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零点时刻

第30章


顺利过关,我心里高兴极了。
先生还是个名副其实的老顽童。他经常念叨:“从老庄到李贽,从孟子到王阳明等,赤子之心,天地可鉴。”我时常觉得,搞艺术的人通常会具备一颗童心,常以一种新鲜纯真的心态打量世界,会看到很多日常之外的东西。艺术的真、善、美,无一不是从这种纯真、纯粹、纯净的心灵状态中萃取升华的。先生是一个富有童心而显得童趣十足的人,有时候他就像个老小孩!兴致上来,拉我和他一道演小品,让我扮演范曾,他演一个假画贩子,来向我推销假画。他一个劲儿朝我点头哈腰,把卖假画的那种畏畏缩缩的样子演得惟妙惟肖。“您是范曾大师吧?您看看我这张画。”我就扮起他平时的样子,手握烟斗,略腆着肚子,中气十足:“这张画哪儿来的呀?不真!”“假画贩子”鬼鬼祟祟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动静,又獐头鼠目地窜过来:“您再仔细看看……”这样的情景偶尔会在先生家上演,每次都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
先生常告诫我们,做人要有“四心”。对祖国、对人民和父母,要有感激之心;对宇宙本体、人类文明和经典文化,要有敬畏之心;对社会上的弱势群体,要有恻隐之心;对民族曾经受过的耻辱,要有知耻之心。如果社会全体都有这“四心”,那就可以缔造和谐社会了。
“5·12”汶川大地震发生不久,我给先生打了一个电话,把18日台里将举行赈灾义演的事告诉了他。当时他刚刚出国讲学不到一周,听说了这个消息,他不顾身体劳累,第二天就赶了回来。
16日夜里,赈灾晚会的策划会结束后,10点多钟我去了先生家。一见到我,先生就很急切地询问起灾区的现状。我问先生:“您打算捐多少?”先生想了想,让我拨通了师娘的电话,二老几句话就商议完毕,放下电话,先生郑重地告诉我:“朱军我决定了,捐1000万。”我吃了一惊:“1000万?”先生点点头:“捐1000万。”随即引用了鲁迅先生的一段话,“中国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这就是中国的脊梁。到这个时候了,我崇拜在灾区一线的脊梁。我老矣,不能亲赴,就只能做力所能及的了。就这么定了,捐1000万!”先生是个人捐款最多的,他不是捐一幅价值千万的画作,而是直接刷了1000万的现金。当时建行终端甚至没有开通那么大额度的刷卡通道,只得临时为他启动了一个。两年之后,玉树地震,先生又捐了1000万。先生出席赈灾晚会时说了一句话:“祖国,我分担你的痛苦和灾难,分享你的光辉与荣耀,因为你的名字叫中国。”
范曾先生有个24字的自评:痴于绘画,能书;偶为辞章,颇抒己怀;好读书史,略通古今之变。有天我跟先生开玩笑:“先生,你这个‘略通古今之变’,看上去很谦虚,实际上相当狂啊!”先生笑了:“看出来了?”事实上他也的确有“狂”的资本。先生祖籍江苏南通,其先祖可上溯到北宋名臣范仲淹,曾祖范伯子先生是李鸿章的幕府西席。南通范家从明末至今十三代,每一代都会出几个著名的诗人,先生父亲子愚公也写得一手好诗书,确实一门煊赫。我曾随先生去过南通故里,那里还有一个范氏诗文陈列馆。不大的一个博物馆里面,陈列着范氏家族十几代人不同时期的文章,世代书香,家学渊源,可谓名不虚传。
跟随先生三四年了,这段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我从先生那里学到了很多,获得了许多宝贵的精神财富。这几年无论是国学素养、绘画技巧,还是思想深度,我都有了日益的精进,但是先生的教诲对我影响最大的还是心灵层面,使我获得了心灵的平静。
2008年奥运会前夕,我累得人仰马翻,一度十分烦躁。有一天上午没什么事,想起好长时间没去看望先生了,就去了他家,我一进门就抱怨:“先生,最近累死了!”先生点头:“是,你们最近肯定特别忙。”“先生,累得我直想骂人!”先生问:“骂谁呀?”我满肚子苦水没处倒,估计全都泼在了脸上:“也不是骂谁,反正就是心里觉得累,就想骂人!”先生大概看出我状态确实很糟糕,又问了句:“真的很累吗?”我用力点点头:“真的很累!”先生抽了口烟,慢条斯理道:“那好办,回去找你们台长,告诉他,我不干了!累了不想干了,那就不干了呗,你把自己累成那样子干什么?就这么定了啊。你要不好意思说,我跟你们台长去说,我徒弟不干了,就跟我专心学画了。”说罢,不复谈话,自顾上楼看书了。
