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南北

第9章


  满纯学识丰富,但在官场是何模样,她却少见。他离开两年,再度上山竟是为了向师父借她一用。看他抱着她的大腿求得这么涕泪横陈,未待师父应声,她已经非常“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我们来评画。”
  一声大喝,她茫然抬眼,见贺楼见机命侍卫展开一幅画轴。
  “不是小使自夸,这画,小使的侍女梨花也能评个一二。”说完,满纯冲发呆的女子招手,“梨花!”
  “……”又来?
  “梨花?”
  “来了来了。”低声嘟哝,她慢吞吞走到画前,看了眼,惊讶一闪而过,喃道,“张得其肉,陆得其骨,顾得其神。”
  张僧繇、陆探微、顾恺之皆是前朝著名画者,三人作品常常被后人拿来对比评论,并称“三绝”。张僧繇曾为金陵安乐寺画了四条未点睛的白龙,众人不明,故而质问他“何不点睛”,他才为两条白龙点上眼睛后,双龙当即破壁而去,从此便有了“画龙点睛”的美谈。陆探微是前宋时的宫廷画家,最擅长一笔成画,其笔下人物素来有“秀骨清像”之美誉。此时展开的这幅画,竟然是……
  顾恺之的“洛神赋图”?
  是真是假?
  “梨花,这画如何,但说便可。”满纯摇着一日无神扇,为她助胆。
  井镜黎斜瞥一记,垂眸笑道:“大人,见了这画,奴婢想到一个故事。”
  满纯扬眉未语,贺楼见机却极有兴趣,“姑娘请讲。”
  “奴婢想到——点佛募万钱。”她停顿片刻,见众人倾耳细听,方道:“张僧繇有‘画龙点睛’的美谈,而顾恺之,则有一段“点佛募万钱”的故事。当年,瓦棺寺筹钱修建寺院,顾恺之身无分文,却当场捐了百万钱,随后在庙里闭户一个月,画了一幅维摩诘图。画完之后,要点眸,他要求:第一天为维摩诘点眸,但第一天来观看的人要施钱十万,第二天来看的人施钱五万,第三天的随意。据说点眸的第一天,众争观之,仅一天就筹得百万钱。”
  “确然。”贺楼见机点头,“但不知姑娘为何因画想起这个故事?”
  她走到画卷边,柔声道:“顾恺之的‘洛神赋图’一向为人所推崇,也有许多画者描摹,因描摹之中不乏珍品,以致真假难辨。要辨顾恺之的真迹,可从画中人物的眼神识别。”她转身,冲贺楼见机福了福身,“贺楼世子,这幅‘洛神赋图’……”
  贺楼见机目不转睛注视着她,就连盯着地面的独孤用命也忍不住看向那幅画。
  “这画如何?”宇文含开口了,他说话的对象是贺楼见机,“见机,画是你送给本王的。”
  他语气寻常,但言下已有隐隐胁意,仿佛只要她一说这画是描摹之作,贺楼见机便难辞其咎。
  满纯看了贺楼见机一眼,一日无神扇慢慢收起。
  用得着这么紧张吗?井镜黎又细细观察画中洛神,才道:“这画……是真迹。”
  宇文含一笑,未再说话,贺楼见机素袖轻摇,慢慢走到她身后,“姑娘肯定?”
  真迹不好吗,他何必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她低头盯看脚尖,只说:“奴婢辨识浅薄,请世子见谅。奴婢所以知道从眼神辨别,也是大人指教。”
第19节:第三章 图掎角(1)
  送顶尖尖帽给满纯,这家伙看戏看够了没?
  “听见没,世子,梨花已经评了。”满纯摇着扇子,得意洋洋。
  再记一笔——井镜黎暗暗瞪他一眼,退回原本呆站的位置。身后传来笑声,她听宇文含道:“梨花姑娘好见地。”
  她回头,恭恭敬敬,“王爷夸奖了。”
  宇文含似不觉得那两人的明褒暗贬有何不妥,无言坐在屏风边,听那两人指着《洛神赋图》“气啊、骨啊、神啊”地谈了一阵,才低笑问:“梨花姑娘可觉得闷?”
  “……”是有点。她瞟了眼画前摇头晃脑的两人,抿唇无语。
  宇文含似明她心思,广袖微抬,向她伸出手,“不理这二人,本王带梨花姑娘去一处好地方。”
  抬臂,让那只手隔着衣袖扶在自己手腕上,井镜黎并不拒绝,“王爷带梨花去哪儿?”
