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南北

第37章


  他看看半臂袖血,冷冷一笑,“你的招,本王如数奉还。”
  四目空对,竟同时忆起武陵之役。
  当日武陵城下,她给了自己一刀,也在他心上划下一道,疤落,心凉。而今这一箭,算他还给她。
  伤不了他……伤不了他……狠心的女人,她不知道么,伤她,便是对他最大的伤害。
  ——“伤不了你,我伤自己。”
  当日八个字,字字打在他心上,如钝刀割磨,痛得他彻夜难眠,今天,还给她。
  瞪着血袖,她怔怔无言。
  这人……宇文含……枉她三心二意决定山间终老一生,就算放弃他,抱憾终身也无所谓,反正她做过的事,就算错了,也不悔。可今日,他宁愿让沈秀的箭伤了自己,也不想那一箭落在她身上……
  这人啊……不信他,不要信他,不能信他,不可以信他……因为,她一向懒得相信外人,一旦相信,便懒得再去不信,一旦信了他,就是动心。心一动,对他又岂止魂梦相萦,又岂止抱憾终身?
  “仲翰……”不是王爷,是……仲翰。
  宇文含,小字仲翰。
  冷冽眸光随风荡上她的脸,拔了箭扔在脚边,鲜红霎时染红衣袖,他除了眉心紧蹙,再无其他表情,仿佛痛的不是自己。
  她很佩服。想当日武陵城前,自己一刀割破脖子,当时逞强不说,治疗时却忍不了痛,而伤口收肌时麻痒难忍,痒得她恨不得拿刀去剁菜。
  血,沿着伤臂滴落,染满他的手。仿佛不觉得痛,他抬手,扣住她的下巴,眸厉神冷,“满意吗?”
  鱼丽阵突然纷乱起来,不知哪位将领下了命令,周军开始向洛阳城放箭,疾矢如春日细雨,绵绵麻麻一片。
  主将受伤,军心大乱。箭矢无眼,竟有数支直射宇文含和绿蛇。放开她,宇文含翻身上马,将受伤的右臂伸向她,俊脸上寒霜一片。
  ——现在回本王身边,本王依旧不追究。
  他的眼神这么述说着,完全不顾激乱的流矢。
  突然一人扑向宇文含,以身挡箭——
  独孤用命!
  那原本守阵的将军,竟然冲入阵中,只为替宇文含挡住背后射来的一箭。
  宇文含被独孤用命自背后牢牢护住,一时也怔住。这一怔,井镜黎已被高长恭拉上马。
  冷眸一直追着被高长恭扯上马后的那道身影,直到赤驹转向,在乱阵中有条不紊地寻着道路,他才惊觉肩头越来越沉重的头颅,忍不住轻叫:“用命?”
  “王爷……快……快……出阵……有人……”断断续续的话未说完,护在宇文含腰间的手已滑落。
  井镜黎被高长恭拉上马,亲眼目睹一支箭穿透独孤用命的心脏,从身后。
  那一箭,原本是射向宇文含。
  趁周军阵乱,高长恭冲沈秀一挥手,城内齐军与后方援军突然发难,鱼丽阵完全冲散。
  阵散,战败。
  齐·河清二年(564)冬,十二月,齐皇高湛赶到洛阳,策勋班赏。
  《北史》记——
  壬戌,齐师渡河,晨至洛阳,诸军(即周军)惊散。帝(高湛)至洛阳,免洛州经周军处一年租赋,赦州城内死罪已下囚……以司徒斛律光为太尉,并州刺史、兰陵王长恭为尚书令。
  《周书》记——
  (宇文)护性无戎略,且此行也,又非其本心,故师出虽久,无所克获。护本令堑断河阳之路,遏其救兵,然后同攻洛阳,使其内外隔绝。诸将以为齐兵必不敢出,唯斥候而已。值连日阴雾,齐骑直前,围洛之军,一时溃散……护于是班师,以无功,与诸将稽首请罪,帝弗之责也。
第79节:第九章 戎无烟(13)
  周、齐洛阳这一战,史称“邙山之战”。
  半个月后——
  下雪了……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菲菲。长安遥遥在望,天寒地冻的好处,是能保持尸体不腐。因围攻洛阳失败,大冢宰宇文护先一步回长安,其他将领共返,剩在路途中的,是因受伤而慢行慢进的东洛王。
  明明快马加鞭,连夜就可赶回长安,宇文含却在午后下令留宿驿馆,今日不再赶路。
  寒夜,驿馆的灯火明媚一片,而幽静的某间堂室内,放着一口巨大的黑棺材。
  漏响二更,一道身影慢慢走来,停在黑棺前,暗红大袖徐徐抬起,修长白皙的手沿着棺木游走,久久之后,身影在堂前台阶坐下。
  冷酒,一口一口,入喉微辣,却驱走了不少寒意。不知过了多久,第二道身影走来,将一件厚披风搭在半醺之人身上。
  “王爷,当心着凉。”
  “见机……”声音沙哑,夹着浓浓疲惫。
  “是吾。”贺楼见机拉拉身上的披风,站在宇文含身后。
  冬至小年已过,年关临近,夜里时不时会落雪,每当清晨醒来,总见玉树银枝,一片美景。只可惜,景美,也要人有心去赏才行。
  “王爷,吾听说,齐兵如今最爱跳一首舞曲,名为《兰陵王入阵曲》,”贺楼见机轻道,“吾还听说,齐国传闻,因为兰陵王的英勇俊美,周军看呆了,才让洛阳扳回一城。”
  “哦?”半醺的王爷呵呵笑了两声,“你当真以为将士是被高长恭的美色所迷?”
