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零点时刻

第42章


这个时候他往往一脸认真:“兄弟,我说真的。”朱海就是这样一个才华横溢又真诚平和的人。
但朱海这个人的长相和他写出来的东西反差极大。光看他外表,完全不会想到他是一个文人:个子高,长得“糙”,走到哪儿都有些吊儿郎当,常给人慵懒懈怠之感。但他写的很多诗意象丰富措辞优美,兼具浪漫抒情和慷慨激昂。可能正是因为他更关注内心感受,重视情感体验,所以在其他方面不拘小节,落拓不羁。他的诗人气质体现得最为充分的地方在于他一气呵成的写作方式,许多作品他都是一夜成稿,最多24个小时就能拿出来,颇有文思泉涌万马奔腾的意思,如《温暖2008》《我们众志成城》等诗,全都是倚马可待的急就章,那可真叫一个才思敏捷。
后来,媒体将这场南方暴雪比喻成2008年对中国的“第一考”。2008年以如此悲壮的篇章开年,后面的日子会如朱海的诗作中所期待的那样“我们迎来了温暖2008最美丽的春光”吗?那时候对许多人来说,这不但是一个良好的愿景,也实在是一个悬念。
2008年5月12日下午14点28分,我在家突然感到一丝异样,大地腾腾腾腾地蹦了起来,家具晃得厉害。瞬间,我脑中迸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地震?我飞快地给梅梅打了一个电话:“地震了!你感觉到了吗?”她说:“感觉到了。”当时她在公司,那里楼层很高,震感比家里更强烈。我又陆续给朋友们打电话,多数人还不知道这件事,甚至都没有感觉。打开电视,新闻播报说汶川发生了地震。新闻频道在震后一个多小时开始直播,但是具体情形还不太清楚,没有做特别深入的报道。到了夜里事态突然紧急起来。大哥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告诉我地震了,情况很严重,甘肃也受了灾,陇南地区是重灾区,省里已经总动员,要组织人员奔赴灾区前线。我大哥是省领导,又曾在陇南当过地委书记,熟悉当地情况,所以他理所当然地成为第一批前线志愿者。
从第二天起,灾情开始一点点向外界渗透,伤亡人员的数据不断飙升。那几天我没干别的,就看电视关注灾区消息。当时我的一些朋友已经自发组织去灾区救援。受到他们和我大哥的影响,我心里也冒出了一个冲动,想要跑到汶川去,一是参与实地报道,二是也想去参与救援工作。正在准备行囊的时候,台里通知5月18日要举办一台晚会,让我回台里参与晚会的筹备工作。那台晚会非常重要,由中宣部亲抓,即“爱的奉献”2008宣传文化系统抗震救灾募捐晚会。
18日下午,灾区的英模及家属陆陆续续来到了晚会现场,他们一个个看起来都极度疲惫,极度憔悴。那个时候看到他们,大家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比起过去一周他们所经历的,任何语言都显得太过苍白。在后台,我接触了两个人,一个是谭千秋老师的女儿谭君子,还有一个是北川县县长经大忠。
谭千秋是一位普通的中学教师,地震发生时,正在上课的谭老师迅速组织学生向楼下疏散。一天以后,当人们在废墟里发现他的遗体时,他的双臂还是张开的,趴在讲台上。当人们扒开谭老师的遗体时,讲桌下的几个孩子生还了。他用自己的生命保护了那些孩子。他的女儿谭君子当时正在北京念书,当她得知父亲死讯的那一刻,心灵上所承受的冲击,常人恐怕难以想象。看到谭君子的第一眼,我就感觉这孩子傻掉了,在她的情绪中完全体会不到刚刚失去父亲的那种悲痛,她很冷静,冷静得让人毛骨悚然。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我的母亲。父亲去世之后,我母亲就处于那种状态,她的那种镇定自若、有条不紊,跟父亲在世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但是一百天以后我母亲就崩溃了,彻底崩溃,一下子病倒,从此再没好起来,不久就去世了。那件事给我的印象太深,记忆犹新,以至于我看到谭君子的时候,觉得她和我母亲当年的处境有些相似,也许她对她父亲去世那件事还没反应过来,或者根本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谭君子在舞台上还是特别冷静,但她越冷静我越心惊,为了避免她再受到刺激,我没有引导她说什么,只是自己做了总结:“我深深地相信,天堂有了谭老师这样的好老师以后,一定会多一分朗朗的读书声。”
突然和挚爱亲人天人永隔,同为血肉之躯,情何以堪?这样的打击对每个人都是毁灭性的,即使身为男人也无力承受。
经大忠,一条来自北川的羌族汉子,自从到了后台就一动不动地坐着,从没变换过姿势,面部表情也一直是凝滞的。踟蹰了许久,我才开口采访他:“县长,您好些了吧?您能不能给我讲讲当时的情况?”危急关头,经大忠指挥200多名学生疏散,在地震中自己却失去了五位亲人。和经大忠面对面的时候,他给我的感觉是已经灵魂脱壳了,虽然人在演播现场,但他的心还在北川县城,看得人心里一阵阵发酸。我心中一个声音反反复复地回荡着:什么叫共产党人?这就是!这条铁骨铮铮的汉子就是!
