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南北

第3章


满纯戏谑,不怕死地补充,“还是很黑的一朵梨花。”
  黑?她下意识地摸摸脸,嘴角得意一翘,“怎么样,效果不错吧,我特意晒出来的。”为了让自己的脸黑一点,她可是特意在山上晒了半个月的太阳,路途中也坚持每天一个时辰,才能晒得这么均匀这么美观这么得体这么大方。
  “不错,晒得很黑的梨花。”
  “你非得叫这个名字?”女子两手捧在嘴前,呵出一口热气搓了搓,厌恶地瞪了满纯一眼,“满子安,不想顶着两颗冻梨眼见周国皇帝,就别让我听见‘梨花’这两个字。”
  她四天前在路经的一户农家见识了冻梨——也就是冬天摘了梨,埋进冰雪里,保证它鲜脆不腐,待到想吃时,直接从冰底刨出来,那时,浅青色的梨皮已经冻成乌黑色。老实说,凉飕飕的,就算烤着火炉吃它,她也尝不出满纯赞不绝口的“清甜香脆”,倒是乌黑的颜色令她记忆犹新,她不介意效法。
  满纯突然脸色一正,认真道:“我不叫,别人也要叫,你迟早得习惯。”
  “我要习惯也只习惯公主嫁给周国某个王爷为止。”女子掀开车帘,眯眼瞧了瞧街道,侧头压低声道,“陈国婚聘大使满大人,接下来有你受的。”
  “……”满纯哑口,深感女子与小人不可惹。思量一阵,他岔开话题:“梨……”叫出一字,他急顿,在足以削铁为泥的“视杀”下放低声音,“镜黎,现在已到长安,凡事小心。”
  女子点头,表情正经,“知道,我是侍女……”顿了顿,顿了再顿,在满纯期待的眼神下,她万般不愿吐出两字,“梨花。”
  她,本名——井镜黎,暂名梨花,暂时身份为陈国使臣满纯的侍女。
  这一行五辆马车,正是陈国特派的遣亲大使。满纯前方三辆马车上,第一辆车内是文臣,第二辆车内是公主,武将骑马护于公主车外,第三辆车装载的是朝亲礼物,满纯与井镜黎坐第四辆马车,第五辆则是随队的商人。
  陈国遣亲,自然是为了巩固邦交。
  四年前(556),西魏权臣宇文泰病亡,其侄宇文护任大冢宰。宇文护权势焰天,直逼帝位,逼得西魏恭帝自觉“德惭”,禅位于当时的周公宇文觉,也就是宇文泰之子,宇文护的表弟。三年前(557),周公宇文觉称王,以“周”代“魏”。然而没多久,大冢宰宇文护又以“帝不称能”为由,废宇文觉为略阳公,推宇文护的长子宇文毓为王。次年,宇文毓称帝。今年(560)四月,宇文毓因病去世,新帝宇文邕践阼。
  宇文毓因何病猝死,个中缘由不得而知。但新帝即位,陈国派使结亲,一来是为了两国邦交和谐,二来……
  摇甩着丫环扫地发,井镜黎无声叹口气:她怎么这么命苦啊!
  “镜……”在听到车外明显靠近的马蹄声后,满纯立即转口,“梨花,把窗帘掩上,你想冻死本官吗?”
  “是,大人。”井镜黎轻轻放下车帘,配合着应声。
第6节:第一章 陇野茫(3)
  车内静静,一刻工夫后,摇晃的马车慢慢停下,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勾出一抹笑。
  帘外传来侍卫清晰的声音:“大人,皇宫到了。”
  长安皇城,到了。
  一重宫墙……二重宫墙……三重宫墙……
  经过一段不短的时间后,终于抵达皇城的……宫殿之外。
  身为无足轻重的侍女,她是没机会也不够身份进正殿的。
  抿唇,井镜黎习惯地甩了甩丫环扫地发,发尾打到眼角,她轻声抱怨一句,借机打量四周。
  放眼望去……禁御卫手持长矛,双排对立,表情木讷。
  再将视线投远一点……莲花盘座柱,柱边雕饰小辟邪一只。难得放晴的蓝天之下,一片片重檐双飞兽角,画栋雕梁,俊健华美,殿前大理石白梯如似攀天一般,延伸到天之深处,招展着皇家的高贵和凛然。
  羡慕,她真的很羡慕啊……这种奢华,这种富丽,也不怕折寿。
  收回视线,盯着加厚的条纹间色裙猛看了一阵,她感到丝丝凉意沁入,不由缩缩肩。想拉衣袖将两手缩进袖里,眼珠左右滚了滚,实在不想引人注意,只得在心中大骂满纯。
  天虽放晴,到底刚过完年,阵阵寒意连加厚的裙衫也隔不住。
  想到过年,她一肚子冤气——年前抵达长安,周国皇帝见过公主和使臣,收了礼物,便将他们一行人丢在驿馆里,公主到底嫁给谁还有待商榷。结果,她的除夕夜就是陪着满纯在火炉边烤自己。大年初一那天,实在忍不住,她拉着公主的侍女走街串市,吃了喝了玩了,冤气才略略消退些。
  瞧瞧,她到底来这儿干什么?干什么的啊?受冷吗?若不是满纯抱着她的大腿涕泪交加,可怜无比,她才不会委屈自己挂着丫环扫地发、站在宫殿外当人肉木桩子。
  饥寒夹迫之下……她的早点只有一碗粥和一块馒头,早知道要站这么长时间,她真该把满纯的早点抢过来……愤愤之余,她忍不住又在心里将满纯骂个臭头。
  远远,殿外侍从的一道长吟引回心神,井镜黎抬头,见白梯两侧陆陆续续走下一些官员,三五成群,有肥有瘦。
  满纯混在其中,与那些大臣笑谈一阵,便向她走来。视线交汇,井镜黎乖巧垂眸,跟在他身后走出宫。
  恭恭敬敬扶满纯上了马车,心中将这家伙一顿大骂加臭骂后,她踩着小凳也上了车。车帘落下,她听满纯轻声道:“瞧见那人没?”
