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南北

第16章


他从未见王爷露出如此表情,有些迷惑,有些不舍,甚至带点狰狞的恨意。
  “王爷?”
  手,轻轻搭在冰凉的箭尖上。
  “井……井……”细嚼这一字,宇文含目送轻舟,似笑非笑。片刻后,他又吐出两字:“镜……黎……”
  也许是梨花的“梨”,也许是离别的“离”,谁知道呢,人已逃了,此处无渡口,调船来追已不及。
  “井……镜……黎……井镜黎……”勾唇冷笑,他广袖轻甩,紫缎覆背。
  追击这种事,一向不必他出面,是什么原因让起了逐兴?
  他素来警敏,元宵之夜,虽双目不便,却已能分辨朦胧的人影,就算闭了眼,自幼养成的警觉亦能让他感受到百官的惊疑不定,左侧方那道时不时瞥来的视线,他又怎会忽视。及后被刺客挟持,他本想瞧瞧刺客能玩出什么花样,用命和苏冲却一马当先……他知自己部下勇骁,也知用命挡镖是为护他,苏冲挡镖则是……年关以来,那家伙是闲了闷了。
  被刺客挟至殿门,他正考虑是自己挣脱,还是传令隐卫——隐卫在暗,非他令下,一律不得现身。
  他要生擒这名刺客。此人害他眼瞎,他又怎可不好生“款待”。未及动作,猝然飞来一物,刺客警觉移位的一刹,他被用命救下。至此,他才注意陈国公主身边的那名侍女。朦胧中,他只能分辨一道纤细的身影和她头侧两条摇晃的髻发。
  宴散,知他是遣亲使满纯的侍女后,他在宫城外不过想探探满纯的底,待听到她的声音,心中没由来地一动。
  且妖且闲……舍去双眼,她的声音给他的便是如此感觉。
  邀她游春,是一时兴起,只没想到她与刺客竟有勾结。
  长年征战南北,杀戮,于他而言再寻常不过。她么……即便当日梨坡上她吐言如珠,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一名小小的探子。
  敢愚弄他的人,杀!
  城墙上,她猝然下跃,他心中确有惊讶。探头所视,见那黑驹奔跑如电,他不由起了些许兴味。久居长安,眼盲数月,他的确闷了。
  唤人牵来绿蛇,他驭马出城,一逐高下。
  如今,她跃水上船,留给他一弦墨绿背影。
  ——还要追吗?
  风动乌发三千,玉立的身形纹丝不动。
  岸边,落絮掩眸,遥遥江水上,一叶扁舟缓缓行远。在他眼中,仿佛飞絮逐着轻舟,而他,在飞絮外,亦在轻舟外。
  ——还要……杀吗?
  身后,传来隐卫的轻唤:“王爷!”
  “覆巢之下,复有完卵……哼!”轻念此句,他语含讽意。大袖一甩,转身上马,“回去。”
第34节:第五章 战武陵(1)
  立于他身后的一名黑衣隐卫献计道:“王爷可下令拦住陈国使队……”
  “下什么令。”眉心蓦然皱起,玉眸扬起一波灿烂,“你想让满朝文武讥讽本王追丢了一名小探子?”“属下不敢。”隐卫大气不敢喘。
  睨了隐卫一眼,赤红马扬尘远去。
  ——“梨花年年开,年年败。”
  ——“哈,王爷,你若爱赏梨花,尽管年年去赏,我可不奉陪……”
  笑言过耳,马上之人勾起唇角,表情难测。
  江南汉地,果然是人杰地灵,若不收于掌中,何以君临天下。
  此女精数术、长辨识,心思缜密,武功高强,若招揽不得,留下便是祸患。
  他们,后会有期。
  第五章 战武陵
  周·保定二年(562),周国宇文氏兴兵构衅长江,欲挑事端未果。
  次年九月,周以柱国公杨忠为帅,率骑一万,与突厥共伐齐,又遣太保、郑国公达奚武率骑三万出平阳以应杨忠。杨忠破齐长城,至普阳,返。
  周·保定四年(564),八月,周国再度兴兵,三军皓素,扬旌南渡长江,攻武昌,下巴陵,所到处血流成河。陈兵疲敝,不堪战事,亦不明周帅为何人,只知铁马银铠,军容肃整,旌旗上绣“飞驰”二字,陈人称其为“飞驰军”。九月,飞驰军攻至武陵,一战后,武陵守城将士突偃旗闭城,叫战不应,飞驰军则于城外二百里大莫坡扎营驻寨。
  是夜,周营——
  秋夜微寒,除值勤卫兵巡视左右,营内一片寂静。
  帅营之内——
  三人环桌而坐,桌上三盏烛台,烛台前放着一张地图。
  两人端坐桌前,左侧之人黑衣戎服,神容威肃,正是飞驰军将军——独孤用命,右侧那人却一袭襦月长衫,颇似文官。另有一人向后倒坐,两腿微张,长袍覆膝,支额倚在软椅上,另一只手抚着椅上胡毯,久久不语。
  蜡烛短去一寸后,独孤用命轻轻开口:“已经十八天了,王爷。”
  “嗯。”男人未动。
  “王爷,江南地广,河道纵横交错,一不可用毒。九月时节,大雨频频,二不利火攻。雨后土稀泥淤,三不可挖战道。”襦月大袖扫过地图,一根书生似的修长手指随着说话,在武陵地图上逐一点明。
  闻言,倚于座上的身影动了动,“见机以为,应该如何?”
