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南北

第47章


  天下败景甚多,枇杷晚翠,梧桐蚤凋,陈根委翳,落叶飘摇,皆黯然伤人。
  红掠枝头去,风落荷香去,波横枯叶去,雪落玉屑去……春夏秋冬,来来去去,去去来来,有什么能留下?
  耳边是振振公子的话,无端地,宇文含却想起几句诗,是曹丕的《燕歌行》——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
  草木摇落,群燕辞归……波横枯叶去,雪落玉屑去……手抚树皮,绯绫大袖因风拂眼,他不觉眯了眯。
  枯叶早已落了泰半,到了冬天,这坡上又是一片雪白,那时,枝头上也堆上一片白了……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会如此喜爱梨花。究竟是爱梨花,还是爱枝头簇满的白?
  因为簇满枝头的白,似那春日盛绽的一树梨花,而春日一夜突发的梨花,又将枝头拥满雪也似的白……
  雪落玉屑去,春过梨花去。
  ——“梨花年年开,年年败……”
  又想起那人的话了……叹口气,他收回手,看看天色,月已升空,王府里一片寂静。
  夜空无云,不足十五,月如杏核,又似顽皮女子瞪大的眼睛,盈盈可爱。他低头,看月光投出自己的一片影,拉得长长。盯了不知多久,一片云飞来,掩去半片月色,影子淡了些。渐渐,云层越来越厚,影子颜色更加得淡了。
  摇头,宇文含不由苦笑,“怎么,你也不愿意多陪我一会儿?”
  正想向凉亭走去,远远传来一道轻唤:“王爷,夜深了。”
  这声音来自一名肤色微黑的侍女,如糯糍般,听得人心头软软絮絮。宇文含顿步,垂眸片刻,向侍女走去。
  “明日要早朝,王爷今夜早些歇息吧。”侍女轻劝。
  他点头,出了拱门,侍女乖巧走在身后。
第100节:第十三章 满香鞘(4)
  行过长长画廊,突听远处传来琴声,有人低唱着:“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
  “尔独何辜……限河梁……”宇文含轻喃一句,知是另一名贴身侍女在弹琴,倒也不介意。他前一刻想到曹丕的《燕歌行》,现下便有侍女和歌吟唱,也算深得他心。
  他原有一仆一婢贴身侍候,所做之事无非是奉水着衣、点灯研墨,如今的两名侍女是从蝶阴楼买回来的。两人一名细桃,一名菊扇,初时侍奉怯怯惊惊,日子久了,无论做错什么都不见他责罚,反而宠信有加,胆子才慢慢大起来。
  唤他歇息的是细桃,院中弹琴的便是菊扇了。
  买她们回府,是瞧这两女肤色微暗,有似曾相识之感。
  容貌,两人与“她”没半点神似。声音,两人的清脆之音与“她”的哑中带脆是天壤之别。眼眸,两人纵是灵动闪烁,也不及“她”懒眼抬眸的不经意一瞥。才慧,两人纵是瞧了顾恺之的《洛神赋图》真迹,也只当是一幅价值万金的画而已。至于胆识……不提也罢。
  她们与“她”,全无半点相似,何来似曾相识?
  这点,连他自己也不明白。
  短歌微吟不能长,星汉西流夜未央。不知是否因为见了振振公子,今夜的他总觉得心神不宁,明明千头万缕等着他理,却又偏偏理不出头绪来。
  行了数步,琴音停了,再响时,竟是……
  竟是——
  步子一顿,他厉问身后趋步相随的细桃:“院中弹琴的人是谁?”
  鲜少被他厉声喝斥,细桃心中一跳,身子一矮,双膝跪地道:“王爷,应是……应是菊扇。”莫非是菊扇弹的曲子难听,王爷才会变了脸色……
  “菊扇?”眸波冷流,人已大步向远方小院冲去,那急急的身影,仿佛院中是他久觅未得的珍宝。
  入院,果见一女月下抚琴。
  女子墨绿衣衫,发比鸦羽,背向他坐着。
  脚,在院门一丈处停下,宇文含心头巨震,死死盯着抚弹的身影,俊颜阴晴不定。
  一曲过,女子微微侧头,却未回头,似在等他开口。久等未果,女子手一勾,琴弦震响,和出一道轻轻的叹息。
  久久……久久之后……
  宇文含开口了,他说的是——“来人!”
  府中护卫闻声,四面八方拥了出来,却见他们的王爷神情恐怖,盯着抚琴的女子,似要将那女子烹了煮了吃入腹中。
  那女子……护卫好奇地望过去,看不到女子的脸,只猜:那不是近来得宠的菊扇吗?
  “你们是怎么守院子的?府上进了刺客也不知吗?”
