末,一切喧嚣都沉淀下来了。我收拾起行装与失落,独自来到一个小城中。我悄悄地问自己:十年寒窗,这就是最后掩埋我韶华的地方吗?我留驻了下来。
    中文系的生活是清悠的。开学两个月,日子就是一本一本的典籍。沉迷于唐风宋月中,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滤为沉静。偶尔有顽皮的波澜涌动起来,四处扰闹着,我知道,那是因为年轻。
    午后,阳光温热柔和,我掂着本书,随步踏进学校背后的柏林中。曲径通幽,细草丛生,我拨开草障,望见不远处的草坪上正斜倚着一个男孩。他穿着一袭秀气的黑色长衫,领口和袖口绣着白边。他卷着本书,在低吟着什么。我受莫名的驱使,走了过去。听到足音,他受惊似地转过身来,可以看到他的面色是苍白的,头发覆到了眼角,一双大而幽深的眼睛,蓄满了淡淡的疲惫。他望着我,脸就微红起来,随即粲然一笑。他这一笑灿烂极了,瞬间我只觉得满林子的阳光都在眼前闪亮起来。他复又低下头去,专心看起书来,我挑了个位置,也坐了下去。风儿轻轻,林是静的。整个下午他始终一言未发,似乎生怕扰乱了什么。后来我听到细碎的声音,看见他袖着手,缓缓走远了。在夕阳的余晖中,望着他那纤瘦的背影,我竟有几分痴醉。这就是我初遇林音,他原是同系的师兄。林音很少与别人挤在一起,总是天马行空地独往独来,他似乎超然于世外,显出刻意的孤独来。他甚至没有在学校里谈恋爱,这在大学里,对一个长相清俊的男孩来说,是一个令人费解的谜。常常地,可以看到他在校园里悄声无息地独自行游,冥想着什么,看到我们一群女孩嬉笑着走来,立刻紧闭起棱角分明的嘴唇,扬着眉,寒气森森地与我们擦肩而过。这时,女孩们就撇撇嘴,不无怨恨地说,有什么了不起的,装模作样。然而我知道的,他微笑起来是多么的温和,多么的无邪。大学生活真正是无奈的,学校的软硬件设施一应俱全,我却时常感到自己是处于荒凉的深渊中,领受着冰雪的冷冻。我开始任性地发脾气,许久许久地发愣。夜里醒来,仰视清冷的月亮,竟无缘故地任泪流满面,我的心是空谷,我渴求什么我很清楚,可我却在颤抖……林音在我心里愈来愈像一只冷傲的孤鹰,他在天空中寂寞无声地旋回,眸子里积淀着百世的高傲与湛蓝的忧郁。无论是在飞花如云的樱花小径,还是在树影摇曳的长廊,每一次为他冰冷的双眼所割划,我都会对自己说,我是多么愿意融化在那双深幽的眼里。可我从未尝试过面对他,我努力触碰他的身影,在凝视的遥远柳岸这边。林音会踢球是我始料未及的,印象中的球员都是剽悍血性的,林音可不像。但那天的球赛却让我出乎意料。天气酷热,林音着一身红色球衣,在跑动中,就像全身都着了火。他的嘴唇咬得紧紧的,眼眸燃烧着,灼热的光芒四处迸射。有时他静静地立着,倏尔豹子般地奔跃出去,气势勇不可挡。他摔倒好几次了,腿上的伤口粘着泥尘,模糊一团,每次倒地,他都满不在乎,立时跃起,体内似乎蕴藏了无穷的冲劲。
    球赛结束了,林音尘土满面,头发蓬乱,与队友推推搡搡,大笑着走下场来。这时我的心松动开来,才惊觉呼吸已紧绷了许久。
    以后再见林音,他依然是沉静如秋水的模样,但我感到,他的内心深处,分明有一团火焰在桀骜地燃烧。林音的文章写得很有灵气。其时我们有自己的文学社,有自己的刊物,所以常能发现他的文章。我奇怪他的文风与年纪的不相称。可说是字挟风霜,忧愤深广。他笔尖容纳的是病态的生活与人性,而非风花雪月的雅谑情调,他的文字集结成铁青色,闪烁着冷兵器的锋芒,读来让我有一种窒息的沉重感。他分明是一个寂寞的骑士,在长风如刀的旷野中,捂着流血的伤口,向黯淡的天际疾呼朝阳的初升。在《沉默的尊严》中他写道―――太多跪着的微笑与媚眼,早已让我习惯了忍耐恶心。只是在贫瘠的荒原上行走时,偶尔会有困惑,明天朝阳依然升起,可是那株憔悴的玫瑰,还能绽放出天使的笑容吗?如果美丽不再,那么我们该如何在下一代人的质问前,为人格而定义?可是林音你错了,错在执著。你难道不知道现在的人们把玩的只是生存与享受吗?你不是现实的,所以你总被摒弃于人流之外,你立足太高太纯,所以你只能游荡,如同被放逐的风筝一样。
    林音的文章很少有人喜欢,大学生们正忙着谈恋爱,包装个性,挥霍自己的存在,有谁会在意一个空自忧患天下的傻子呢?我时常看到他在空无一人的书室里涂鸦,直至深夜,又一次次失意地从收发室里拿着退稿而出,尽管导师也很欣赏他的文采,可外面的世界实在是不需要那样深沉的文字。
