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南北

第38章


苏冲直视灿意闪烁的暗夜之眸,面无表情,跪地的身姿纹丝不动。
  “哼呵,我的猛将,我的骷髅将军,我战功显赫的苏将军,你也会……失职?”暗夜之眸越来越灿烂。
  苏冲不作辩解。
  宇文含突然一脚踢向他,讽然一笑,“我的猛将,告诉本王,你为何失职?”
  他若用人,绝不生疑。一旦生疑,这人便留不得。
  对有才者,他求而用之,对有能者,他敬而用之,即便是战俘,只要有才有能,他亦是照用不误。然——
  他不爱闻血腥味,不表示他心软。
  对被俘却死硬脖子者,杀!
  对恃才傲物者,杀!
  对背叛者,杀!
  对降卒,杀!
  杀——杀——杀——
  他从不觉得“杀降不祥”,经他下令坑杀的降卒,虽超不了百年前秦国大将白起坑杀的四十万赵卒,比之楚霸王项羽坑杀的二十万秦军,却绰绰有余。
  既然,他能坑尽降卒,他也能——
  “苏冲,你的口舌何时变钝了?”
  苏冲被他踢翻在地,朗俊的脸上宛如戴了面具,神色无一丝变动。他缓缓撑起身子,回复成单膝跪地的姿势,低声道:“末将失职,请王爷责罚。”
  “责罚?我桀骜不驯的猛将也会说责罚二字?”宇文含冷哼,再度狠狠扣住苏冲下颌。慢慢弯腰,散辫的发滑坠肩头,鼻尖在几近贴上苏冲的脸时停下,带着酒味的气息飘进他的呼吸,引他一滞。近距离盯着这张温中带厉的俊颜,苏冲屏息,听他道——“我的猛将,本王受伤,眼却没瞎,那一箭从哪儿射来,苏将军你不会不清楚。”
  苏冲凝眸一转,回想洛阳之败,脸皮终于跳了跳,别开眼,涩涩开口:“是……是末将疏忽。”
  独孤用命当时守在鱼丽阵外,他在阵后,原本注意力全放在城墙之上的沈秀身上,若非看到冲入阵中的女子,若非想起那女子在林间说的话,他也不会……
  当宇文含受伤、鱼丽阵出现混乱时,他只听后方有道嘶哑的声音叫了句“快救王爷”,然后,流矢惊马,一切都乱了——宇文含面向洛阳城而立,射向他的那一箭——独孤用命为他挡的那一箭——是从背后射来。
  那意味什么?
  意味着那一箭不是齐军所为,而是……周军中有人欲取宇文含性命。
  是谁?
  疑问跳出脑海,苏冲感到宇文含的手慢慢下滑,最后停在喉间,拇指和食指亦在他颈脉上轻轻摩挲。
  王爷想……杀他吗……
  扶在膝头的手慢慢成拳……紧紧一捏,却又松开去……
  “我的猛将……我的猛将……”低不可闻地喃着,灿烂双眸映着苏冲面无表情的脸,指尖慢慢滑动……滑动……半晌,宇文含弯唇一笑,“苏冲,本王赐剑给你,可好?”
第81节:第九章 戎无烟(15)
  “王爷赐剑,是末将的荣耀。”苏冲不卑不亢。
  “哼,荣耀?”宇文含冷嗤,突然松开扣在颈脉上的手,怒斥,“你既失职,本王就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去查。”
  “是。”查什么,他知道。
  放开他的宇文含倏地又揪住他的衣领,弯腰,将唇贴上他的耳朵,轻轻说了句话。
  宇文含说——“用命的后事,你来办。”
  言毕,宇文含松开衣领一推,苏冲未加任何防守,任自己跌坐在地。
  不再看他,暗红袍角迎风荡起,人已步下台阶。
  漏点三更三刻,夜、已移去泰半。小雪不知何时息了,檐顶、楼头皆是一片细细的白,院中,一道浅浅的脚步踏雪有声,蜿蜒远行,渐渐消失在驿苑深处。
  贺楼见机上前,拍拍苏冲的肩,转身离去。
  天明时分——
  当贺楼见机踩雪来到堂前,却见苏冲衣衫未变,坐在宇文含昨夜坐过的位置,只手托腮,眼帘半阖。
  只怕他也一夜未眠……
  苏冲与用命虽未到知交地步,却也惺惺相惜。如今用命走了,他心里……未必好过……
  昨夜,王爷的话……唉……
  举步上阶,贺楼见机静静立在苏冲身侧,他不开口,苏冲亦是纹丝不动。
  当风过净枝、振雪有声时,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见机,你听过一句话吗?”
  “什么?”
