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南北

第44章


然而,王爷脱口的话足令八百府兵战战兢兢,冷汗如浆。
  王爷的原话是——
  “本王坑卒过万,不差……今日八百。”
  这八百府兵可是大冢宰的人啊!
  他的王爷,气得连大冢宰的面也不顾了吗?
  大冢宰隐怒不发,王爷轻喘不动,场面就此僵下。幸而这叔侄二人久居权位,倒也没上演怒骂相争的戏码。
  僵持归僵持,总得有人打破,冢宰大人毕竟是长辈,在王爷掩嘴轻咳时,眼中怒意已减去五分,又听王爷唤了声“叔父”,低低哑哑的,当下眼中只剩薄嗔。
  大冢宰疼爱王爷,人所共知。
  八百府兵挥袖遣退,伐坡之事就此不了了之。
  王爷病愈后,慢慢恢复了上朝、练兵,亦不再夜宿梨亭。表面上看,王爷还是朝臣口中那博慧诡狡、心狠手辣的东洛王,还是美人眼中谈笑用兵、千金风流的东洛王,实际却……
  王爷有些变了。
  多多少少,他从隐卫口中得知了城外驿馆发生的惨事,加之苏冲对偷袭之事的暗中调查,要水落石出不是难事。
  一切恁因,只不过缘于一名女子——井镜黎。
  那位井姑娘,自四年前长安一别,后又在洛阳之战中遥遥瞥到一个身影,他其实并不了解。井姑娘好与不好,不是他能判断的,他也无须判断。之于王爷,井姑娘只怕早已刻肌刻骨,心腑长埋。
  美人如玉,香消无痕……
  人已无痕,王爷,也越来越清瘦啊……
  贺楼见机闭了闭眼,透过密立的绿,寻步梨亭。
  夕日灿烂,早已收了刺目生痛的金光,枝头坠了些青青的梨果儿,大大小小,若浮图檐角的铜铃,无声时已惹人怜爱,若能随风摇响,不知会是怎生的惊喜?
  轻轻走近,贺楼见机看到一如既往的画面——
  清瘦的王爷一身紫缎,负手于一棵梨树下,情瞳幽深,两泓眸光似落在重重叠叠的叶盖上,又似落在青皮袅袅的梨果上,空洞而遥远。
  他不明白,为何王爷爱站在那棵梨树下,常理推测,他也只道王爷追物思人。半年来,只要他过府,常见王爷在梨树下喝酒,偶尔手中会有个玉坠子,中指勾着,间或在眼前摇摇晃晃,再不,便抚着那棵梨树发呆,一呆便是三四个时辰,就连他告辞时,那双情瞳也不曾动一动。
  那棵梨树——从凉亭正西方的木柱起数,第十五棵。
  王爷还买了两名皮肤有点黑的丫头,放在身边做侍女,一切起居皆由她二人打点,宠得她们成为王府里的众矢之的。
  真要说起来,王爷并没有多么宠爱这两名丫头,只是换了身边的两名侍女而已。让下人们觉得两名丫头受宠的原因,缘于某日——其中一人在侍候王爷着衣时,无意提及筝乐之事,王爷见她喜欢,竟在下朝之后为她亲抚一曲。
  一矢成。
  另有一日——数名侍女在院中比艺投壶(即取高颈双耳壶一只,壶内装半升青豆,侍女手握竹箭,距壶一丈远,以竹箭投入壶中为胜),王爷自梨坡步出,循声而至,适巧见其中一名肤黑侍女投壶不中。侍女投壶,大概赌了些花红,那名肤黑侍女不中则输,愁眉不展,王爷见了,代她投入一箭,后又连投三箭算她赢。
  二矢成。
  一而再,再而三,宠信如此,两女如何不惹人忌羡。
  王爷其他时候有没有盯着两女发呆,他是不知道,但在某个庭院沉香、清风徐来的午后,王爷醉眼迷离、将其中一女抱坐膝头戏昵,却是不争的事实……
  哦,要问他贺楼见机如何知道此事?
  这世间之事,总要知道一二,若人活一世,却不知世间之事,莫若白活……嗯,他也是东一句西一句,从王府下人口中听来的。
第94节:第十二章 君子器(4)
  朝政之事上,王爷的心思颇难测度,可这件事,王爷的心思根本不用去猜测,早已是清潭水镜,明照心头。
  风泠绕堂,衣冠自凉。井姑娘已经死了,王爷惘怀消逝的芳魂,也不过在心头徒添一笔忧伤……
  王爷对井姑娘所用之心,究竟起于何时?又何日能终?
