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的雪

第34章


每天不知有多少人践踏它。它早晚会彻底消失。没有
人会关心这个位置,这个命运为他安排的无足轻重的位置。它小得尤如田野里的一粒瘦
土。
  他终于发觉自己是喜欢这个位置的,他已经无处可呆,不得不放弃它了。
  路过朝外大街的海洋书店,在马路对面的人丛里极偶然地看到一个身影。他想把车
骑过去,一辆往东行驶的电车挡住了他,后边还有出租车、冷藏车。
  “刷子!”那人猛一回头,正是他。车流中断之后,他不见了。李慧泉往前骑了几
步、在中药铺旁边那条向南的小胡同里看见了马义甫仓皇的背影,已经跑出了四、五十
米。
  马义甫是从工人俱乐部方向过来的。从惊恐的贼一样的目光里,李慧泉知道他不仅
还在倒票,而且还在继续赌博。刷子永远不可能赢,他逃窜的姿势就是输家的姿势,不
冷静,摇摇晃晃。
  他会一直输下去,直到把生命一条一块一疙瘩地赌刊底。他可能骗了不只一个人。
他真是吉普车公司的工人吗?胖姑娘是他的恋人还是他另一个大骗局的受害者?简直不
能肯定刷子说过的话哪一句不是假的。
  李慧泉觉得输得最惨的是自已。这就是他的朋友。仅仅剁掉这个人的中指已经不够
了。他想宰了他。在公安局的便衣警察逮住自己以前宰了他。
  神路街东巷十八号。他曾千万次在这里出入,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紧张。他不知道
自己会不会像刷子那样受惊之后疯了似地奔跑。他希望自己不要那样做。他必须面带微
笑坦然地伸出双腕,给大棒子争点儿光彩。
  院子里一切如常。罗大妈温暖地笑着,告诉他小芬好多了。
  罗大爷钓鱼远征再一次失败,脸盆里泡着两条小鲫瓜子。西屋传出剁馅的声音,当
当响的菜刀听不出什么恐怖,远不是在女主人屁股后面呼呼生风的状态了。
  大家都活得很好。
  事情或许没有他想的那么严重。他在自己吓唬自己。谁没有一点儿见不得人的秘密
呢?西屋的和睦气氛不正常。戴绿帽子的男主人很可能和第三者达成了默契。对这种软
王八来说私了不是困难的事情。罗大妈对女婿赞不绝口,而狗屁助教说不定已经看中了
别人的女儿。只要若无其事,外人就永远蒙在鼓里。李慧泉的心情稍稍平静了一些。睡
觉以前,他看了会儿晚报,一位顾客在信里发牢骚,新买的高跟鞋刚穿几天就成平底鞋
了,她对质量问题那么关心、本意可能是想让鞋厂老老实实给她换一双。飞机失事,意
大利的飞机,死亡一百二十八人,幸存五人。哪儿都有倒霉的家伙。哪几都有走运的人。
个体修车户上街免费服务。丫头养的真会装蒜,平时少收点儿比什么不强!
  他睡得很好,没有梦。
  李慧泉在沙家店没有找到崔永利。给他开门的是一个小个子男人,秃顶,死鱼眼,
岁数在二十岁到四十岁之间,看不确切。
  “他不在。”
  “我上哪儿找他去?”
  “他回家了。”
  “他家在哪儿?”
  “不知道。”
  “他还来吗?”
  “不知道。”小个子堵在门口怕他进去。高身量的乡下姑娘从一间屋往另一间屋里
搬东西,是不大不小的纸板包装箱。她没看见他。
  他心平气和地离开这个地方。他有足够的耐心找到那个人。他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一切依照情况而定。他没带擀面杖。用不着擀面杖。没别的意思,只想聊聊。明天才是
星期五,赵雅秋将在京门饭店的舞厅登台唱歌。很长时间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了。
  泥水弄脏了我的鞋,
  我的鞋像两只沉没的小船。
  她只在他的心中歌唱。只有这两句。他背熟了这两句歌词,他想起它们的时候实际
上想的却是那片阴影似的绒毛。他的厚嘴唇时时都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存在。当想象朦胧
的时刻,一束清凉的草叶便柔和无比地轻轻归过去。
  亮马桥一带的公路车少人稀。商品住宅楼孤零零地立在已经被征用的田野上,四周
是停工的工地,基坑、土堆、预制板、歪斜的工棚,一切都显得破败。
  崔永利把赵雅秋毁了。这个预感使他浑身的肌肉绷紧,双拳像两个榔头塞在口袋里。
干吧!另一个声音却告诉他,何必呢?
  你太小气了。
  我什么都没有。我还小气么?