  “高鸟尽,良弓藏……”
  “狡兔死,走狗烹,”贺楼见机接下他的话,“敌国破,谋臣亡。这个吾知道,出自《尸子·上德》。原句是:狡兔得而猎犬烹,高鸟尽而良弓藏。名成功遂身退,天道然也。”
  “……”纹丝不动者的眼珠终于滚了滚:他才说六个字,这家伙没必要一副“尽知天下事”的模样吧,连出自哪里、原句是什么都来了。
  “王爷虽然得宠,暗中却有不少人心怀怨恨,”贺楼见机微微昂首,檐上,细雪初融的一滴水珠欲滴未滴,折射出炫目的七彩晨光,“只是,如此明目张胆欲除王爷,倒是头一次。”
  苏冲未接他的话,自顾自道:“用命……酒量不错。”
  “啊……吾没和用命拼过酒。”
  “每次去蝶阴楼,用命只会喝闷酒,最后一定是找个借口回家。”
  “……”
  “见机你说哪些人对王爷心怀怨恨?”苏冲突然转了话题,贺楼见机愣怔片刻,倒也顺着他的问题解释——
  “我周国朝臣分为天、地、春、夏、秋、冬六官府,以天官府为首,统领其他五府,而天官府内的大冢宰卿更是首中之首……”
  “晋国公?”
  “对,”贺楼见机点头,继续说,“另有‘八柱国’掌控全国兵力,这‘八柱国’中,晋国公和王爷已占去两名,剩下六名,侯莫陈崇已死,越野王宇文盛素来与王爷不和,封王屯居各地,但近来并无大异动……”想来思去,王爷树敌虽多,纳才也不少,就连老臣于谨也因倾向于晋国公执政而袒护王爷。
  “行了,乱七八糟。”苏冲小声咕了句,弹弹袍角,扶膝而起。舒展筋骨,他向后昂了昂脑袋,左右扭动,等久坐的颈部筋骨活络后,他侧首看了堂内一眼,举步离开,口中道:“军中潜了什么人,我自会去查。”
  “苏冲……”贺楼见机在他身后叫了声。
  苏冲停下步子,不回头,只道:“我今天送用命回长安,替他……办后事。”
  “啊……是,辛苦你了,”贺楼见机的声音微一迟疑,见他重新起步,不由追加一句,“吾有一个小小建议。”
  “什么?”步子一顿。
  “按兵不动。”
  “……”苏冲默立须臾,轻声道一句“谢谢”后,疾步离去。
  晌午,清风前飒,暖阳洒地,落雪之后的太阳竟格外灿烂。
  苏冲引灵柩启程,贺楼见机久未还家,同队一起入长安。而宇文含却无进城的意思。
  他留在驿馆,没人知道他心中有何打算,也没人知道他派遣二十一隐卫引道密发,捉拿井镜黎。
  他在等。
  晌午之后,驿馆里已是空荡荡,只留数十名护卫服侍他。
第82节:第九章 戎无烟(16)
  驿馆清冷,淡雪染标枝头,一道瑚琏般的身影静静伫立,舒袍若焚。偶尔,有护卫来报一些琐碎小事,他无心理会,均挥手遣退。
  雪后放晴……宇文含心头反复,若有所思:雪……快雪时晴……那是她弹过的一首曲子……
  洛阳之败对他而言,是奇耻大辱,江山他要,美人他也要,错了么?
  这战,败得蹊跷,败得诡异。虽言胜败乃兵家常事,但他志在天下,战败,便又让齐国高氏有了残喘之机,最令他恸恻催心的是失去用命这一员臂膀,他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何不舍让她受伤。
  他为她挡一箭,用命为他挡一箭。
  他不认为那一箭是流矢,怎么,朝中终于有人忍不住,想除他而后快吗?
  袖中双拳倏然一紧,俊容闪过一丝倦色。
  天下一统……天下一统……这个念头是何时驻入脑海的?他记得……是十四五岁吧,当时年少,随叔父征战南北,当叔父指点江山清、挥臂千骑动时,他便深深沉迷……沉迷权势带来的高、冷、残、香。
  权势,最大莫过于握尽天下。
  芳香是它,腐臭也是它……
  突然,顶上传来一声细微的“咔”声,他拧眉:“来人……”话没说完,一道人影已从檐顶上跌落。他身形不动,冷冷看那人影在半空展臂,双腿向上一踢,生生地翻了个筋斗,落地正好用双足而非双手或脑袋。
  人影摇摇摆摆站稳后,飞快转身,冲他摇摇手,干笑道:“仲翰,我们又见面了。”
  又见面了?是,他们“又”见面了。他遣隐卫捉拿未得,她倒自己撞上他的刀锋。很好,非常好——轻幽幽,他吐出三字:“井、镜、黎。”
  “哎……是我。”袖尾垂下,算是安危落地的女子冲屋顶瞪去一眼,红唇动了动,似嗔似怒,不知说了句什么。然后——她再度冲他干笑,“仲翰的伤……没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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