  刺客?护卫眼中一紧,却见女子双肩一垮,身子非常可疑地向前软倒,头向琴弦撞去。
  宇文含未下命令,护卫不敢动,只听女子悠悠道:“王爷,你今日还是不信我吗?”
  然后,护卫便见素来沉稳持重的王爷神色大变,似喜,似怒,又似惊,似悲。
  半晌,衣袖拂起,宇文含示意众人退下。他就说,心神不宁,果有事端。
  听得杂乱的脚步声慢慢散去,女子长长吐口气——站起——飞快转身。
  素颜玄发,皓齿丹唇,体若柔鸿,乍合乍离。此情此貌,印在一双亦喜亦怒的眸中,却如同跨越了百年离世的红尘般,难得。
  妍姿巧笑,和媚心肠,哀弦微妙,清气含芳。
  半个月后——
  冬日的清晨,天色苍白而无力,重重寒霜伴雾而行,整个长安仿佛浸浮在一望无际的缥缈云雾中,笔直的街道清冷深长,街道的尽头是一座华庭深院。
  东洛王王府。
  幽深的庭院重重叠叠,恢弘华绮,缓步在画梁雕柱间,如置身露水仙境。托着洗漱用品,两名华服侍女缓缓来到一处宽阔庭院。
  轻扣门环,两人静立,对视一眼,知道彼此心中想的是同样一个问题——她们算不算“失宠”了?
  十多天前的夜里,王府来了一位姑娘,王爷唤她“井镜黎”。井姑娘言辞举止不分尊卑,与王爷像是旧识,可王爷对井姑娘似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挫败。
第101节:第十三章 满香鞘(5)
  王爷与井姑娘的话她们不敢偷听,只知道王爷极生井姑娘的气,却又舍不得处置。那一晚,王爷将井姑娘关在门外,第二天,她们入房侍候王爷梳洗,却发现井姑娘坐在王爷的床上,抱着水蓝绫罗被,笑眯眯问:“仲翰,能将牙粉和毛巾分我一半吗?”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她们羞红了脸,很庆幸井姑娘穿得还算严实,却见王爷脸色发青……老实说,能让王爷变脸,且变青的,她们还没见到过。
  这些日子,只要王爷在府上,井姑娘便时时绕在王爷身边,王爷上朝或外出时,井姑娘便不见踪影。王爷明明对井姑娘不假辞色,回府的第一句话却是问“人呢”,王爷每晚总将井姑娘关在门外,但第二天井姑娘总会笑眯眯出现在王爷房里……
  “唉……”同时低低一叹,两名侍女分别看向对方手中的双份洗漱用品。
  “是细桃和菊扇。”房内传来轻快的声音。
  两人又等了片刻,直到一声熟悉而短促的“进来”后,她们才推门而入,目不斜视,就怕破坏纱帐后那份温暖的绮丽……
  实际上——
  当宇文含第一次看到那令他可气可恼的人偷偷从窗口跳进来,就已心知无力。
  每晚,放着好好的大门不走,她总在他辗转无眠时从窗口跳进来,偷偷摸摸,像贼一样。知道他未睡,她一点一点解释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每一次的解释都不多,故意吊他胃口似,说一段,完了,会再说些气他的话,却每每在他发怒前闭嘴。随后,她要么寻一块软垫盘膝而坐,不知是练功还是睡觉,要么将腰带两端固定在梁上,如摇床般,夺了他的软枕跳上去,睡得又摇又晃,害他夜里不知睁眼多少次,就怕她摇啊摇地一不小心从上面摇下来。
  被翻红浪?没有。
  绮罗含香?没有。
  夜夜共室而眠,既然她不怕坏了名节,他又何须介意。有时,他也很怀疑自己是不是清心寡欲得太过分了。
  若非过累,他一向浅眠,如今却总被一双冰凉的手惊醒,是她的手。
  她醒得早,总爱坐在床边,将手伸进暖被里,借他身上的热气取暖,或者,一双冰凉的手在脸上轻触游走,让他想不清醒也难。
  凉如雪石的手,若有若无的香,每每睁眼的瞬间,意识朦胧,恍恍惚惚,总让他以为是那个落雪的清晨……
  ——“仲……翰……总是让我闻之色动,望之……心……”
  她的手轻轻抚着他的颊,柔而无力,在他想要抓住时,已慢慢从脸上滑下……
  她在他怀中慢慢冰冷,振振公子斩钉截铁地说“回天乏力”……如果这不是真的,那么,她而今的解释又有几分可信度?
  “仲翰,师父真的是带三心游历到此……当然,师父是有点看热闹的心思,你信我吧。”看着细桃为他着衣,井镜黎一边洗脸,一边不忘心叹美人如玉树。
  该解释的,她已经解释得差不多,仲翰的反应与她设想得有些差别,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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