  “梨花……”他笑了笑,紫袖一甩,挥退欲上前扶伺的侍者,借她的引扶向阁外走去。
  紫缎翻飞,冉步如仙。
  趁无人随侍,他又双目失明,她大胆让自己欣赏个够。
  他的衣上熏有淡淡檀香,近距离闻,香氛淡而馥,非寻常百姓买得起,一闻就知道此人尊贵无比的身份和地位……那双眼眸偶尔会动一动,却茫然无神,当真无法视物吗……可惜……
  “右拐。”他提醒。
  “呃……是,是。”收回凝转在他脸上的目光,她专心引路。
  依他所指,绕过重重林木,穿过碎石小道来到一处拱门。登上台阶,跨过那道拱门,宇文含停下步,侧头冲她微微一笑,“到了。”
  到了……她抬头,呼吸蓦然一滞。
  落华园内别有洞天,拱门之外是一片山坡,坡上芳草摇曳,春风拂面,一簇冷香,迎面扑来。
  第三章 图掎角
  冷香……
  雪……
  那冷冷的香,是风的气息,还是雪的馨然?
  一片玉白花瓣拂过脸颊,她展开手掌,怔怔看着那片雪白落入掌心,未化。
  再抬眼,只见坡上植满林木,枝叶疏离,林中有一条丈许见宽的坡道,幽幽延展,消失在林木深处,引人探寻。
  “这是否比画有趣?”柔滑的紫缎随风拂飞,身后之人快她一步,已步入林道。
  她未语,轻轻提裙,缓步相随。
  近了,才知这一片坡林全是梨树。
  花盖枝头,如雪,风引花飞,似霰。片片白瓣如玉屑狂舞,打在两人的发上、脸上、唇上,偶有顽皮的花瓣钻入衣襟、掠入袖内,惹来点点冰凉。
  罗衣恣风引,轻带任情摇。簇簇雪白下,他牵风信步,乌发三千,气动衣袂。
  默默注视前方那道紫色身影,她心叹:纵然离了这梨花林,他也早已染得一身冷香,纵然香尽,馥郁犹存,只可惜他的眼睛……
  蓦地,宇文含敛步,在一株梨树下转身。
  双眸毫无光华,他却在笑!
  一树梨花笑!
  “王爷……”轻叫一声,她眼中浮上一丝腆然和一丝……遗憾。如此俊美的头颅,却独缺一双绽放光华的眼眸,叫人怎不遗憾。
  宇文含侧头轻轻一点,示意她说下去。
  “奴婢大胆一问,王爷的眼……”她想了再想,找了个不太冒犯的词后,缓缓道,“难治吗?”
  他倒无恼,只笑,“不难治,也不太好治。”
  “大夫怎么说?”
  “大夫?”似听到趣词,他昂头笑了一阵,待笑意歇下,才道,“大夫说,要忌酒、忌油腻、忌女色,每日沐浴打坐、诵经三个时辰,便可复明。”
  “……”什么江湖术士,开玩笑?
  “姑娘信?”
  信才有鬼!仗着他看不见,她翻个白眼,冲天吐舌,假声假气说了句:“奴婢不知。”
  “要本王忌酒、忌油腻倒是可以,这忌女色……”
  “王爷风流多情,是城中美谈。”
  “美谈?”他斜勾唇角,笑意夹上睥睨天下的俊洒风流,“本王只知,偷香者,不得善终。”
  她没说什么,却在心底肯定他的话。
  “偷香”之典故得于西晋权臣贾充的小女婿韩寿。《晋书·贾充传》曾记:韩寿年少风流,貌比潘岳又文采翩翩,他投谒贾充门下,被贾充的小女儿贾午看见,从此倾心。贾午命婢女送信,与韩寿暗通款曲,但因恨不能朝夕相处,便从府中偷了些香料相赠。
第20节:第三章 图掎角(2)
  偷香赠人其实并无大事,只不过,那香是西域进贡的奇香,衣上一沾此香,香气月余不散,晋帝司马炎对此香极为喜爱,只赏给自己最宠信的两位大臣,即贾充和陈骞。有人从韩寿身上闻到这种香味,惊报贾充,奸情由此败露……虽然韩寿做了贾充的小女婿,最后却死在西晋政权斗争下,实为不得善终……
  “姑娘是满大人的家婢吗?”
  “……是,奴婢十二岁开始侍候满大人。”
  “元宵宴那天,姑娘当机立断,从刺客手中救下本王,这份胆大和细心,非寻常女子可比。本王在此谢过。”
  她连连摇手,“王爷洪福齐天,救王爷全是当日两位将军的功劳,奴婢其实没做什么。”推推推,她才不要被人扣一顶尖尖帽。
  “姑娘当日所见的两人……”宇文含笑了笑,“那是独孤用命和苏冲。姑娘今日见过用命,苏冲……”他似无意在她面前掩饰爱憎情绪,眉心扰蹙起来。她不知他此时想到何事,只听他舒胸一叹,“他偏好味重之物。”
  味重?她看他一眼,见他伸出食指在鼻下掩了掩,有些明白他前一刻想到什么。方才说话的时候,他大概想到那夜……那侍从被苏冲一剑透胸,未必不是他的授意,但他对血腥似有些敬谢不敏,所以才会抱怨“腥味太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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