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南北

第8章


见三人走来,素衣男子勾唇一哂,趋步迎上,“满大人!”
  男子一袭广袖素白袍,棉带系发,垂折的袍底因风起波,飘然生尘。他神容清秀,眉目流转间自成一抹超脱物外的冷淡和冰犀,加之黑发缕缕轻扬,迎面走来,宛若神人。
  “……”满纯脑中画面飞转……很眼熟,在哪儿见过……终于,满纯搜到关于这名男子的记忆,唇角一扬,手腕轻震弹开“一日无神扇”,他配合地快步迎向男子,“贺楼世子,幸会幸会。”
  贺楼见机原本快步上前,见满纯弹开叠扇在胸前摇啊摇,脚步不由得微微一滞。黑眸盯着扇面上的篆体五字……盯……盯了半晌,忍不住嘴角抽搐。
  显啊……贺楼见机仍然在笑,眼神却渐渐冷犀。满纯不明所以,见他眼中闪过阴霾,一股文士傲气陡然自丹田升起,神色不由也傲慢起来。
  兹——兹——无形闪电在两人对视的眼波中流转。
  互相“凝视”一阵,贺楼见机目光下移,“满大人生长于江南水乡,想必读书万卷。”
  “承让承让,在下对颜之推《颜氏家训》、郦道元《水经注》、杨炫之《洛阳伽蓝记》不过浅读一二。”
  “实不相瞒,满大人,这‘北魏三书’,在下总角之年便已熟背了。”双手负背,贺楼见机睨了满纯一眼,那神情仿若居高山之巅俯看万物。
  “哦!”听出他的讽意,满纯不怒反笑,问道:“如此说来,想必贺楼世子三岁便能背九九表了?”
  “实不相瞒,正是。”
  “哈哈……”一日无神扇摇啊摇,满纯仰首大笑,笑过之后才摇头道,“可惜啊可惜,贺楼世子,你三岁才——背九九表?哈哈……我那个时候已经开始研读兵法了。”
  贺楼见机双眸一眯,“……那在下倒想请满大人赐教。”
  “赐教不敢当。”满纯拱手。
  贺楼见机侧身,揽起素白广袖,抬臂向阁内一展,“请!”
  “请!”
  两人一前一后入了翡麒阁,将他人完全抛诸脑后。
  独孤用命盯着贺楼见机那张认真的脸,知道他的老毛病又犯了——
  见机喜读诗书,广通经史,涉猎卜筮,而且好书法、好数术、好佛理。见机认为,这世间之事,什么都要知道一点。若有人问了一件他不知道或他求之而不得的事,他深以为耻。
  无心理会贺楼见机,独孤用命对井镜黎歉然一笑,“梨花姑娘,请。”
  “……呃?请、请,将军请。”井镜黎还未从满纯怪异的态度中回神。
  堂内,两人另起话题,犹在争辩——
  “古有人中赤兔,马中吕布……”
  “咳咳咳!”说反了吧。她咳嗽,希望提醒某个忘乎所以的“满人”。
  “满大人似乎说反了。”广袖一甩,贺楼见机冷笑。
  “否也,否也。小使自有小使的道理。”
  “在下愿闻其详。”
  “世子,赤兔乃马中极品,而三国之吕布,虽是俊才,却未必是人中极品,故而‘人中赤兔’乃是赞人之品德高尚,其亮节之志可立后世之表率。”
  “……”贺楼见机顿然无语,神色微愠。
  这……满纯这家伙唱的是哪一出?井镜黎的眼珠也越瞪越大,直到花鸟屏风边传来一声笑,她才注意到宇文含支额坐在那儿。
  他今日一身暗紫缎袍,胸口镂绣天马绶猎纹,肩上绣以腾腾云气,袖口和襟口滚了一圈银线,及腰黑发松松散散辫在身后,颊边、肩头落下数缕,自成一波怡情。他单手支额,那双令人心痛的无神黑眸“望”向争辩之声的来源,脸上带些可爱的莫名其妙,似乎对满纯与贺楼见机的争吵颇感兴趣。
  细听片刻,宇文含笑问:“见机与满大人是旧识?”
  “不。”两人同时回答,又同时互瞪一眼。
  贺楼见机拱手,“见机与满大人相、逢、恨、晚。”
  满纯摇扇,“是啊,王爷,小使与世子一、见、如、故。”
  两人不约而同,相视一笑,眸中晶晶闪亮。
第17节:第二章 兽之穷(6)
  “既然满大人熟知数术,在下有一疑问,还望赐教。”贺楼见机无视独孤用命的暗瞪和他媲美梧桐树皮的青黑脸色,径自道,“城外有田,广三步三分步之一,阔五步五分步之二。请问满大人:此田占地几何?”
