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南北

第2章


合眼,再睁开,年轻的王爷脸色大变。“咔啦”一声,右手的瓷杯应声而碎。
  “王爷?王爷?”
  “王爷,这只瓷杯已经被您捏碎了,求您了王爷,快松手,别让瓷片伤了您的手——”
  “王爷,您流血了啊——”
  “王爷——王爷——”
  焦急的声音响在耳畔,可惜,年轻的王爷已经听不进去了。
  瓷片碎了有何关系,伤了手又有何关系。流血?哼,流点血算什么。
  好,很好!如今,他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如果,毒瞎他是黑衣人来此的目的,那么,他要恭喜黑衣人——成功了。
  令他心情遽黯的成功!
  一炷香后——
  “这粉……”
  广袖左衽,月白幞巾束发,身着水墨衫袍的男子以指尖轻轻拈了些许粉末,放在鼻下嗅闻。他年纪不过二十三四,肤色白皙,眉目清朗,身形俊雅。因为未束腰带,水墨色的宽袖衣衫随着他的走动四下摆荡,层层叠叠,如波如雾,怡然沁透出一股魏晋文士的风流。
  他不仅嗅粉,甚至探指沾了些粉末舔尝,然后笑道:“无毒。”
  “无毒?”独孤用命站在男子身后,冷道,“既然无毒,王爷的眼睛为何不可视物?”
  “呵……”男子捂嘴哼了哼,神色一正,小指勾起案几上的银熏球,“这香是谁给王爷熏的?”
  “你的意思……这小球里的熏香有问题?”
  男子摇头,月白幞巾与乌黑发丝纠缠在一起,倒别有一番雅韵。他笑道:“熏香也无毒。”
  “贺楼见机,我没空和你打哑谜。”抄手勾过男子小指上的银熏球,独孤用命招人取来白巾,将银熏球放置其上,小心翼翼打开。
  镂花银熏球只有杏儿般大小,虽说不是什么寻常物,在皇门望族之中却也常见,它既可充当香囊,又可在闲时抛赏品玩。银熏球通常有三层半圆相套,最内一层放置熏香或药香,如今是一些深色的粉末。球的内圆两端有两颗凸起的持平环,卡在第二层半圆的中轴上,第二层半圆的持平环又依顺序卡在第一层半球中轴上,两层半球持平环的连线呈十字形。球盖扣合后,因熏香本身的重量,加上机环旋转,无论怎样抛玩,内圆盛放的香火都不会倾落出来。
  独孤用命将香沫倒出,用手指捻了捻,放在鼻下轻嗅。
  “这么说吧……”贺楼见机拊掌,白皙的脸闪出些许凝重,冲不远处的屏风微微一揖,“王爷,香无毒,丸粉无毒,只不过两者混在一起……加上……其实……”
  屏风以素白绢为底,其上绘以墨梅紫兰,从前方望去,隐隐可见一道模糊的人影。贺楼见机语气微顿时,人影轻轻晃了晃,并未开口。
  然而,屏风后悄无声息,屏风前,贺楼见机欲言又止的模样却看得独孤用命一肚子火,偏偏王爷就在屏风后,他只得压低声音求证:“毒性极强?”
  “不。”大概觉得停够了,贺楼见机才继续道,“加在一起有点毒,其实也不是太毒。只不过……王爷闻过熏香,又喝了些酒,眼睛沾了丸粉,粉末随着眼液融化渗入眼睛,加上酒水混合,王爷的眼睛便暂时无法视物。”
  一阵衣物摩擦声后,低沉的声音透过屏风传出:“暂时?”
  “是,王爷,只是暂时无法视物。”
  屏风后静下来,久久——
  “见机……”低沉的声响再度响起,“你这‘暂时’,是多久?”