  那两名侍女,纵是得了王爷一时的情绪流连,终是……得不长久……
  井姑娘……井姑娘啊……
  初见她时,满纯唤她“梨花”……梨花雪白,他见此女却肤如柴色,唯两条乌髻玲珑垂耳,添些活泼感觉。及至品画之辩、数术之慧,她垂眸半抬,瞳色妩媚,令他又升了些许佩服之意。
  时隔四年,洛阳之战,他留于用命营中,第二日听闻夜半有人偷袭周营,王爷却未下擒拿死令,他心中已有了猜测。到周、齐两军对阵鱼丽时,他遥遥相望,只觉眼前一花,王爷的剑已被突然出现的女子挡下。当时瞧不清面貌,那抹笔挺睨傲的身姿却印象深刻。随后便是王爷受伤,鱼丽阵大乱,用命挡箭……
  梨花……梨……井镜黎……
  难道那灵黠的女子真如满树梨花一般?
  梨花,春来则开,春去则败,万般尽绽,落拟玉散。
  开开败败,败败开开,赏花之人年年不同,却总能应了一句——香尽人犹馥。
  香尽……
  花香虽尽,王爷莫不是因久立花屑之下,故而缘得深香染衣,久久不散?
  香尽——人——犹——馥!
  王爷……王爷呵……
  “见机?”树下那人已察觉身后来人,侧身轻唤,“这个时辰过我府上,有何急事?”
  “吾……吾得了一幅画,请王爷鉴赏。”贺楼见机拉回幽思,解开画轴的系绳。
  “鉴赏就不必了,”宇文含看看天色,正色道,“说吧,你来我府上究竟何事?”
  贺楼见机也不绕弯,上前一步,问道:“吾听家父说,半个月后,王爷将北上突厥,替皇帝迎新。”
  “贺楼御正?”宇文含讶笑。
  御正大夫贺楼绰,见机之父。以贺楼氏一族的名望,见机若想做官,轻而易举,倒是他不喜为官,只爱游历山水。
  “王爷,家父说,皇帝的旨已经下了。”贺楼见机显然有些急。
  “是,”宇文含点头,一边绕着梨树无目的地漫步,一边问,“你觉得不妥?”
  “王爷,”贺楼见机紧步相随,声音虽轻,却极为坚定,“突厥公主的确应该成为我周国皇后,只是,她也应该成为……”言语一顿,肯定更重,“您的妻子。”
  “我的妻子?”紫袖一动,袖中手指动了动,宇文含似想抬手,拿捏片刻,却又背回身后。
  “是。王爷莫忘初衷。”
  初衷……宇文含停下步子,盯着贺楼见机难得坚毅的神情,眸中闪过夕阳西沉前的最后一波绝光,愈暗,愈犀利。
  是啊,初衷……他的初衷……
  那芳香,却又腐臭的……至高皇权。
  这些年,他不是一直依着自己的初衷行事么:朝中,他培植亲信党羽,堂下,他训练心腹爪牙。他时时想着网罗得力干将,手控兵权,且不忘隐藏锋芒。
  诸此种种,不正是为了他日夺得至高皇权而做的必要准备吗?
  他亦深知,得天下后,第一件事不是治天下,而是防止各地藩王起兵。只有各地平静,百姓安定,才是真正的天下一统。
  这是他的初衷,他一直以来的初衷。
  不知何时,脑中的初衷竟淡了……浅了……模糊了……
  “见机,我是不是……变了许多?”宇文含一叹,负手缓行。
  宇文邕在位数年,政无建树,找个理由废了,凭着他手上的兵权和朝中亲信,要登位,无人敢当面说个不字。
  宫廷逼位,不过是斗些机智,若不怕死,所有的阴谋又算得了什么。
  可是,初衷淡了、浅了、模糊了。当血腥、杀戮、狡斗皆激不起他半点兴味时,他该如何?
  终日忧怀,沉醉梨花树下,只为做一个梦,一个有她……的梦……
  奢望吗?
第95节:第十二章 君子器(5)
  “王爷是变了。”贺楼见机的声音响起。
  “不提这个,”宇文含起了话头,却突然失了谈下去的兴味,他垂下眼帘,眸中犀利悄悄褪去,转道:“半个月后,我的确北上突厥,迎亲。”
  “是为……”
  “我是迎亲大臣,当然是为皇帝迎亲。”天幕渐渐坠入黯蓝的漩涡,宇文含抽过贺楼见机手中的画,引他向书房走去,边走边笑,“你又得了幅什么画?”
  “王爷——”贺楼见机俊眉紧蹙,猜不透宇文含的心思,一句话脱口而出,“苏冲早已查明真相,他……他要杀你呀!”
  隐卫在驿馆擒下的黑衣杀手,身上衣物无任何记号,锁入地牢时,趁守卫不备,夺了刀自尽。尽管如此,苏冲顺藤摸瓜,仍查出黑衣杀手的幕后主使是宇文邕,那替入军中的暗箭偷袭者也是宇文邕指使。
  “对,他要杀我。”宇文含点头。皇帝年岁渐增,自是抵挡不了那芳香又腐臭之物,视权势过大的他成为掌控朝政的绊脚石,暗生铲除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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