  “世子在开小使的玩笑吗?”满纯轻扬眉角,收起一日无神扇,“这小小的‘乘分’题,小使的侍女梨花便可解答。”他偏偏脑袋,将扇头指向呆立的女子,再一勾,“梨花,来,为贺楼世子解下这题。”
  该死的满纯……敛眉,趋步上前,井镜黎先冲满纯颔首,细声道:“是,大人。”然后转向贺楼见机,微微一笑,“贺楼世子,以通分来算,‘广三步三分步之一’即为三分步之十,‘阔五步五分步之二’即为五分步之二十七,广阔相乘便是田的占地面积。三分步之十乘五分步之二十七,结果是——十八步。”她吐字清晰,“步”字音刚落,一日无神扇已在一旁摇得呼呼作响,摇扇之人面带得色,“哈哈,实不相瞒啊,世子,凡‘开方’、‘开立方’、‘物不知数’、‘盈不足’之疑,我这侍女已不在话下。”
  冷冷看了满纯一眼,贺楼见机轻道:“姑娘聪慧过人,在下佩服。”
  “不……不敢。”她慌忙摆手。
  “姑娘是王爷的贵客,只是在下还有一疑求于姑娘。”
  看了满纯一眼,她垂头,乖巧道:“世子请说。若奴婢解答不当,还请世子恕谅。”
  “好,”贺楼见机拊掌低笑,“姑娘细听,今有五羊、四犬、三鸡、二兔,值钱一千四百四十九铢;四羊、二犬、六鸡、三兔,值钱一千一百五十六铢;二羊、一犬、七鸡、五兔,值钱七百九十铢;一羊、三犬、五鸡、七兔,值钱八百六十四铢。请问姑娘,羊、犬、鸡、兔价各几何?”
  她沉默……再沉默……半晌,才轻道一句:“可否请世子借笔墨一用?”这人,当她的脑子是算盘吗?好,这笔账记在满纯头上。
  不待贺楼见机招来侍者,早已有人送上笔墨白纸。井镜黎瞧了那侍者一眼,觉得有些面熟。无暇细想,她取笔在纸上推演,同时解释:“贺楼世子,羊、犬、鸡、兔各不知价,类似于‘物不知数’,我以方程解之。现假以甲、乙、丙、丁表示羊、犬、鸡、兔的价格,五甲加四乙加三丙加二丁,得一千四百四十九。此为方程一。四甲加二乙加六丙加三丁,得一千一百五十六。此为方程二。同理得方程三和方程四。四方程中,甲、乙、丙、丁互相替换,便可得……”默默在纸上推算一阵后,她在纸面下方写下四个数字,“结果得:甲,羊价一百七十,乙,犬价一百一十五,丙,鸡价二十五,丁,兔价三十二。”
  “好!”啪啪掌声,来自一直静静听着的宇文含。
  贺楼见机眼波微流,瞥了拍掌之人一眼,视线扫过井镜黎,最后锁在满纯脸上,“满大人,梨花姑娘的确聪慧,只是,在下有一问想请教满大人。”不等满纯答话,他直接道,“今有圆亭,下周三丈,上周二丈,高一丈。问积几何?”
  “哦?”一日无神扇不再摇晃,满纯慢慢挺直腰身,身体向前倾了倾,“想不到世子对圆率也有兴趣。梨花,你退下。”
  咬牙……嘴角抽搐……好嘛,利用完了就赶一边。她默默退后,给满纯再记下一笔账。
  在她印象中,从未见过满纯如此模样,很像是……斗蟋蟀。
  满纯与她其实算不得师兄妹,她记得小时候……十二岁吧,她撒完野,天色已全黑,为了不被师父骂,她偷偷摸摸准备溜回房,却在堂外见到师父身边坐着一位穿金带玉的贵气胖男人(与师父相比,贵气男人是很胖没错),男人身边坐着一名看上去很儒俊但脸色发青的少年。
  那是满纯,武陵王体弱多病的三公子。
  贵气又有点胖的武陵王想将幺儿送上山拜师学艺,增强体质,遭师父一口回绝后,武陵王改捧一堆黄金,请师父为幺子调养身体。没人跟黄金过不去,就算她那“神貌才德兼备”的师父也不例外。
  扳起指头数一数,满纯在山上住了三年零八个月。
第18节:第二章 兽之穷(7)
  她其实挺高兴自己有了一个玩伴。坦白而言,天天对着师父是很闷的,她这师父根本就是一只野鹤,闲暇时的乐趣除了逗玩山中走兽,剩下的就是逗她。师父最爱说——“镜黎,师父有没有告诉过你,当年你出生时,有流星坠地,声响如雷。地陷一丈见方,中有碎炭数斗,俄尔有人闻小儿啼哭……为师闻声寻去,将碎炭小心翻开,竟然发现碳中睡着一个白白嫩嫩的小娃儿,那就是你呀……”
  小时她还傻乎乎地信,大了,她就当师父在念经。开玩笑,她偷偷算过师父的年纪,只长她十个寒暑,要按师父所说,除非他十岁就从街上将她捡回去。
  满纯是那种比较好欺负的人,初时体弱,当然不是她的对手,整天除了读书练字画画……还有吃药,根本没体力陪她在山上撒野。等到他的身体终于健康些了,却被他爹接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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