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南北

第17章


  提起梦,倒让他忆起近年来常做的一个梦。
  梦里,梨花树下,他一人站着,和风吹起他的大袖,春过离离芳草,他就那么静静立在那儿,一动不动,似乎在等什么人。其他的……记不清了……
  流魅清姿笑,千金买相逐。风月之事他并不陌生,甚至常常一掷千金以求一笑而得同辈非言。什么时候开始,他的梦里只有一人?
  只有一人……
  他在等谁?
  奇怪的是,自从旌旗南下,铁蹄相伴,这梦竟再未出现过。偏偏,武陵久攻不下的这些日子,这梦却又出现了。
  又一杯温酒入腹,他倒扣瓷杯,习惯地用小指指腹摩挲唇角。独孤用命与贺楼见机熟知他的小动作,皆静下不语。
  ——小指指腹摩挲唇角,表示宇文含在思考。或者说,他在权衡。
  一刻之后——
  “用命。”目视地图,宇文含突地开口,“武陵郡守城可会开城门迎难民?”
  “会。”
  “王爷莫非想……”贺楼见机瞪起细长俊美的眸子,“想让将士们乔装成难民?”
  计是不错,可他总觉得差点什么……
  斜瞥一眼,宇文含将手探进温酒的水盆,沾了一手的水,再缩回弹了弹,正好弹熄三根烛火。
  营内霎时一片漆黑。
  黑暗中,含笑的声音缓缓响起:“明日,本王乔装入城,一探究竟。”
  立即,独孤用命的阻拦也响起:“王爷不可……”
  “十八天,他们的援军也该到了。当日用命与城中守将耿谢晦一战,觉得他是个沉得住气的人吗?”沉默片刻,独孤用命道:“此将好谋无断,外刚内怯。”
  “既然如此,第二天他却偃鼓闭城,若非城中有良谋相劝,便是有能人献计。你们不好奇是谁?”停了一下,笑声再起,却意味着此次夜谈的结束,“本王入城,不会少了用命和见机。夜深了,歇去吧。”
  战,攻心为上,攻城为下。
  他执着武陵小郡,并非因为它地势险要,也非它物产丰富,更非它是陈国重郡,不过因为——心战未胜而已。
  暗香飘起,门边帐帘一掀,营帐内只剩两人。
  翌日,一行五人,商人打扮,编了个行商遭抢的借口,竟然真让他们混进武陵。
  五人皆是汉人打扮,粗布长袍,腰间束着不知什么料子的黑腰带,缓缓走在街边。其中一位瘦弱公子走走停停,时不时拉拉腰带,又扯扯衣袖。
第36节:第五章 战武陵(3)
  若细听,还能听见他嚅喏在嘴边的抱怨——
  “这衣服真难穿,真难穿。”
  一路走,一路低声抱怨。这已经不知是第几百遍了。
  同行四人看了瘦公子一眼,调开视线——宇文含观察城内民风和兵卫动向,独孤用命面无表情,另外相随的两名隐卫表情怪异,似有隐忍。
  可以理解,气骨风流、喜穿广袖襦衫的贺楼见机,让他穿紧袖窄衫,虽然衬出漂亮的腰身,也让他走起路来浑身不自在。
  “王爷……”不行了,这衣服穿得他像木桩子,他可不可以回营去换件衣服再来?以往游历在外,就算最狼狈最没气度的时候,他也是一身宽衫啊。最惨的一次,他银子被偷又迷路山中,忍饥挨饿两天三夜,最后被一名樵夫发现时,他还临溪而坐呢,那飘然物外的风流……
  宇文含回头看他一眼,脚下未停。
  城内,兵卫跑来跑去,百姓却冷眼旁观。
  入城半个时辰,他实在不觉得武陵难攻。
  不难攻,大概要从城将耿谢晦说起。而说起耿谢晦,不由得让他想起士庶之分。长久以来,各国皆有士族和庶族之分。即是说——各国朝廷为了维护自己的权贵地位,公聊官职均是从高门士族弟子中选任,特别用来记录高门士族的族谱则成为一门新学——谱学。这谱学,又是朝廷选择官员的重要依据,经此任命的官卿,个个娇生惯养,既不懂带兵打仗,又不懂练达政体,根本就是废物。
  当日,耿谢晦与用命仅对一战,他便知此人犹豫不决,绝非擅战之人。他预想只要三天便可攻下武陵,却不想如今十八日了,还在城外扎营。
  “王爷……”抹了把脸,贺楼见机继续哀叫。
  突然,宇文含止了步,眼睛盯着街口一处。众人齐齐望去,原是一个简陋的算卦摊子。说难听点,那摊子不过是一张破竹桌,桌腿烂了一条,歪歪斜斜支靠在墙上,桌后坐了一名先生,墨绿净袍,腰间随意束了一条白色腰带。
  慢慢靠近……
  见桌前停了一双布鞋,算卦先生抬眼,也不知他有没有看清来人是谁,张口就道:“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支。”
  他声音低沉,念的是《曲礼》中的一句,众人一时无言。
  “这位公子要算卦?”