  装作随意偏头,她见一名华服大臣坐入马车,此人年约四旬,神容威仪,身形魁梧精健,全无福态,看人的眼神绝对精明倨傲。
  下巴轻轻一点,她回以悄声:“大冢宰宇文护。”
  “要探周国动向,除了新帝,还需注意此人和八柱国大将军。”满纯掩上车帘,似笑非笑,“五天后,正武殿元宵宴。”
  “五天?”扳起指头数了数,井镜黎扬眉,“正月十五?”
  “正是。”
  “我不必跟着你去吧?”她要溜出去看花灯。
  “你必须去。”满纯做个与她如出一辙的扬眉动作,“你要伺候公主。”
  她眨眼,“你不觉得让我趁机探察民风比较有效果?”
  “我觉得你正月十五服侍公主更有效果。”满纯凉凉撇嘴,“百官云集,你不认为是观察他们有哪些结党哪些朋比的好机会?”
  “……”握着垂在耳边的两把束发,她想了想,点头,“是。”百官云集,谁和谁暗通款曲,谁和谁针锋相对,皆能从眼神和谈话中体现出来。
  “所以,那天要好好侍候公主,梨、花!”
  立即,足以剖开初春暖阳的一记视刀杀过来。不用怀疑,井镜黎此刻已是第三遍将满纯骂个狗血淋头。
  她到周国来干什么的?啊?她为什么这么命苦。
  “子安。”拊掌眯眼,她一脸威胁地笑,“当初,是谁不远千里跑到我家动之以情,是谁抱着我的大腿涕泪交加,是谁说我的功夫好,是谁说我比他聪明比他机灵,是谁……”声音陡然一压,“说我行事方便,嗯?”
  窄小的车厢内,她一寸寸逼迫。
第7节:第一章 陇野茫(4)
  满纯抬臂护胸,退退退,他一寸寸退。
  实在退无可退,不得已,扯个宛如吃了三斤苦瓜般的笑,他清清嗓,硬起胆子指出她语中的不实:“涕泪交加?我有吗?”
  “有。”
  “……啊,梨花,我刚才跟那些大臣闲聊,听说东洛王抓了几个齐国的探子,正关在地牢里审。”
  “你说这话的意思……是希望我也被抓进地牢?被人审?”
  “……啊,梨花,我听说安上街的街头角有家芋饼店不错。”
  “满大人,你觉得我们现在这种情况,有闲工夫去吃芋饼吗?”
  一滴汗自满纯额角滑下。初春啊,他怎么会有汗?
  “满大人?”她又叫了声。
  “……”
  满纯正想再找话题岔开,逼近他的女子突然暴退,端端正正坐在靠近车帘的位置,双手交叠放于膝上,细声细气道——“大人身体不适,可要奴婢去请大夫?”
  这是哪一台戏?满纯狼狈地扶正自己快要滑下车板的身体,端出使臣的架子“嗯”了声。随后,侧手边的窗帘被人掀开。
  一道威严的声音自车窗倾灌而入,竟是方才已入车内的宇文护,“满大人,不知驿馆住得可习惯?”“多谢冢宰大人,一切都好。”满纯颔首。
  “满大人不远千里来我长安,老夫怕驿馆的下人有所怠慢。”宇文护侧眉一笑,一国之相的风度尽展无遗。
  “劳冢宰大人费心了,甚好,甚好!”
  “如此,我便不打扰满大人了。”燕黑大袖一甩,脚步声慢慢消失。
  ——他刚才可有听到咱们说话?满纯瞪向车帘落下后便开始闷笑的女子,以眼神询问。
  ——没有。
  ——吓死我了,你不要命,我还要。
  弯唇笑了笑,井镜黎不再闹他。
  她随满纯入周,目的只有一个——暗探。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