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的雪

第33章


  活着跟别人没关系,死了也一样,除了亲人之外没有谁会真正关心她。只是病得重
了一些,她的母亲就受不住了。李慧泉想到,轮到自己的时候一定很冷清。没有人哭,
可能也没有人真正难受。
  医院走廊很安静,脚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很大的声音。他把罗小芬连同被子横着
抱起来,满头大汗地一直往里走。罗大妈把拖在地上的被角抓在手里。
  罗小芬的身子很硬,脸窝在胸上,一只胳膊向外翘着,像朝谁伸手似的。他突然感
到心里不是滋味儿。他看见她露在被子外边一只脚,穿着小小的尼龙袜,像孩子的一样。
  这是跟他手拉手一块儿上学的小女孩儿。是高中时代见了他就露出鄙夷的目光的高
傲的公主。是见了面点头微笑的别人的妻子。这件事是不应该由他来做的。
  如果他遭到同样的不幸,她会平淡地告诉她丈夫:“我们院儿那个小流氓差点儿病
死。”甚至连提起都不提起。
  他却莫名其妙地为她难过。
  急诊室很快聚集了几个穿白大褂的人。白屏风后面人影晃动,药味儿很好闻。罗大
妈回答医生的问话,罗大爷在一旁站着,用手帕擦汗擦红红的眼睛。李慧泉发觉几个护
士在看他,连忙退了出来。他的事完了,没有人再需要他,可以歇歇了。
  急诊室旁边有一间小屋,坐着几个神情疲乏的男人。里面可以吸烟。他刚吸了几口,
立即觉察这不是他呆的地方。都是些等着做爸爸的人,跟他完全不一样的人。
  爸爸。是一个很奇怪的字眼儿。他没有爸爸。他什么也没有。他不知道自己生在何
处,不知道是谁把他弄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他的所有不幸都跟这个谜有关系。他的亲生
父母还活着吗?
  但愿他们统统死掉。养父养母都已离去,让他们活着真是太便宜他们了。
  将要出生的孩子是最幸福的人。
  罗小芬被推进了走廊尽头的电梯,她的鼻子白得像死人,显得很俏丽。手术室在五
楼。罗大爷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中签了字,正哀声叹气地坐在靠墙的休息椅上。
  休克型子宫外孕。输卵管儿破裂。腹腔积血。罗大妈看看李慧泉,想说什么而未说。
她让老伴骑车去找女婿。罗大爷吃力地站起来。
  “我去……”
  走了两步,终于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李慧泉,说:“腿软得不行。泉子,你再帮个
忙……给你车钥匙。”
  “气足么?”
  李慧泉神情淡漠。不是不想帮忙,而是觉得别扭。那个文雅的助教把罗小芬搞得怀
了孕,把她弄到了这个地步,自己却在一边睡大觉。他讨厌看到这个人。上次送沙发,
他亲眼看见这个人让一只单人沙发压得上气不接下气。罗小芬看上这块软泥巴,就因为
他是助教。没有助教头衔他算个什么东西?就算他是助教又比别人强哪儿去呢?
  人家哪儿都比他强。李慧泉想。他骑过景山东街、地安门、鼓楼、德胜门、小西天,
一路上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偶尔有卡车从街上驶过,发动机的声音响得很久。灯影里有
个别人匆匆地走,样子鬼鬼祟祟的。
  宿舍在二楼。
  助教起初很紧张,过一会儿就平静了。
  “有危险吗?”口吻像大夫,就像问:“你哪儿不舒服?”
  “已经休克了。”
  “是吗?我们走吧……”
  助教跳上了自行车后架子。他的镇静让人不可理解。怎么能这样呢?
  “不会影响生育吧?输卵管……这是个很糟糕的问题……”她满肚子是血,搞不好
要出事了,他却说什么……生育?王八蛋!
  “骑慢点儿好吗?立交桥坡太陡,别摔着……已经进手术室了,急也没用。”的确
是个王八蛋。
  李慧泉不再搭理他,顺着陡坡俯冲下去。助教胆怯地抓着他的腰,像叫人带着的臭
娘们儿。到医院是四点半钟。李慧泉把钥匙交给罗大爷,悄悄地退到一旁。又没有人需
要他了。罗大妈热烈地跟女婿说着什么,罗大爷在一旁不时补充。助教背朝外,李慧泉
只能看到他在频频点头。
  李慧泉坐在门外的台阶上,双腿酸痛,脑袋麻木。天就要亮了,星星正陆续消失。
院子里停着一辆出租车,司机靠着方向盘打吨儿。墙角的枯树叶子在灯光下像一撮一撮
的烂纸和碎布头。医院的黎明到处有凉嗖嗖的药味在飘荡。一辆自行车从铁栅栏外边经
过,挡泥板旷旷孔响得很有耐心。空气中传来婴儿的哭声,细听听,又没有了。
  他想起了梦里的那只青蛙,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让它吓得冒汗。他很明确地怕过什么?
小时候怕死。大了怕的是不知道自己下边该干什么。怕孤独。
  罗小芬好些了么?
