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南北

第43章


  辰时未到,太阳不算刺眼。
  如果顺着坦平笔直的宫道行走,百丈之外,登上二十四级台阶,便到了太极东堂,偏偏男子拐了弯,挑了条曲曲折折的廊道行走。虽然廊道的尽头是太极东堂的侧阶,可这一曲一折所花的时间却平白多了两刻,他摆明是想让太极东堂里等候已久的那位再多等些时辰。
  紫袍清浅,廊中阴凉,时有香风扑鼻,男子行行停停,不觉中已走了一段不小的距离。
  自一根雕花大柱后旋出,男子竟意外见到两名官员迎面走来,两人正侧头交谈,未留意柱后旋出一人,直到年轻的官员意识到柱边立了一人时,三人之间的距离只有五步之遥。
  “下官见过王爷。”年轻的官员怔了一瞬,急忙躬身拜见。
  年纪略大的官员闻声望去,看清柱边站立的人影后,大笑着迈前三步,“仲翰啊,你这可是去见陛下?”
  “正是,独孤将军。”紫袖负背一荡,形如玉柱的男子颔首一笑,瞳中光华灿烂,正是宇文含。
  他垂眸一眨,抬眼看向唤他“仲翰”的独孤将军——独孤信,年过五旬,柱国大将军之一。此人虽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风仪弘雅依然不减,除了眼角额上增了数条皱纹,身形一如年轻人那般笔挺修长。他曾听叔父说过,独孤信年少时喜穿华服,殊于军众,被人称为“独孤郎”,又因丰神俊朗之故,他的穿着多为时人所效仿。在秦州为官时,一日日暮,独孤信打猎回城,策马甚疾,头上帽子被风吹歪,没想到第二天,城中人凡有戴帽者,皆侧帽而戴,时为风流。
  独孤信素有谋略,在朝中名望甚重,只是……视线移向独孤信身边的年轻官员,薄绯的唇角微微勾起:他名望虽重,却不为他所用,留与不留,只是时间问题,倒是这位官员看着面熟……
  “仲翰,”独孤信瞧他打量之色,先一步介绍起同行的年轻官员来,“这是上月召还入京的随州刺史杨坚。”
  “杨坚?”这年轻官员二十四五的年纪,神貌恭敬……紫袖缓荡,指腹在唇角轻轻一点,宇文含忆起什么,笑了笑,“哦,随国公杨忠之子,本王没记错吧?”
  “正是下官,王爷。”
  宇文含又看了杨坚一眼,随口问了句:“独孤将军与杨大人从何而来?”
  “适才太后召见,想听些乡土人情之事。”独孤信爽朗一笑,并不隐瞒。
  “嗯。”宇文含无意多留,挥了袖,举步前行。
  两人侧身让道,目送他拐过另一道廊角,才又恢复前一刻的闲谈模样,笑语远走。
  ——坚儿,你久在随州,现在回到长安,一切可都习惯?
  ——谢将军,小侄一切安好。
  ——你父亲身体可好?
  ——家父安康,谢将军关慰。
  风中传来隐隐字语,皆是琐屑之句,宇文含听得七八分明白,足下却未见停顿:呵,独孤信何时开始赏识随国公的儿子杨坚来?这两人,一个昵唤“坚儿”,一个自称“小侄”,颇有亲近之意。
  杨坚久在随州,他昨年兴兵攻陈时,倒也得杨坚兵粮相助。杨氏一门也算名门望族,这次皇帝召杨坚回长安,又开始动起什么心思?
  呵……冷笑自浅绯唇角一闪而过,太极东堂已近在眼前。
  一道身影早已背立等候在堂内,绛纱袍,通天冠,眉目清朗,正是当朝天子宇文邕。
  “仲翰!”眼角瞥见浅紫身影,宇文邕已冲了过来。
  “参见陛下。”宇文含以礼相揖。年纪上,他长宇文邕四个春秋,辈分上,宇文邕却与叔父是表兄弟,在他的记忆里,可从来不曾将宇文邕视为长辈。
  “快起快起。”宇文邕托起他半揖的身子,拉他入堂。
  盯着紧紧攒在臂上的手,他笑了笑,任由宇文邕拉他入座,同时挥退侍者。
  两人坐定。
  宇文含单臂托腮,静待宇文邕开口。
  特意让人从宫门外把他引来此处,必定有事。述事有三,一是单刀直入,二是拐弯抹角,三是欲言又止,看宇文邕今日模样,似乎想拐弯抹角,又似乎欲言又止,他可没那么多闲工夫陪他在太极东堂里等着太阳升起来。所以,单刀直入比较符合他此刻的心情——
第92节:第十二章 君子器(2)
  “陛下召仲翰来此,不知有何要事?”
  “仲翰……”宇文邕果然是欲言又止的模样。
  “陛下有何事烦心,不知仲翰能否为陛下分忧?”他耐着性子又问一遍。
  “朕今日找仲翰,是因为突厥王……”
  宇文邕话到此处,又现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宇文含已明白他的意思,绯唇边的笑意一深,“陛下可是又要遣亲使大臣前往突厥迎亲?”