  “不超过两个月。”贺楼见机负袖于背,神容微傲。这是他的自信。
  “两个月吗……”屏风后传来一声轻叹。
  叹息如风,风过无痕。
第4节:第一章 陇野茫(1)
  等到屏风后再度有声音传出,那声音已是全然的冷静与沉稳——“用命,这件事不必刻意隐瞒,也不必大肆鼓宣,该什么人知道,就让什么人知道。”
  “末将领命。”
  “见机,两个月……有劳你了。”
  “王爷客气。”
  周·武成二年(560),冬十一月,东洛王宇文含府中遇刺。
  刺客狡诈,猝然投毒,东洛王不妨,双目伤盲,久难医治。
  第一章 陇野茫
  周·武成二年(560)——
  冬,十二月,长安城。
  “达达!达达!”五辆马车前前后后,井然有序地在四方齐整的青石街道中前行。马蹄声传来,行人远远地就开始让道。
  让道,是因为为首的马车竟然以掌管宫掖禁御的皇城宿卫开道。
  入冬的天,空中沁着寒凉,五辆马车皆落下厚帘,驾车的车夫也是一身厚重棉衣,棉帽掩面,只露半截下巴。
  车里坐的什么人?行人喁喁低语,暗暗猜测。
  寒风卷地,吹得行人瑟瑟缩肩,也将第四辆马车的厚重帘帷掀起一道细缝。
  一只……唔,不算如葱如玉,但至少称得上纤洁的手指,顺着细缝将帘布掀开了些,乌黑的眼珠在缝中一闪……只一闪,帘布被人重重掩上,车内还有人伸手按了按,就怕没掩密实。
  “好冷!好冷!”抖抖肩,坐没坐相的年轻女子将盖腿的薄被拉高,一直拉一直拉,一直拉到鼻子以下才停住。
  她身边,传来一道低沉的轻笑。
  侧头,斜瞥,女子丢个不以为然的眼神。想了想,她带着舍我其谁的牺牲表情从薄被中伸出两只手臂,捞起刚才搁在腿边的书,继续翻读。
  翻过一页,静静读完一段文字,她“扑哧”笑出声。笑着笑着,似乎觉得不过瘾,她开始捶被蹬脚地狂笑。然而,为了不影响车夫,她笑一阵,压抑一下,又笑一阵,再压抑一下,直到颊生荷韵,笑得有些喘不过气,才慢慢止了。
  她笑声方歇,身边又响起那道低沉的笑,似应和,又似莞尔。
  侧头,再度斜瞥,她这次的眼神是非常的不以为然。适巧,一缕高束的发丝因她的侧头动作横扫过来,打上……她的眼角。
  “真讨厌……”低低咕哝一句,她拉拉自己不习惯的发式。
  “你挺会自得其乐。”轻笑后,与她同车的年轻男子抽过她手上的书,随意翻了翻,开口道,“我今天才知道,邯郸淳的《笑林》能让人笑成你这个样子。”
  “……”她不说话,抢回书,继续培养刚才被打断的快乐心情。
  高兴……高兴点……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
  大概觉得培养够了,她低头,准备拉高薄被围住自己……刷,该死的一缕束发又扫上眼角。
  “……”嘴角抽筋。她在培养快乐心情。
  手轻轻摸上自己的后脑,顺便将讨厌的发式也摸一遍。她记得,头发从额心开始分开,分别左右梳起,每把发束再挑出几缕辫成细辫子,以花钿盘起,固定在发束底部,从而形成两把自然垂落的发髻……
  仅此一回,仅此一回——她暗暗提醒自己:无论如何,以后一定要避免梳这种丫环扫地的发式。
  不是她要歧视,她只是想不通,那种在发顶分出髻鬟、梳成上竖两只环圈状的“飞天髻”,究竟有何魄力,不但宫中流行,如今走在街上也随眼可见。当然,她实在是佩服那些女人改变发式的速度,简直比“三军夺帅”来得还要快。幸好她梳的不是飞天髻……乐了那么一眨眼的工夫,好不容易有点笑意的唇角重新向下撇去。
  她梳的虽然不是飞天髻,可由飞天髻变形而来的丫髻……讨厌,讨厌,她确定自己非常之讨厌。
  马车突然颠簸,颠得车内两人摇摆不定。
  摇……摆……“丫环扫地发”左一搭右一搭,每一搭都扫在女子的眼角上,扫得她难得培养出来的那么一咪咪快乐升天成佛。
  快乐成了佛,她可以算了,可以重新培养,但——身边这个嘲笑她的男人,不能放过。
  “满纯,你再笑,我把你丢出马车喂冬风。”狠话她也会说。
第5节:第一章 陇野茫(2)
  闻言,被唤满纯的男子立即忍了笑,举袖掩口,以掩去嘴角的抽动,非常之识时务。
  诚然,他姓满,单名一个“纯”,字子安,现年二十有四,长她六岁。如果她唤他“子安”,是正常,如果她唤他“满纯”,就表示她的心情不是一般的——差!
  可……她的样子真的很滑稽啊……偷偷瞥女子一眼,满纯见她紧皱眉头,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我很矛盾”四个字。
  他想……他猜……她大概在矛盾要不要现在就把总是扫到眼睛的丫髻给拆了。
  她梳什么头发,他看去都觉得差不多,只是她的脸……暗暗在心底笑了声,他小心翼翼又偷瞥一眼。
  真黑……
  “真黑啊……梨、花!”特别加重梨花的字音,满纯果然看到女子变脸。
  嘴角抽筋,一道利刃般的眼神射过去,梅色唇瓣里挤出一句:“不要、叫我、梨花!”
  对,她现在是叫“梨花”没错,只是暂时,她非常强调这一点——暂时。她肯定,除了丫髻,她也讨厌“梨花”这个名字。
  “可……你就叫梨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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