  他仿佛看见一只手剖开了女人光滑洁白的肚子,血呼一下冒了出来。如果这是他心
爱的女人,如果她不行了,他会一头撞死在医院大门的水泥柱子上。他相信自己会这么
做。这并不是一个复杂的问题。罗小芬完了,助教顶多假惺惺地掉几颗眼泪。
  他扔了烟头,发觉腿酸得站不起来了。
第十四章
  李慧泉睡了一天。傍晚醒来,发觉桌上放着一碗鸡蛋挂面。恍惚记得罗大妈叫过他,
不知怎么又睡着了。他下床把挂面热了热,吃了以后来到前院。
  罗大爷正在兴致勃勃地收拾鱼竿儿。
  “怎么样了?”“没事了!泉子,多亏了你!明天大爷给你钓条鲤鱼下酒。”李慧
泉把碗还给他,站着呆了一会儿。西屋的狗头发在水龙头底下喜气洋洋地洗菜,仿佛为
邻居的灾祸而高兴。她男人蹲在门口擦车子,屁股撅得高高的。这个家庭不知为什么又
和睦了。路灯还没亮。儿个孩子在踢球,球像个小动物软塌塌地贴着路面,很可怜地滚
着。它停不下来,让人踢得扑扑直响。
  他这么大的时候玩弹球。没有彩芯,是那种不透明也不圆的玻璃泡子,一分钱两个。
他老输,只能输,他赢了会挨揍。他小时候是个受了欺负也不敢吭声的孩子。
  那些欺负过他的人不知哪儿去了。他们可能都混得不错。他们小时候比他强,现在
也比他强。没有人敢欺负他了,他活得还是窝囊,这跟欺负不欺负似乎没有什么关系。
  路灯“啦”一下亮了。到处都是阴影。踢球的孩子们脸是青色的。
  第二天他交足了十一月份的税款。想了想,把十二月份的也交了。税务所的人开了
票,好奇地看着他。
  “少跑一趟。”他笑了笑,觉得自己很洒脱。
  他骑车到全聚德,要了半只烤鸭。吃起来才觉得没有胃口。
  但他坐在那儿,细心地把酱抹在薄饼上,码好葱丝,卷成小筒,像吃果丹皮一样轻
轻地咬。
  他泡了两个多小时。
  他骑车沿着二环路毫无目的地逛起来,在西便门拐弯的地方,他想起老瘪就是在这
一带撞死的。
  没有任何痕迹。所有水泥电线杆都笔直地竖向空中,不知哪一根要了老瘪的命。它
挺拔而坚不可摧,也许是老瘪一生中见过的最让他害怕的东西。
  他绕到北海。游船已经停止开放,湖上是一片空旷的秋水,白白的显得很冷。岸边
的树黄绿相间,没有什么生气。路过美术馆的时候,在广告牌上看到一张巨大的剪纸,
是来自陕北民间的展览。
  剪纸是两个抵在一起的牛头,牛眼睛是双眼皮儿。
  他在鸿云楼吃了晚饭。海参没怎么动,却吃光了一盘葱爆羊肉。
  他每进一个饭馆都想起过去的日子。他像个傻子一样被人邀请,为这个报仇,为那
个打抱不平,在赞美声中喝得晕头晕脑,把自己当成众人之上的英雄。
  现在他花的是自己的钱。钱是干净的,自己却仍旧不干净。
  有谁来救他么?吹棒他的人都躲到哪儿去了?他把钱给了方叉子,把自由也给了出
去。公安局的人说不定就等在东巷的胡同口,在他露面时突然扑过来。
  他不能让事情闹到那个地步。
  回家躺到床上,看着顶棚抽烟。脑子里有个声音清清楚楚地告诉他:“自首吧!”
  眼前顿时一团漆黑。方叉子来过,又走了。这件事就是出现在梦里也是不可思议的。
他蠢到了这个地步,再怎么想也没有必要了。
  星期三,他在东大桥卖了一天货。当他以十五块的价钱卖掉一打毛线衫的时候,其
他摊主都看出他一定出了什么事。他们用一种仇恨和猜疑的目光看着他,批发价是二十
四,假充纯毛能卖到三十八,跟钱没仇的人谁也不会像他这么干。这是买骨灰盒缺钱急
糊涂了,要么就是得了不识数的病。
  他把一顶帆布圆帽扣在一个小男孩儿脑袋上,收了一块钱。
  孩子的母亲拿过帽子反反复复地看。看得他直想骂她。
  “质量没问题吧?”她过马路的时候还在察看。不收五块钱她心里不会踏实。你要
白给她,她会从帽子里猜出一颗炸弹或几种毒药来。李慧泉看着这些忧心忡忡的顾客,
不知道到底是谁在捉弄谁。人跟货一样,统统掉价,统统不值钱了。
  他收摊回家。抓摊架的时候手微微发抖,生锈的螺丝、发灰的白帆布罩子让人心烦
意乱。最后看了一眼用白漆—划出来的三、四平方米的小小空间,025三个阿拉伯数字
占了半块水泥砖,已经看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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