我愣了半天神,回过头来上楼找他:“先生,我想通了。”他问:“怎么想通了?你不是累吗?累就不要干了。”我摇头:“我还得干。想通了,真想通了。”他就是用这种激将法让我慢慢冷却,等我恢复理智。先生告诉我:“要干你就不要那么埋怨,那么埋怨你也干不好,你自己心里还不舒畅。这个事你又不能不干,真让你选择干与不干,你肯定不会选择不干。既然是这样,你又何必不愉快地去干?你非要这么累得好像你受了多大委屈似的。没有人让你受委屈,你要不愿意干就算了。”一连串绕口令似的话,把我急功近利的心态敲掉了,也把我给“绕”明白了:人就应该这样,保持一个平和的心态,踏踏实实地面对所有的事情,一点点解决。把自己弄得苦哈哈的,见谁都是敌人,多苦啊。
从那以后,我明显感到自己的生活状态进入了一种良性循环,不躁了,心静了。原来和朋友出去喝酒聊天的时候多,现在在家里看书、写字、画画的时候多。梅梅也看在眼里,乐在心里。有天和朋友聊天时,她甚至不无自豪地告诉他们,一看到我沉浸在书画的世界,她就感到幸运和幸福。先生也说:“谭梅可说了,你拜了我以后,她最高兴。”我在工作上的心态也改变了许多,这两年站在春晚的舞台上,我才真正有了一种从容不迫、应对自如的感觉。
每年的春晚,先生都很关注。对于春晚,先生的意见特别鲜明,他说春晚不可能让每一个人都满意。因为人与人的要求都不一样,你不可能让60岁的人跟20岁的人欣赏一样的节目,所以要有自己的主心骨,干出自己的特色来,把春晚打造成一种经典的文化品牌,着力强化它的娱乐感。在这个舞台上,只需要集合中国最好的艺术家,拿出他们最好的作品就行了。
我深以为然。给春晚提意见的人很多,无论怎么做,都有人说不行。听了那么多意见,除了束缚住思想,捆绑住手脚,再没其他的了。舌头底下压死人的事常有,真要干成点事,只好抱着“天变不足惧,人言不足恤”的信念踽踽前行,因为实在没办法面面俱到。倾心打造春晚,是为了给人们带来愉悦,给人们带来精神享受,传达的就是一种享受的概念,享受春晚,享受人生。既然尽了心,尽了力,不负自己的良知,那么笑骂毁誉皆无所谓,乐享其中就好。
书画对我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我想,那大概是一个心灵的跑马场,是一片精神的大草原,是一个自由的理想国。我没有什么绘画基础,从技术层面而言,我必须脚踏实地,从造型能力到笔墨的运用到结构的安排,一点一点地练。抛开技艺而言,有时候抡起大笔挥几下,未尝不起到一种心理疏导的作用,为自己的心情找一个释放的出口,直接用纸和笔与世界对话,却不必影响到任何人。当我情绪郁结无处发泄时,我会把心灵释放到宣纸上;当我心情舒畅的时候,可能画出来的鸟都是活泼的。
面对一张空白的画纸,每个人都有表达自我的权利和自由。有时候,我会在一张很大很大的纸上,只留下两片枯叶、一缕残阳。别人一看,说:“没画完吧?”我说画完了,只是现在让它空着,没题写文字而已。两片落叶、一缕残阳,那就是我当时的心情,我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画。在这个时候、这个位置,不能说、不想说、不敢说的东西,都可以记录在这张纸上,等到能说、敢说、想说的时候再说给别人听。若干年后,当我在上面写下注解的时候,愿意读懂我的人就能够读懂我当时的心境。
因为主持《艺术人生》,所以总被人问到一个关于人生和艺术的问题:两种人生方式,一种是把人生当做艺术来体验,还有一种是把艺术当做全部的人生,你选哪种?
说实话,二者我都不赞同。艺术有太多的构思、技巧和臆想在其中,但是人生就是人生,人生是不可逆的。我会认真体验人生的全过程。活到这个岁数,因为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才明白为什么要对自然怀有敬畏之心。人只有先认识到自己的渺小,然后再去强大的时候,才是真实的强大。一开始就把自己想得特别强大,实际上是一种渺小的垂死,就像弥留之际的回光返照。人生的滋味在于,人们可以尽情享受人生过程中的每一个不可预测,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无论是喜还是忧。
我的画室里放着一块恐龙化石,这个东西距今已经一亿五千万年了,我经常对着它发呆。一亿五千万年以前和一亿五千万年以后,我们人类在干什么呢?我们消失的时候,它一定还在。和那条恐龙曾经有过的生命比起来,人类真的太渺小、太脆弱了。人生短促如朝露,少则几十年多则上百年,掐头去尾,人活着顶多两万多天,刨掉不懂事的时候,刨掉老年的时候,刨掉吃饭睡觉的时候,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清醒的时候只有一万多天,真正做事情也就只有一万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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