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南北

第10章


  “当晚可曾吓到姑娘?”
  她未答话,接下被风吹落的几瓣梨花,放在鼻下嗅嗅,悄悄冲他皱鼻吐舌做鬼脸。
  他早已存有除去那名侍者之心,或许他未想过苏冲会当着他的面直接处置那人,但说不吓人,那是她骗自己。她记得自己与满纯在车上抖了半天,才将两颗剧烈跳动的心平复下来。
  拜他所赐!
  没听见她的回答,他也不追问,无神的眸子向着她的方位“注视”半晌,才缓缓调转开。
  梨花的香气淡淡的,其实,满坡纯白,就算再淡再素雅的香气也会因聚积过多而浓烈,但今日有风,风中带着冷意,时而拂面将浓郁吹散,只剩淡淡香氛。她的神思因淡淡的冷香而飘飞,有些漫无边际。
  站在他身边,梨花香中隐隐透着一丝怪香……她深吸一口气,辨出那是他衣上的檀香。
  且浓且清——像此时的他。
  他与她在梨雨中相望……其实,只有她在注视他吧……沉闷地叹口气,她再次可惜了那双眼睛。
  一阵风过,吹散他颊边的发丝,有几缕发横过眉眼,他伸手勾开,无奈他的发辫编得太松,一路行来,肩上已散落不少,细细密密的,任他怎么勾也勾不开,仿佛、那发丝因这清泠梨香而恋上了他的如玉俊颜。
  勾了几次,他眉心重重拧起来,有点不厌其烦。
  抿唇悄笑,她轻轻抬手为他顺发,丝丝遐意在这不经意的举动间流淌,发丝的冷滑感沿着指尖浸入……她心中一凉,抬眸望他。
  他的眼——似一卷青烟。
  “谢姑娘。”他习惯了下人的服侍,对她的靠近并无斥意。抬头,黯淡的眸“盯”着满树梨花,笑意渐渐收去。
  虽无笑,他脸上却不见一丝冷意,只淡问:“适才听姑娘推兔羊之价,姑娘对术数极有研究?”
  “不敢。满大人读书时教过奴婢一些。”
  “满大人三岁便研究兵法,想必他也教过姑娘一些?”
  这话中可暗含别意?井镜黎细看他的神色,见他并无元宵夜的那抹冷锐,才稍稍放下悬起的心,“奴婢读过一些兵书。”
  “在姑娘眼中,用命与苏冲,何比?”停了停,他甩袖,垂眉敛笑道,“姑娘勿惊,但说无妨。本王今日邀姑娘过府,只为游春一谢,并无他意。”
  她大概被梨香熏得醉了,又仗着他无法视物,不觉活络起来,轻声笑了笑,“奴婢断章取义,王爷别见笑。”得他点头,她才继续,“两位将军各有千秋,奴婢不敢妄自评判两位将军的德行,只以‘将’为解,王爷认为可好?”
  他点头,“好。”
  “为将者,有将材、将器之别。将材可从七方来区分:仁将、义将、礼将、智将、信将、猛将、大将。将器则可从六方加以判断:十夫将、百夫将、千夫将、万夫将,十万夫将,天下将。”
第21节:第三章 图掎角(3)
  “用命有何将材、将器?苏冲比他又如何?”
  她想起第一支镖射来时独孤用命护在他前面的举动,心生感慨,“事无苟免,不为利挠,独孤将军是义将。苏将军……”
  她记得苏冲初对鬼面刺客时,满脸不在乎,百招过后见鬼面刺客难以擒拿,便两眼放光,明显地心花朵朵开,然而,在手刃侍者时,此人的表情是——平静。
  人命对苏冲而言,不如蝼蚁……
  收回思绪,她叹道:“当断自断,苏将军是猛将。”
  宇文含闻言大笑,“好,好,本王有义将独孤用命,有猛将苏冲。苏冲今日不来当真可惜,他若听了姑娘的话,必然欣悦吃上十碗饭。”
  “谢王爷夸奖。”追加一句——苏冲是“猪将”。
  宇文含神情颇为愉快,广袖扬起,他将手抬向她。她心中会意,举臂轻轻扶住,引他向梨花深处走去。
  路边丛丛嫩青,地面早已落了一层白,梨瓣翩飞于风中,仿若玉屑。虽是坡道,却无乱石枯叶,这里应该时时有人打扫。
  宇文含走得很慢。
  他慢慢走,慢慢道:“本王在姑娘心里,是何将材,何将器?”
  呃?将讶呼卡在喉内,一双大眼骨碌骨碌转不停——他什么将器她是不知道,不过,满坡的梨树是他家后院,此人不仅权大势大,“财”也很大……
  托她“神貌财德兼备”的师父教导,她知道人性难察,美丑情貌不一,有温良而为盗者,有外恭而内欺者,有外勇而内怯者,也有尽力却不忠者。宇文含是哪一种?