  迎烛一笑,俊美的文官吐出两字:“撤军。”
  独孤用命看了贺楼见机一眼,竟未出声讥讽。
  “用命以为呢?”
  独孤用命想了想,垂眸,“我军已攻下江南三城十二镇,再下,战线太远,此处正是撤军之机。”
  “嗯。”
  一声之后,再无动静。
  贺楼见机不知是盯着地图,还是盯着烛台,他看了半天,突道:“王爷,时辰差不多了。”
  他话中的时辰,非一日之时辰,仍是时机。
  伐齐攻陈,一统天下,一直是大冢宰宇文护的心思所在,两年来,三国之间遣使交好,献方物,通市贾,表面上一团和气,然而,皮里阳秋,各怀异心。此次挥师南下,虽是计划之中,却不在时机之内。初闻大冢宰调宇文含南下,他便心存讶意,细细揣摩,方解大冢宰之意。
  南下之后,便是……
  蓦地,倚坐的男人开口:“武陵郡中,兵将不过六千,算上身强体壮的男丁,也不过八千。我精兵南下,一万兵马,一个小小的武陵郡竟然久攻不下。”
  他语有烦意,贺楼见机无奈,只得小声提醒:“王爷莫忘了南下的目的。”
  “本王知道。”突然坐正身子,一张俊雅的脸坦照于烛火之下,双眸灿情,赫赫然,正是宇文含。
  “那么,王爷何时下令撤军?”
  灿眸扫看贺楼见机一眼,宇文含拊掌一笑,“见机,你可记得前朝大统十二年的玉璧之战?”
  “玉璧之战……”贺楼见机想了想,点头,“自当知晓,王爷。大统十二年,也就是十八年前,我周国未建,东、西双魏势成掎角,高欢当时仍为东魏大将,他亲率十万大军围攻西魏据守的玉壁城,当时镇守玉壁的是并州刺史韦孝宽。那一战,高欢倾兵而出,截水源、火攻、挖战道,满以为能拔下汾水下游的这颗眼中钉,却不想韦孝宽顽强死守,以至于高欢久攻不下。无奈,他只能撤军。”停了停,俊美的文官望着烛火,语有叹息,“玉壁败退后,高难愤恚成疾,第二年正月,怀病抱憾而死。”
第35节:第五章 战武陵(2)
  宇文含轻笑出声,道:“本王并不抱憾,只是不甘。”
  “可王爷……”
  贺楼见机正欲开口,宇文含伸指在空中一划,威仪自生。
  成功止了俊美文官的声音,他道:“现在才九月,比预定班师的日子早了一个月,见机,既然攻城,便要攻下才可。”
  “但攻陈不过是……”
  “是,”宇文含知道他要说什么,竟露出一丝安慰的表情,“本王知道攻陈不过是个幌子,但见机你也知,本王五万大军屯兵随州,三万将士隐于洛州,另有开府、仪同领兵万余留守长安,即便不动南下的一万兵马,要调兵……也不是难事。”
  贺楼见机点头,“确然。”
  “见机在想,本王为何不远千里让你随军?”
  贺楼见机未答,久未出声的独孤用命却笑起来。
  俊美文官的注意立即被笑声引去,“笑什么?”
  宇文含摇头哂笑,“用命是笑你‘深深深地以为耻’之事。”
  三个“深”字,全然是照搬独孤用命惯用的语调。虽是调笑,宇文含却深知,带贺楼机见南下,一是见机精于医术,二来,见机年少时游历中原各地,熟悉地势,是行军必不可少的军师。也正因为见机自认读书万余、见多识广,才有了当年“见一日无神扇便深以为耻”的笑谈。
  提起当年之事,三人轻笑一阵,谈了些无关紧要的话语。
  须臾,话题又转回攻城之上。
  拿起一杯温酒,宇文含轻抿一口,轻言:“连日攻城,将士也乏了,这几日,先休整。”
  无法让他撤兵,贺楼见机也不再多劝,只笑道:“若不拿下武陵郡,只怕王爷夜里的梦也会少份香甜。”
  “梦……”灿眸一阵恍惚,烛火轻摇,似有一缕青烟飘入宇文含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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