  他玉颜含笑,虽是莞尔,可语中那一“又”字,惹得宇文邕脸色一青,愤愤一拳击上案桌,怒道:“那燕都欺人太甚。”
  是,是!宇文含点头:突厥王燕都的确有些欺人太甚,那家伙根本是棵墙头草。早在四年前,为与突厥交好,联姻是最直接也最有效的途径,周国能相到,齐国当然也能,燕都的女儿倒是多,可惜待字闺中的却只有幺女阿史那公主,燕都原本答应了周国的未婚,没想到齐国使者一到,见了聘礼,燕都立即倒向齐国,一个小女儿许了这国许那国。宇文邕数次派亲使前往突厥迎亲,奈何不是亲使团被燕都囚困,便是在半路被盗匪杀害。大漠偏远,山势丛林密布,就算要追究也无从追起,到最后只好不了了之。
  这事一直是宇文邕心头的一根刺,他如今用一“又”字,宇文邕生气也是自然。
  “陛下,阿史那公主臣见过,算年纪,燕都想留,也留不了多少时日了。”他不怎么诚心地说着。
  “既然如此,这次的亲使大臣,就由仲翰担任,可好?”宇文邕从欲言又止一下子跳到单刀直入,速度之快,不得不令宇文含讶睁双眸。
  这家伙……绯唇笑了又笑,他点头,“是,陛下既然忧心,臣便为陛下解此忧绕。”
  宇文邕果然大喜,激动倾身,一把握住他的手,笑逐颜开,“如此,有劳仲翰了。”
  “不劳。”他就当散心。
  三天后——
  月白夏袍,黑发系以素巾,大袖迎风招展,俊雅公子走得甚急。
  东洛王府遥遥在望,未多细想,就连错身而过的大轿也未留意,俊雅公子三步并一步迈上台阶,紧走两步,最后一跳——跳过东洛王府的门槛。
  “王爷呢?”他问正准备关门的下人。
  “贺……贺楼公子?王爷在后院。”那下人的脸色有些苍白。原本他正准备掩门,没想到俊公子突然跳进来,若不是他及时扶住铁门,门环会直接撞上俊公子的脸,到时就不是俊公子,是“扁平公子”了……
  “又在后院,”俊公子摇头一叹,转个身,瞧到街头快要消失的华轿,双眉一扬,“方才是……”
  顺着他的视线,下人立即会意,道:“方才冢宰大人来过。”
  “大冢宰……”俊公子抿唇,似自言自语,又似问那下人,“大冢宰还在生王爷的气吗?”
  “这……小人不敢妄语。”下人低下头。
  看那下人一眼,贺楼俊公子——也就是贺楼见机——夹了夹腋下类似画轴的东西,没再说什么,熟门熟路向后院跑去。
  “哎,贺楼公子……”下人唤了声,见俊公子没有回头的意思,便任由他去了。
  穿花厅,过凉亭,柳暗花明之后,贺楼见机遥见长墙之间的一拱月洞门,不禁放慢脚步。
  月洞门后是一片林坡,坡上植满梨树。每年春日和暖,千里涵空如照,万枝团雪香郁破鼻,是不可多得的美景。
  他喜欢来王府赏梨花,即使王爷不邀,每年他也会厚着脸皮自己跑来,以前有用命相陪……而今……罢罢,逝者无追,空惹愁肠有何用。
  摇摇头,贺楼见机轻轻迈过月洞门。
  入眼,是密密立立的绿……
  是了,如今已是七月中,梨花早已开过季了。他犹记得,今年的梨坡命运多舛:正月时,枝头新吐绿芽,王爷便命人砍了坡边的一大片梨木,在砍出的空地上建起一座凉亭;初春时,不知何事惹恼王爷,一怒之下,王爷命人放火焚坡,幸而引燃两棵梨树后,王爷又下令扑灭,这坡梨花才免于焚尽的危险。
  以上是轻的。及至梨花开时,枝头悬雪,放眼皆是不经意的美,王爷不顾春夜寂凉,不上朝,不问事,不练兵,白天在亭中饮酒读书,夜里独眠于凉亭之内,似看不够这满坡的梨花。下人不敢劝,隐卫夜夜守护,也只是为王爷拉拉落地的薄被,结果,王爷因夜露染上风寒。
第93节:第十二章 君子器(3)
  这一病,惊动了大冢宰。
  大冢宰本就对王爷月余来的懒散不满,得知王爷因贪赏梨花而染病,当即下令伐林。府兵八百,团团集聚梨坡,眼见那片婆娑景致即将成残木……
  当时,王爷喝了药,意识昏沉,听闻大冢宰命人伐坡,立即披衣冲了出去。赶到梨坡,梨树已砍了十多棵,王爷大怒,双眼迷蒙似雾,玉颜染上薄薄一层绯色,弱病之姿别胜风情。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