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南北

第46章


在回东洛王王府的必经大街上,有一段热闹的街市,而今,密密麻麻挤满了人。
  一顶华轿静静穿过人群。
  轿内,绯绫袍,银装带,玉簪束发,俊美的王爷只手托腮,情瞳垂敛,似有倦意。
  出了冢宰府,他真有些倦。
  今日无朝事,原本不想出府,无奈奶奶寿宴,他人在长安,于礼于孝都需亲往恭祝。
  宴筵歌舞,本是寻常事,只不过——任何人被长辈训斥半个时辰以上,都会心厌,幸好他只被叔父训斥了小半个时辰,倦虽倦,却无心厌。
  这一年来,说有事,可,说无事,亦可。
  他亲往突厥迎亲无果,宇文邕生气是必然。燕都悖慢贪婪,一个女儿两头许是原因之一,而他只用三分心思也是失败的因果所在。
  自昨年洛阳战败,齐国高氏固守黄河,今年又换了新君,高湛将皇帝玉玺丢给儿子高纬,自己当上太上皇,虽说军国大事仍有监涉,却已有边政不修之态。
  陈国的皇帝一直没什么大的动向,探子回报,陈茜(即陈文帝)专宠右卫将军韩子高,曾有封其为男皇后的意愿,无奈朝臣反对,只得作罢。他听说韩子高容貌美丽,又善骑善射,如今手掌兵权,位居右将军……呵呵,男人封后,陈茜这皇帝也算有趣。韩子高他是没对上过,这人想必与高长恭不相上下,择日再取陈地时,不妨将此人诱出来瞧瞧……
  心思转了转,宇文含暂且丢开此事,想到宇文邕。他也该花点心思在这个皇帝身上了,这一年不动他,不是他息了心,只是休息不够。
  近来宇文邕与独孤信走得太近,叔父早已瞧独孤信不顺眼,他不妨……眼中灿色一闪,小指指腹徐徐摩挲水绯唇角,勾起令人背脊生寒的笑。
  突然,轿外传来一道声音,是男孩的音质,像是隔着人群大叫——“老板,我要三个馒头。”
  轿子继续走着,轿中人因这突兀的一声拢了拢眉,继续沉思。
  片刻后,又是一道声音——“老板,我要一包牛肉。”
  轿子继续走。
  “老板,我要一串糖葫芦。”
  男孩的声音不难听,但过于重复,就像特意跟在他轿子后面大叫似。点点唇角,一只手掀开轿帘,向外瞥了眼,适巧看到一道小背影。那背影没什么稀奇,奇的是小背影到达的地方——算卦摊。
  卦摊在角落处,摊后坐着一位先生,碧色方巾,碧色长袍,腰间一环素白,似一株馨兰,在叶落尽秋的时节里,引人回盼。先生的脸上,有疤。
第98节:第十三章 满香鞘(2)
  那是……
  眸霎时一眯,身躯一绷,宇文含扬声:“停。”
  轿子落地,帘起帘落,宇文含已来到卦摊前。
  那先生正与一名女子算卦,手边是一盘细沙,眼角余光瞥到有人走近,他迎上宇文含的视线,轻一颔首,又转向那名女子。
  宇文含心头突突直跳,眸中光芒有一瞬的炽热,须臾,便被一片烟色取代。
  静静盯着那先生,他似笑非笑。昨年,武陵城里,此先生脸上的疤迹细碎色淡,如今,先生脸上的疤迹仍然色淡,数目却无端多,横横竖竖,密密麻麻……这是一张清秀的刀疤脸皮,只不过,他突然很想见见先生的真面目。
  女子付了五枚铜钱,回看身边玉立的男子,羞色上脸,又被他身后护卫的冷眼吓住,不禁提了篮子快步离去。
  “麟之趾,振振公子。”宇文含撩袍坐下,自行取过沙盘边的细木筷。
  纵是麒麟之趾,也非凡尘俗物。是否只有这等人物,才能教出那懒眼相看的娇俏徒弟?
  振振公子,镜黎的师父,当日他带走镜黎,杳无音讯,如今突然出现在长安街头,必有事端。
  莫非……镜黎未……
  心头又是一阵突跳,宇文含止了思绪,眸色微烟,迎向先生的眼。
  “王爷算卦?”振振公子没去装惊讶或不认识,他身后,一名男孩正将买来的牛肉撕成细条,夹进馒头里。
  这男孩是……三心?宇文含移开视线,一时若有所思。
  振振公子顺着他视线的移动,看了眼男孩,也不隐瞒,笑道:“这是山人的徒孙儿,名唤三心。”
  “徒……孙……”宇文含喃喃重复,似在自语。
  “镜黎已去,这是她留给山人的一点怀念,”振振公子抚了抚男孩的头发,将沙盘推向宇文含,口里犹道,“王爷心中定是惊讶山人与三心怎会出现在此,可对?”不等宇文含点头,他又道,“王爷心中可是想:山人突然出现,莫非镜黎未死?”
