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零点时刻

第29章


如此宽阔的一张纸上,先生一个铅笔稿都没打,上手就拈起一管大毛笔挥洒起来。第一笔先勾勒出一个长者的额头,添上五官,画了脑袋,标了几个坐标点,拿着笔上下一量,刷刷几下加上衣服,随后是整个身体,一位唐代诗人的形象赫然在目。旋即又在边上勾勒出一个童子,巨大的纸上很快设置好了主景。又过了一阵子,仙鹤、松树、山峦等配景也纷纷跃然纸上。早上还是一张白纸,到了黄昏,人物景致的轮廓都被一一勾勒出来,境界宛在。
我曾经听人说过,许多著名画家创作这类巨画,往往一稿数月,有的甚至要磨上半年之久。而先生作画属于疾风骤雨一气呵成型,他完全进入了亢奋状态,挥毫泼色,指点水墨,只用了两天半时间就着色完毕。虽然他一笔草稿都没打,但我相信那张画在他心里不知打过多少次腹稿,看似随心所欲地落笔,一定经过反复揣摩,因为每一处构图、每一次运笔、每一抹浓淡都能看出是先生精心布局潜心斟酌后的最佳选项。
这幅画整体宏大,细处和谐。画上的唐朝诗人犹如谪仙,凭风欲飞,童子天真烂漫,翘首仰望,像是诗人松下问路童子,又似童子聆听诗人赋诗。在古木参天的峻岭崇山上,白鹿悠悠漫步,一只仙鹤引颈长鸣,另一只仙鹤划空翱翔。先生用恢弘遒劲的笔力,描绘出刚健廓然安宁祥和的盛唐气象,以浪漫飘逸的想象力,营造出丰赡绚烂动静皆宜的生命意志。
此时,季羡林对先生的三部曲评价在我脑中反复盘桓。想来先生作画到这一步,已不仅仅是用笔在画,而是笔到、力到、心到、神到、修为到了。没有如椽巨笔之功力和精深的艺术造诣,固难描绘出那样诗意的盛唐;然而没有澎湃潮涌之激情和深厚的国学修养,更不足以吞吐出那种盛唐的诗意。我完完全全被那幅巨画震慑、吸引住了,驻足于前,仰观,良久无言。回头看看先生,老人家满头是汗,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略带倦意而不无得意地审视着自己的作品,我忍不住开了句玩笑:“不得了,一个70岁的老翁,上窜下跳,两天半,整出一张大画,这太了不得了!”
这幅画装裱好之后,被送进了人民大会堂。过了几天,人民大会堂管理局为了表示谢意,邀请先生去看悬挂好的画,中午还专门在大会堂设宴招待。先生也邀我同赴。那天喝得有点高,我趁着酒意对先生说:“先生,我有一个斗胆的想法,您别笑话我。”先生道:“有什么事你说吧。”我说:“能不能收我做徒弟?”先生看了我半天:“做徒弟?”我点点头:“我真的想跟您好好学点东西。”先生想了想,道:“你考我的博士生吧。”我很遗憾地表示自己外语不行。不可见诸文字,“这考博士大概不行。”说到这儿,他的态度模棱两可,有些顾左右而言他,我也就点到即止。
过了一段时间,我拉上现在的五师兄——当时他也仰慕先生,想拜入师门——两人一块儿去找楠莉阿姨商量:“阿姨,我们想拜在先生门下,给先生做徒弟,希望您老人家玉成此事,您能帮我们说说么?我上一次给先生说了一次,先生不置可否,我也不敢再提了。”阿姨道:“你们都是好孩子。这样,我给他说说,我听听老头的意见,咱们再说。”两天以后,我接到一个电话:“朱军啊,我是楠莉,我告诉你啊,你那天说的那个事先生同意了啊。”这可把我给乐坏了。
我第一时间赶到先生家里,见了先生,我还不太敢相信,小心翼翼地问道:“先生,那个事您同意了?”先生颔首:“同意了。但是有一点,做我范曾的徒弟,你不能丢人。我相信你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更希望你能够持之以恒。作画是一件很艰苦的事情。虽然我经常告诉你们,作画乃娱乐之事,那是我希望你们能达到的一种精神状态,但基础是需要一点一滴扎扎实实打下去的。”
“做我范曾的弟子,你就一定要耐得起那个寂寞,要下得了那个工夫,能不能做到?”我极认真地点了点头:“先生,您放心,我一定能做到。”先生笑了起来:“我也相信你能做到。你在你这个行业能够干到今天,成就这番事业,我就对你有信心。”
我们本想选一个大点的饭店举行拜师仪式,以表隆重,先生不同意:“那些都是形式,拜师张罗那么大动静干什么?你们是不是范曾的徒弟,是我说了算,不是别人说了算。就在家里头,一块儿热热闹闹地放松就行了。”后来就只请了赵忠祥老师、王铁成老师和王刚一起做见证人,在先生书房里举行了一个正式的拜师仪式。先生那天特地穿上一件传统长袍,坐在上座,我们七个弟子一齐点了香,向师父磕了三个头。完成拜师仪式,真正成了先生的入室弟子,那棵兴趣之树已然移植进了绘画的园圃。
先生一向不赞成打着启发式的口号,实质放任自流的教学法,他督促得很严紧。只要我去,老人家肯定会问,最近怎么样?画什么了?有一回我临了一张先生的鹿,背景是淡红色的云海,自觉得意,送去给他看。他说鹿画得还行,但指着背景问我:“这个画的是什么呀?”我说是被太阳染红的天。他摇头说不对,又让我研了点墨,补了几笔浪花,一下子就把我原来想象的天空改成大海了,又题:“半壁见海日,空中闻鹿鸣。朱军画,师范曾足成之。”他给我讲修改原因,说日上中天时太阳不会呈现这样的颜色,一定得在夕阳西下或旭日东升之时,太阳处在地平线上才会这么红,所以背景绝不可能是云海。既然我把整幅画都渲染成了红色,他就因势利导,补成了落日海景。我听了,恍然大悟,心里好一阵佩服。按照一般人的推想,红日和云海搭配相得益彰,我也听凭自己的想象力,犯了常识错误。但先生立刻就能指出逻辑上的不合理,对生活观察体验得有多细致,才能到这个程度!