现在回想起来,人处在当时那种情绪下,直觉特别敏锐,很多即兴的表述和措辞都会非常准确。那场晚会十分特殊,没有完备细致的台本,主持词大多是临时组织的,并且内容随时都在变动调整,以备信息不断更新。赵化勇台长在直播开始前半个小时来到一号厅,问道:“朱军,准备好了吗?”我点点头。他就递给我一份《人民日报》,上面有一篇文章,讲的是地震发生时一位母亲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庇护孩子自我牺牲的感人故事。只是匆匆浏览,我就走上了直播舞台。说也奇怪,我居然将那段话的每个细节都精准到位地复原了出来,每字每句好像经过宿构一样。也许是情感牵引着直觉,我仿佛和这位记者一起来到了灾区现场,仿佛亲眼看到这位伟大的母亲,看到了她怀里护佑着的孩子,那一瞬间我不是在播报,也不是在讲述,而是代表那位妈妈在进行爱的倾诉。
整台晚会是在一种撕心裂肺极端压抑的气氛下进行的,人人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难以自拔。有一个细节,白岩松在采访女警蒋敏时,得一直小心翼翼地搂着她。这个不幸的女人参加救灾工作期间,陆续收到了包括外婆、母亲、女儿在内的十个亲人遇难的噩耗!但她依然坚守在工作岗位,投身于救援工作。因为精神打击太大,加上劳累过度,她在直播现场一直处于飘忽状态,如果白岩松不揽着她,她根本站立不住。采访完蒋敏,白岩松一个人蹲在演播室的墙角,抱头痛哭良久。那种悲戚,使见到他的人无不感同身受。时至今日,当我在写作这部分内容的时候,眼眶还是湿润的。每次回忆起那台晚会,回忆起那台晚会上的人和事,痛心疾首的感觉还会时时袭来。
到了晚上10点多,编导递给我一张纸,接过一看,是一份国务院公告。看完公告,我踌躇片刻,将它递还给编导:“这个由罗京来宣读是不是更合适?”晚会尾声,罗京以他特有的新闻播报的声音,庄严、沉痛地宣读了那份国务院公告:
“为表达全国各族人民对四川汶川大地震遇难同胞的深切哀悼,国务院决定,2008年5月19日至21日为全国哀悼日。在此期间,全国和各驻外机构下半旗致哀,停止公共娱乐活动,外交部和我国驻外使领馆设立吊唁簿。5月19日14时28分起,全国人民默哀3分钟,届时汽车、火车、舰船鸣笛,防空警报鸣响。”
夜里12时整,所有电视台的台标都变成了黑白色,以响应举国哀悼的号召。
回到家中,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彻夜难眠。那台晚会从晚上7点半开始,持续到夜里11点50分,剧组是春晚班子,时长和春晚相当,但那次直播跟春晚完全是两回事。大悲大恸几个小时,几乎把人所有的心血都耗尽。晚会上的人和事就像电影片花似的,一幕接着一幕,在我脑海中不断地翻涌回放。我的一个朋友,原农大校长,广西自治区副主席陈章良,堂堂一条汉子,地震发生那天人在北川,五天以后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我刚“喂”了一声,就听到电话那头的号啕痛哭。按照我们普通人的思维推断,作为部级干部,他也许会更冷静更理性地面对这一切。其实不然,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当灾难真正降临的那一刻,当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个生命就在眼前消失却束手无策,亲睹生命的脆弱却无从拯救时,再理智的汉子都会忍不住痛哭流涕。陈章良尚且如此,何况那些在地震中失去挚爱亲人的老弱妇孺?
那种灭顶之痛压得人透不过气来,到了凌晨四五点钟,我跃身起床,来到《文。》画案边,像是发《人。》泄似的,猛地拿《书。》起画笔,先是画了一堆《屋。》震后的废墟,有断裂的楼板,有卷曲的钢筋,有塌陷的楼里伸出的竹竿,所有的一切都是黑白的。最后画了一枝红花,顽强地从废墟中探出,向上生长。我为那幅画起了个名字叫“生命礼赞”,并题字纪念:“公元2008年5月12日,中国四川汶川以及周边地区发生里氏7.8级地震(当时检测出的数据还是7.8级),5月18日中宣部组织全国宣传文化系统赈灾义演爱的奉献。席间宣布19到21日为国哀日、全国降半旗致哀。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首次为他的平民百姓俯下的头颅。主持完晚会回到家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起身写此画以寄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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