  “当……”真?真字含在舌下,眸色一荡。
  “王爷,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并不好。”振振公子苦笑,“山人云游来此,是带三心历练人情冷暖,只怕如不了王爷的愿。”
  “她……”竹筷在指间一颤,宇文含垂眼注视沙盘,胸中激荡,似有万千言语,却尽数卡在喉间无法吐出。他听振振公子叹气道——
  “想当年,山人也是这般带着镜黎云游四处,让她亲眼所见、亲身所感这世间冷暖,若镜黎仍在,此时在三心身边的便不该是山人。”
  沙盘划下凌乱一笔,宇文含以轻得不可再轻的声音低问:“她……可好?”
  她葬在何处?可有受人打扰?
  “……好。”振振公子点头,扫向宇文含的眼神尖锐了些,“王爷可知,镜黎自幼懒散,心思不定,做任何事,她都会犹豫二三,衡量四五,方才下定决心做与不做、要与不要。只有……只有救你,她竟无片刻犹豫……”声音,渐渐低了,“这一年,山人常常回想,究竟是那孩子天性如此,还是山人教得不够。”
  “师祖……”小手送上一只馒头,三心看了宇文含一眼,眼神极怪。
  “你先吃。”振振公子拍拍徒孙的头,直视宇文含,“山人算一卦,银一两。明日山人便启程离开,王爷若有心事,今日便算了吧。”
  沙盘划得凌乱,似字,又不似,宇文含看了一眼,丢开竹筷,水绯唇角缓缓勾起:“振振公子,当年本王写一‘梨’字,你算本王将亡于‘利木’之下,今日,本王仍算‘梨’字。”
  “问何事?”振振公子不动声色。
  “问……前程。”宇文含托腮相望。他身边谋士不少,以见机最为丰略,只可惜见机与此人相比稍逊风流,少了几分阅历。并非见机不足,此人的阅历仍是经由时间彻积而成,假以时日,见机年岁增长,亦不比此人逊色。他若要招揽此人,不是不行,只不过得花些机巧……
  心思一闪,宇文含不觉得趣味,倒横生一股倦怠。
  他是镜黎的师父……
  看到他,就会想到镜黎……
第99节:第十三章 满香鞘(3)
  罢了,招揽之事容后再想,隐卫早已探得玩月山所在的地界,以后想找人,随时可以找到,现在他还没休息够……
  静静望着清秀的疤脸,他等着答案。
  振振公子将沙盘移向自己,随意看了眼,反问:“王爷,你现在心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青烟过眼,宇文含笑容不变,“本王只问前程,振振公子只需回答本王即可。答不出……别怪本王不客气。”
  此话一落,他身后的护卫皆眼神一闪,手成空拳。
  振振公子别有他意地睇去一眼,展平手掌伸到他面前,吐出两个字:“一两。”
  宇文含微讶,明白他要银子后,命护卫掏出五两银子,轻轻放在那只手上,瞧到清晰的掌纹。
  将银两交给三心,振振公子也不问多少,自顾自地从桌下取出一个小布袋,将沙倒进去,收了盘,起身,向三心伸出手。
  基于武陵城他一言不发号啕大哭的前车之鉴,宇文含不知他又有何怪异举止,只静静看着。
  待三心牵住振振公子的手,他侧首,冲宇文含勾唇一笑。笑容嵌在碧巾碧衫之间,竟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馨妍。
  振振公子,人如其名。宇文含心中一叹:倘若揭了这张人皮面具之后呢?
  这心思只在脑中一转,宇文含便听振振公子道——
  “王爷……冷相逐云飞,红掠枝头去,风落荷香去,波横枯叶去,雪落玉屑去,一切来,一切去,去去来来,来来去去,红尘优华,色相无常,终是去、去、去。”
  尾句一连三个“去”字,振振公子的声音越咬越慢。
  “……你在和本王打禅机?”宇文含冷哼。
  “王爷有一劫。”
  说完,不给宇文含眨眼的时间,一高一矮两道身影走进密密麻麻的人群,转眼消失。
  那……走得未免太快了些……是逃吧,毕竟王爷给了五两银子……近身的两名护卫瞪了半天,再对视一眼,转看自家王爷。
  托腮的姿势未动,烟眸盯着空荡荡的墙面,仿佛对面还坐着算卦先生般。
  “王爷?”护卫在身后唤了声。
  绯袖摇了摇,瑚琏也似的身躯缓缓立起,举步入轿,风绕袍角。
  轿帘落下,轿夫等了片刻,才听里面传来一声:“回府。”
  回到王府,信步梨坡,已是败秋之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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