  一双眼对上宇文含,引他一震。
  这位先生年约三十,头发一丝不苟包在幞头里,眉目整齐,脸上有数道疤痕,疤痕颜色很浅,应是许久以前受的伤,而脸上无伤的地方却白皙光洁。他双目清澈,两粒黑瞳犹如潜于深山清潭中黑玉——水清,玉现。
  “公子?”算卦先生又唤了声。
  敛下心神,宇文含坐上桌前同样烂了一条腿的方凳,盯着算卦先生的一举一动,低声道:“先生什么都能算?”
  那先生大笑,昂首之间透出些许临世独酌的味道。笑过,先生道:“公子既来我这卦摊,必定心有所系。本卦生,一、不看掌纹,二、不懂面相,三、不识八字,四、不理凶吉。”
  一二三四,先生伸出四根手指头。
  什么都不会,他这算的是哪门子卦?贺楼见机捂嘴忍笑,忍不住问道:“那你算什么卦?”
  “要看公子你想算什么卦。”那先生竟学了贺楼见机的动作,捂嘴一笑。
  宇文含眯眼,垂眸,慑人之色自瞳中一闪而过,再抬起时,一派温和。他笑问:“我想测字,先生可会?”
  “那得看公子想测什么字?”
  一支笔送上来。
  那先生露在袖外的一截手腕纤细柔韧,宇文含飞快扫了眼,同时接过笔,细看,那笔不过是一支细筷。随后,那先生从身后端出一盘细沙。
  以筷为笔,以沙为纸,还真是……节约又方便。
  再度瞥了眼算卦先生,他提笔……不,举筷在沙盘上写下一字——梨。
  那先生转过沙盘端详片刻,问:“请问公子,这字,在公子心中是人,还是物?”
  “花。”
  “那即是物了。”须臾,算卦先生又问,“公子为何想到写这个字,而不是其他字?”
第37节:第五章 战武陵(4)
  “梦。”
  那先生不再问话,将沙盘转来转去又瞧了半天,突然举袖掩目,嚎啕大哭。
  “呜呜……呜呜呜……”
  他哭得一干人莫名其妙,你瞪我,我看你,最后一齐向表情微怔的“公子”看去。
  宇文含未料到算卦先生说哭就哭,毕竟,一个大男人当街大哭不是件好看的事。偏偏那先生似悲从中来了般,边哭边以袖拭泪,一时间袖子湿了大片,倒也不像做戏。
  很糟的卦相吗?宇文含暗暗忖思,表情保持沉稳不变,只问:“先生有话,不妨直说。”
  “呜呜呜……苦啊……命苦啊……”
  “先生直说无妨。”
  “呜呜呜……苦啊……命苦啊……”
  “先生……”
  突然,那先生收了眼泪,揉着一双因哭过而微红的眼睛,哽咽道:“公子见笑,本卦生只有一言,公子信也好,不信也罢。”
  “请说。”
  “梨,利木也。公子这一世身当权贵,傲视群雄,然而,天妒英杰,公子将死于木刀之下。”
  此言一出,立即引来宇文含身后四人的怒瞪。
  宇文含心中亦有不快,愠意藏在眼底,他平视算卦先生,冷冷轻哼:“先生如何算出我将死于木刀之下?”他明天就让武陵焚于火海,行不行?
  那先生摇头晃脑,闭眼道:“利木者,木之所利,木若削利了,可以为刃,刃可伤人。公子命不长啊,是故本卦生方才悲不自胜,叹公子之权贵,悲公子之命劫,忍不住替公子长歌一哭。”
  长歌一哭?他还长歌当哭咧!不理算卦先生,宇文含丢下一块银子,起身离开。
  “啊哟,公子大方,本卦只要一两银子,公子,你给多了……公子……公子啊……”引颈叫了数声,见五人不理,算卦先生摇头轻叹,收起银子。
  待到五人拐弯消失,这先生也收起了摊子。
  如果五人之中,有一人慢了一步,都会目睹算卦先生过于可疑的逃跑行径。
  但,他们没有。
  暂时停止抱怨衣袖太紧的贺楼见机加快一步,走到宇文含身后,悄道:“那汉人胡言乱语,王爷别放在心上。”
  开玩笑,他上知天文,下通地理,虽然不擅射驭,卜术却也不差,王爷若想测字,找他不就好了。
  “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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