先生授课时很是尽心,但凡我遇到不甚了了的地方,他一定会悉心讲解,还不明白,便亲自画图予以示范。他固擅人物画,也精于花鸟竹石,教我运笔用墨,如松树的长势是怎么样的,松针应该在哪里布局,齐白石的荷杆是这么画的,八大山人是那样画的……一旦我理解了,他就题字盖章,让我把这些课徒稿带回去临摹练习。
先生每年出国度假,临走前会给我布置作业:“你抓紧这段时间,一方面临摹八大山人的画,另一方面进行实物写生。”等他回来,我就带着一摞习作去他家,先生见我没偷懒,总是格外欣悦。看到徒弟略有所成的时候,他比任何人都高兴。
说实在的,老人家对我确实比较偏爱。他很护犊,自己怎么说我都可以,但是不爱听别人数落我,所以我跟先生在一块儿,真的觉得很愉快,也很放松,甚至在他面前喝高过。他一看我喝多了,话也多了,就在那儿乐呵呵地看着,也不吱声。过了两天,我酒醒了,又上他家去,先生会很认真地规劝我:“朱军,以后不要那么喝酒了,你看你那天,喝多了吧?”我点点头:“有点多。”先生板起脸一哼:“还有点多?说话都含糊了!男子汉大丈夫不在于喝多少酒,在于你事怎么做。以后不能那么喝酒了!我告诉你,我范曾年轻的时候,比你还能喝呢!”我忍俊不禁:“哈!您终于说实话了,您年轻的时候也喝过酒!”他也乐了:“是啊,我就是那么过来的,所以不想让你重蹈覆辙。”
师娘七十大寿的时候,是在家里庆祝的,先生只喊了子女和徒弟,没有外人。那天台里有事,我晚到了一会儿。一进门,先生就指着一张墨迹未干的大画对我说:“这张画上还没有朱军的呢,去,给上面添个东西。”为庆贺师娘的寿辰,大家画了些寓意吉祥长寿的图案,先生的博士生画了长寿松,攻山水的师兄画了山石瀑布,此外还有寿桃、修竹、仙鹤等等,一张八尺大画内容丰富,应有尽有。我看了半晌,扭头跟先生商量:“先生,我看着挺完整的,甭添了吧。”先生摇头:“不行,这才看你的本事呢。”我有些犯难:“添什么呀?要是把这画添毁了可怎么办?”先生挥挥手:“你爱添什么添什么,我相信你不会。什么时候画好,什么时候吃饭。我们可都等着你。”
这下成考试了。“行吧,你们聊天,让我研究研究。”我盯着那张画,开始挠头。画的前景有萱草和竹子,中景的中央是两棵松树,松树的下半截伸出来几根寿桃,边上是山,后景是瀑布,下面站着一只仙鹤,天上飞着一只仙鹤。琢磨了半天,我突然灵光一闪:松竹山石瀑布都由浓淡不一的墨色画出,仙鹤也是黑白的,整幅画除了寿桃还带一丝嫣红,整体比较素淡,如果……想明白以后,我没敢贸然告诉先生,而是悄悄把师娘拉了过去:“阿姨,我想好了一个地方。”师娘听我说完,回头细细端详那幅画,点点头,笑道:“还真是,这个画现在看着真是有点素,可你再加别的什么都多余了。来,我告诉你怎么画。”师娘从桌子底下捧出一个调色盘,扣到纸上,拧一下,压出一个印。“我给你找颜色。”说着,老太太又从桌下取出一种颜料递给我,“用这个,老头画的时候就用这个颜色。”我说好,提笔蘸上颜色,循着圆印画了大半个太阳,再用淡淡的红色在底下扫了点红云。还别说,加上太阳,整幅画一下子亮堂起来了。我把先生请来,先生一看,吱溜吸了口烟,喜上眉梢:“嗯,不错,挺好,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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