  她也知道察人之道有六:问是非观人胸志,穷词辩观人言德,咨计谋观人博识,告祸难观人勇怯,醉酒观人性情,谋事观人信度。那么,对宇文含,她应该选择哪一种方法试探?
  “梨花姑娘?”他柔柔唤她,搭在她腕上的手紧了紧。
  她立即脱口:“王爷是大将,是天下之将。”
  是人,总爱听赞谕之辞。
  “天下之将……”他咬字轻忽,喃喃念了几遍,含笑摇头。
  难得他不追问,两人默默走了数步,他脚下一磕,几欲跌倒。她手快眼明,慌忙扶住他。两人靠得近,他几乎贴在她身上,幽幽檀香直钻鼻息,一时间竟盖过梨花的雅淡。
  檀香总给她一种肃森之感,比不得花香的自然,闻多了她只觉得头晕。可他衣上的香气……偷偷吸一口,头不晕,心里却痒痒的。
  这香……像——钩子。
  站稳后,他叹:“本王谢姑娘又多救一次。”
  她讪讪无言,扶在他腰上的手赶紧放开。正要前行,他却顿了步子,低头向她的方面倾了倾,鼻尖几欲贴上她的脸。她不知他意欲何为,呆呆看着那张俊脸在眼中放大。
  黑发拂在她脸上,痒痒的,她不敢拨开,就这么呆立着,直到他说:“姑娘今日穿什么颜色衣衫?”
  她低头,“烟蓝色。”
  “还好。赏梨,不可着白,”不等她问,他自道,“春日赏梨,若着白衣,便是对这满园幽香的亵渎,非但有损花之色气,自己也沦为了俗物。”
  俗物……眨眨眼,她一时无法反驳他的话,只觉得此人未免讲究得过分了些。
  “姑娘可许有人家?”
  “……不曾。”
  “姑娘可想一辈子只是个下仆?”
  “……奴婢当然不想。”她细细琢磨他的话。
  “若姑娘愿意,可年年享这梨花之香。”烟眸含情,他诱着。
  这次,她听明白他的意思。
  拉拢她吗?或者,以情以利为诱,让她成为他的眼线?
  摇头,展掌接下数瓣雪白,她笑得讽刺,“落花易下,飞丝易飘,王爷,这梨花……年年开,年年败。”梨花盛雪,年年开,年年恶。满树玉屑,终是落得雨打风吹的凋谢。
  “梨花……年年败,年年开。”他笑,只转了她的话,这意义便大大不同。
  她停步,盯着无焦距的眸,轻声道:“王爷可听说,干将莫耶,天下之利剑,水断鹄雁,陆断马牛,若用这两柄剑来补鞋,不如一钱之锥;骐骥,名闻天下的良马,若让它们在堂前捕鼠,还不如一只跛脚猫。”
第22节:第三章 图掎角(4)
  “那又如何?”
  “王爷,梨花是婢女,公主是公主,梨花不能成为公主,公主也不会成为梨花。”
  呜……太绕舌,绕得她自己都分不清东西南北。
  宇文含动唇欲言,却听远远传来争执声。井镜黎转头看去,远远往这边冲的是满纯与贺楼见机,独孤用命走在两人身后,脸色铁青。
  那两人快步急走,听言语,似乎吵到了割袍断义的地步——
  左边,满纯,“足下包藏祸心!”
  右边,贺楼见机,“吾与你势成水火!”
  转眼间,两人已冲到宇文含面前,满纯抱拳一揖,“王爷,小使今日得世子赐教,心有所感,不打扰了,告辞。梨花,我们走!”
  又是唱哪一出啊?井镜黎莫名其妙,只得冲宇文含、独孤用命、贺楼见机三人福了福身,追在满纯身后,也算满纯记路,竟然让他给找到大门,车夫也早已将马车引出落华园。
  看了车夫一眼,她掀帘上车。
  车内……
  车帘掀开的一刹,她全身微怔,很快掩饰掉。
  簇簇梨花下——
  “……”唇动,无言。
  青烟般的眸“瞪”看贺楼见机,宇文含数度欲开口,却什么也没说。
  瞪了片刻,宇文含脚下一动。独孤用命见了,抬手欲扶,却被他推开。
  踱行数步,宇文含负手道:“见机,若不是知道你与满纯素不相识,今日口舌之争,我倒真会以为你与他往日有冤。”
  素袖随风,贺楼见机但笑无语。他不说话,独孤用命却未必有好脸色。
  独孤用命是武将出身,为人沉谨,虽然佩服贺楼见机的学识,却无法体会他那“不知一物便深以为耻”的感觉。本来,胜败乃兵家常事,若比照贺楼见机“深以为耻”的标准衡量战事,他岂不是要自杀谢“败”?这,仅是他脸色不好的原因之一。
  之二——自从双眼中毒失明,王爷的心情没一天好过,难得今日有兴致,邀了陈国使臣来落华园游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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