  “传闻吧,”贺楼见机微哂,“当时战局混乱,真正能看清高长恭容貌的,有几人?”
  “曾有人对本王说过,用命是义将……”宇文含的声音在落雪中缥缈若雾。
  “是吗……”贺楼见机应了声,取下冰冷手中的酒。
  宇文含任他取走冷壶,迷蒙着双眼笑问:“见机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用命的情景吗?”
  “啊……”贺楼见机凝神想了片刻,点头,“吾记得,十……十二年前,他也是为王爷挡了一箭。”
  展掌接下片片细雪,宇文含呼一口气,看着隐隐约约的白雾消散,动了动,将披风拉紧,“是啊,那个……笨蛋。”
  “用命的父亲本是高欢部下,他投奔先皇,谁知后来又兴叛心,先皇诛杀用命之父,见他老实,才留他一命。”
  “对,我瞧他臂力过人,便让他随侍身侧,那个笨蛋,父亲有叛心,他却是个死心眼,说什么既然效忠宇文氏,便会忠诚不二,绝不背叛。真是个……”
  “用命不仅是义将,也是纯臣。”贺楼见机喟然一叹:纯臣者,永远只忠于一人。用命曾说过,他这一生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纯臣……当年猎鹰,宇文盛射偏一箭,是他替我挡了,我记得那一箭射在腰间,他在床上躺了一个月,现在,他还是为我挡了一箭,这一箭,他要躺上很长一段时间了。”
  “嗯。”贺楼见机轻轻点头。
  夜雪渐渐飘大,随风飘入檐下,落了两人满头满肩的白,两人却都未动。
  “用命有时候很像老母鸡。”
  “嗯。”
  “虽然我有时会骂他,会责罚他,可我从来没想过……”
  “王爷,用命睡得很安详。”
  “他睡得安详,可是——本王不安详。”宇文含轻吼,突地站起,走下台阶,任小雪片片吹打在脸上。久久,那因半醺而沙哑的嗓音迎雪飘荡,邈邈直抵云汉深处,“用命那个——笨、蛋!”
  “对,”贺楼见机点头,“他再也不能笑吾深深深深以为耻了。”
  “本王曾想……这次……东征回朝,也该让他……成亲了。”
  “吾听说他喜欢蝶阴楼的秦绣姑娘。”
  “蝶阴楼……”轻喃着,宇文含展开掌心,看着朵朵的冷白在手中慢慢融化,朵朵落在暗红色缎袍上。他未束腰带,宽大的袍子随风舞动,胸口腰侧绣绘的天马绶猎纹仿若因雪而赋予了鲜活的生命,飘然动荡,欲破衣而去。
  倏地转身,暗红大袖一甩,宇文含咬牙:“传苏冲。”
第80节:第九章 戎无烟(14)
  远远值夜守卫应声,他迈上台阶,踱进堂内。
  一步,一步,他走得极慢,似乎每一步皆踏在刀尖上。
  未几,衣衫整齐的苏冲缓缓行来。绿袍白腰带,看他出现的速度,贺楼见机知他也是未睡,张口欲冲他说什么,双唇嚅了嚅,终是未出声,只那眸子斜斜一瞥,若惘然轻虚的一声喟叹,送向宇文含。
  “参见王爷。”苏冲掀袍,单膝跪下。
  宇文含未让他起身,眸华似灿,似眩,又似恍恍惚惚,盯他半晌,问道:“高长恭为何会冲入洛阳?”
  苏冲盯着缓步移至眼下的暗红袍,垂眸不语。
  “苏、冲……”冷冽的声音在苏冲头顶响起,“高长恭的身手比你好?当日他的骑兵已被我军从两侧切断,你不拦他,竟去拦沈秀?既然——去拦沈秀,为何没拦下他的人头?”
  跪地之人仍旧无语。
  “说啊?回答本王?”冷冽的声音中夹上隐隐怒焰。
  低垂的眸掩去情绪,苏冲轻答:“末将失职。”
  “失职?”食指轻轻一勾,勾住苏冲下巴,再用力一抬,迫他与自己直视,两指同时狠狠捏扣下颌,隐怒的王爷勾出寒凉入心的微笑,“苏冲……苏冲……你可知,有人曾说用命是义将,而你……是猛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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