  “大胡子?四楼……”一位老太太警惕地关上门,又打开:“中单元。”
  问了几家,这是第一个知道崔永利的人。楼的质量很好,楼道却很脏,到处是浮土。
中单元的门口摆着长方形的棕脚垫。他很认真地蹭着鞋底,按了门铃。里面传出敲木琴
的声音。随后半天没有动静。
  又按了一下。
  拖鞋响。锁响。崔永利的大胡子出现在门缝里,吃惊,不太高兴,甚至有点儿惶恐。
他穿着花格子睡衣。大白天的穿着睡衣。
  “你怎么来了?”
  “找你聊聊。”
  “出什么事了?”
  “盼点儿好行不行,想跟你喝一杯。”
  “……你等等。”
  门关上了。李慧泉点上烟。地毯、壁纸、吊灯、巨大的白色冰箱。崔永利过的是第
一流的生活,尽管他是个骗子。
  崔永利穿着风衣走出来,脸上换了一种表情,他拍拍李慧泉的肩膀,表示歉意。
  “我老婆不喜欢外人进家。破地毯比她的命还值钱,臭娘们几一个……你怎么知道
我住这儿?”
  “打听的。你甭问了。”
  “咱们上哪儿喝去?”
  “随你的便。”
  “你脸色不太好。”
  “是吗?”
  李慧泉摸摸下巴,有点儿气馁。走了半站地,崔永利把他领进了一家靠近公路的饭
馆。李慧泉把钱扔在桌子上。崔永利看看他,看看菜谱,点了几个菜。
  李慧泉刚把酒斟上就喝了一大口。
  “从广州搞了点儿什么俏货?”
  “什么也没搞。我说歇就歇,不是说着玩儿的。”
  “我在沙家店看到不少箱子。”
  “那是我表弟弄的。我把院子转租给他了,想干就让他干。我是说什么也得好好歇
歇,太他妈累了……”
  “磁带录得怎么样?”
  “没录成。”李慧泉盯着他。
  “你不是联系好了么?”“这种事我见多了,没什么可奇怪的。翻脸不认人,今天
说得好好的,明天就跟你装傻充愣。小赵刚开始想不开,后来就无所谓了。我陪她逛了
沿海几个地方,联系了几次临时演出。她玩得挺开心,我也挺痛快……人想不开可不
行。”
  “她……人怎么样?”
  “比较懂事。”
  “她好像没出过远门儿?”
  “看样子像。新鲜劲儿大,谁都一样,第一次上学,第一次办货,第一次恋爱,第
一次……有了第一次,后面的事就好办了。”
  “你们……”李慧泉找不到恰当的话。崔永利淡然地低着脑袋,假装对一盘溜三样
很感兴趣。
  “她提到过我吗?”
  “让我想想……”崔永利一拍脑门儿:“在永嘉饭店有个男服务员长得有点儿像你,
当时她说你像广东人,没说别的。”
  “我跟她说过一些话,她没提?”
  “没有。她跟我提这个干什么?你都说什么了?”
  “没什么。都是废话。想让她学好什么的。我这种人配说这个?”
  “没说。她没提。”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自己斟酒,谁也不敬谁。气氛有点儿别
扭。李慧泉咬校牙,抬起浮出红丝的眼睛。
  “你动她没有?”
  “大棒子,你怎么了?”
  “我问你动她没有?”
  “你小子喝多了。”
  “你怕什么?”
  “我?害怕?”崔永利笑起来,笑得很响,菜渣子喷在胡子上。李慧泉捏着酒杯。
别干蠢事。千万别干蠢事,他叮咛自己。
  “大棒子,你太嫩了。你的事都在脸上挂着呢!我不说了。说也没用。你有问我的
功夫,什么事干不成?咱们是朋友,实话实说,活该让别人抢你前边!琢磨去吧。”崔
永利用手绢仔细擦胡子。
  “瞧你活得费劲,我都替你难受。你看上她了,干吗不追她,跟她说?她不愿意,
你就连哄带吓唬,实在不行就先干了她!光想管什么用?不过,你得把人看准了。看不
准,一玩儿真的准保又得栽进去。”崔永利又“咯咯”地笑起来,他的眼神儿表明他笑
得并不轻松。李慧泉的一举一动都让他感到紧张。李慧泉也看出来了。
  “操你姥姥的……”
  “骂吧。你心里有事,骂骂痛快。”
  “我佩服你!”
  “这可真叫我害怕了。说真的,你小子讲义气,路子正,哥们儿也服你。”
  “别捧我,我不想把你怎么着!”崔永利好像受了惊,愣了一下,立即敷衍过去了。
李慧泉觉得酒的味道不对,可能是冒牌货。他原以为自己会忍受不住,结果发现他的仇
恨非常脆弱。八寸大瓷盘扣在崔永利脸上一定很合适,但他已经没有这么做的欲望了。
崔永利比他强。他的自信心再一次受到打击。他看着崔永利,不得不承认那是一张非常
机智的脸,那把精心修剪的胡子也非常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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