    时间转瞬就是两年,我参加了一个欢送文学社老社员的小型聚会。气氛被营造得十分轻松。临近尾声,一直沉着脸的林音忽然激动地起立,把椅子都碰翻了,他急促地说:“就要走了,我……希望诸位在今后的日子里,能继续尽力写点东西,我知道这不是一件轻松而且有利可图的工作,可是辛苦的事总得有人做,选择文学原本就是选择寂寞―――人们需要精神的引领,需要一些人从怯懦者的残骸中勇敢地站立起来,塑造一个真实的生存世界,今后的文学倘若还有什么意义的话,我想就在于此。”场面顿时出现了难堪的沉默,有人小声地咳嗽,有人起身轻轻地离去。我蜷在角落里,看着林音几分凄楚的神情,几乎失声而泣……毕业前夕,林音出事了。本来系里每年都有一个保送本科的名额,林音年年成绩优异,保送似乎再无可非议。可当放榜时,一位颇有手段成绩却只在中游的同学跃到了那个显眼的位置。我吃惊得无力想象本不甘于现状的林音知道后会是怎样的感受。
    据说,后来林音冲进系办公室,激烈地斥问,结果差点给他一个处分,再后来,林音似乎就渺然无踪了。一天夜里,我看见他跌跌撞撞地从一间小酒屋里跑出,目光茫然,衣衫零乱,全没有往日飘逸洒脱的神气。我不由一阵黯然神伤,怔怔地望着他,一路踉跄,融进漆墨般的夜色中。我决心找到林音。在我们初遇的那个草坪,有一天我终于见到了他。物境依旧,可是人呢?林音正远望着缓缓下坠的夕阳出神,柔金色镀满了他的全身,他的眼睛里滴落出无尽的哀怨怅惘,我从未看到过一个人的眼神可以这样的忧郁,刹那间我终于感到林音真正还是个孩子,冷峻与孤傲只是他的伪装。
    我步上前去:“林音,可以跟你借本书吗?”林音恢复了平静,“行啊,借什么?”“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明天给你吧。”林音淡淡地应着,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走开了。我哪里是想借书,只是想从此天空海阔,浮生冥冥,今生今世都不知道是否还能再见上一面。我再怯弱,也知道如果还不说出那句话,我是永生都不能原谅自己了。我不知道的,是谁让我遇见你,在茫茫人海中,在我此生最美丽的时刻。寒夜里心随你痛彻,而我们的缘分却始终只是林间穿梭的风。认识你让我变得坚强,也让我脆弱如雨云……林音离校的前夕,我找到他,他正忙着收拾行装。看到我,愣了愣,随即说:“那本书送给你了。”我一时愕然。他微微一笑,“那是本不错的书,可谁知道我还会珍惜它吗?我用不着了,就送给你吧!”他稍微顿了顿,垂下眼帘,“你还不想走吗?”书中的长信在7月的夜空下,凝为一滴千载的冰泪。林音在清晨悄然离去,远走他乡。而我,望穿窗外青山与明朗的天空,望断秋水,想着林音斩断一切的绝决。想着我原本可以在他的心上写很多的故事,可一切都真的太晚了……远方扬起一潮又一潮悲怆高昂的歌声,那定是毕业生在分别时的歌声,我听出了,那是Beyond乐队的《活得精彩》:我和你都相信未来,用一生血汗去灌溉……   
    留痕
    叶倾城
    岁月无痕,生命有痕―――
    少年时的他,狂热地爱着摄影,想用一架照相机追猎世界的美丽。当年岁渐长,那些千辛万苦拍来的照片大都散失,而惟一存留下来的,他也没有想到,竟会是一帧自己的裸照。
    其实那个下午,一如他少年时代每个下午,阳光无忧,却只因朋友一个诡秘的眼神,一切就都改变了。低垂的窗帘营造出深黑的夜,他们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一页,顿时,所有的呼吸都屏住了―――那,是一本人体摄影集。海滨狂野的风里披散长发的少女,线条如狮肌肉贲张的壮硕男子,身体隐秘处的重重阴影,细腻光线中朦胧如诗的肌肤,暗旧脆薄的画页一张张掀过去,他们抬头互望,看见对方眼中有与自己一般的呼喊,那应该是每一个爱着摄影的人都不能抗拒的诱惑吧。   
    此时尚是八十年代初,人体模特儿还是珍稀动物,何况又只是一群少年,他们惟一的摄影对象,只能是,他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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