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

第5章


)有乡亲进城找我爸爸让他把老头子接进城。爸
爸吓得彻夜难眠,第二天就带着姐姐赶到乡下,结果无功而返。姐姐说,爷爷先是
理也不理,后来一烟锅就把爸爸敲倒在地。这有爸爸头顶一块疤痕为证。我想爷爷
并没有侮辱毛主席的意思,他十分可能是出于对自己只有一个儿子的遗憾才说的。
  奶奶竟比爷爷早死了半年。她死得十分痛苦。屎尿弄得衣服被褥全是。她彻夜
叫喊哭天骂地骂爷爷,骂得十分有条理难得重复。我想这一定是她太痛苦,用谩骂
起转移兴奋点的效果。并不一定真的就恨天恨地更不会恨爷爷。当年爷爷带她回家
时,曾经被狼咬碎了卵子她不会忘记。没有爷爷她不是毁灭在窑子里就是葬送狼口
没别的出路。她绝对不会恨爷爷。
  那时奶奶瘦得跟苞米秸似的。使人无法想象她年轻时会那么吸引男人。奶奶白
天基本上是处于昏迷状态。偶尔睁开眼,就一动不动凝望着挂满塌灰的屋顶。我觉
得那屋顶除了熏得红黄色的檩条和秫秸之外没什么可爱之处,但奶奶却能盯住它们
看上一两个小时,一直到再度昏睡。
  爷爷那时候耳朵差不多全聋了。奶奶对他的谩骂他几乎一无所闻,只顾叨咕他
自己那一套。有时他会突然大着嗓子哑哑地问:“老不死的,好受吗?”但这种时
候奶奶大都或是看屋顶或是高声骂人。前一种时刻奶奶充耳不闻,后一种时刻奶奶
便更大声骂人。爷爷问了这一句话之后就叭嗒叭嗒继续抽自己的烟袋,抽冷子冒出
一句:“骗人!您糊涂了不是?”
  奶奶在这场折磨自己又折磨别人的苦难里坚持了二十多天。这些天里,我和妈
始终住在爷爷家里。我那时已经是很健壮的小伙子。在奶奶彻夜的谩骂声中我无法
入睡,只有白天才能迷迷糊糊睡一会。我估计奶奶如果再多活一个月,妈妈就会让
她折磨死,我大概也熬不到结婚。
  那天晚上奶奶没有骂人。她坐起来,两只眼贼亮贼亮象灯泡一样。她很羞涩地
让妈给她洗脸,然后穿上簇新的寿衣。我那时已经懂得回光返照的含义,心里顿时
可诅咒地感到兴奋。事后检讨起来我以为自己没什么错。这老太太只能给别人添麻
烦,不如死了利索。我说这些只是要表明自己对生死的一种理解。我以为自己有一
天只会给别人添麻烦,我必自寻出路。还是不讲这些的好。
  奶奶神灵一样端坐在破碎的炕席上。煤油灯的黑烟绵绵不绝升上棚。有猎头鹰
在遥远处尖利地叫几声。风撩动窗纸,噗噗噗抖动。爷爷坐在炕另一端与奶奶遥遥
相对,叼着他那杆大烟袋,头一点一点小辫子一翘一翘。他很安闲,没有再对骗人
事宜发表议论。蒙了白缀的小眼睛眨巴眨巴地瞅着灯光那一端黑色的奶奶。妈妈站
在地中央,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中弯弯曲曲。看上去她十分疲惫,脸上蜡黄。我坐在
墙角的小板凳上,心里盼着老太太死。
  这一切都证明,奶奶不会活到明天。
  黎明之前,屋子里变得寒冷。我预感到事情就要有结果。我听见奶奶说:“我
该走了。”这句话使我和妈都振作起来。爷爷也似乎听见了这句话,直勾勾地看奶
奶。当然,他脸上和眼睛里没什么表情。
  妈说:“妈,还有什么话要嘱咐吗?”
  奶奶说:“没有。”
  妈说:“我们会孝敬爹的。”
  奶奶说:“我要走了。”说完她又坐了几分钟,然后让妈扶她躺下。她一躺下
就咽气了。妈叫了几回然后就哭了。我不知该怎么做,就看爷爷。爷爷看着奶奶,
始终直勾勾的。他突然说:“死了?走俺前边喽?”他就呵呵呵呵笑起来。我一下
子就看见两颗泪很缓慢地挤出他粘满眼屎的眼角,这时他依然叼着那根大烟袋。我
终于开始感到难过,不过我没哭。
  奶奶死后爷爷还活了半年。其实已经和死人没有什么区别,若说区别就是他经
常掐着指头计算什么,嘴里说些话更无法听清楚。他指头掐来掐去会突然呵呵呵笑
一阵,说:“是哩……怪事儿哩。”这把我姐姐吓得魂不附体。虽然她生来受的是
唯物主义教育,但她还是无法在爷爷的笑声里泰然自若。我这个姐姐后来经历了巨
大的痛苦,进了火葬场当工人。不过这和爷爷没有必然联系。
  关于爷爷是怎么死的,我想他死得很一般,没什么可讲的。
  此刻,我正坐在北京的一家宾馆门前百无聊赖地看行人。我发现我无法看清从
我身前走过的人的脸。但却发现她们一律的高颧骨小眼睛黄皮肤只是声音很婉转但
过分饶舌吵架一样叙家常。于是我就格外想念我的妻子。我猜她此刻一定正在床上
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心里边回忆着我们在一起时的安宁和幸福。我于是就有欲望讲
一个爱情故事。
  小伙子爱上姑娘相当偶然。
  我要说明的是,这故事和我的故乡也有很大干系。
                                   四
  一九七八年春天,兴华考上了大学。那年他已经二十八岁了。上学之前他改了
名字。这很正常。
  入学的第六天,他就认识了那个叫雪雪的姑娘。这很偶然。归功于他的懒散。
  兴华上大学的目的不高尚,只是想改变一下自己的处境,其中也包括找一个更
高层次的妻子。他一直在镇砖厂当工人。夏天烧窑出砖,冬天放炮崩土。现在他腿
上还有一块疤,那是让哑炮炸起的冻土块砸的,阴天下雨还免不了酸痛。考大学时
他没怎么复习但考上了。他穿一件有补丁的上衣走进校门,有人看他他没太在意。
因为他直到第七天才发现衣服上有补丁。
  先是入学教育,然后就上课。他发觉自己的屁股老发麻,总忍不住要站起来。
忍到第六天他终于忍不住,课间休息就溜了。
  于是他就认识了白雪雪。
  他溜出教室瞎转一气就转到体校的冰场。他当时就被白雪雪吸引住。当然,他
当时还不知道姑娘叫白雪雪,只知道姑娘实在迷人。后来白雪雪问兴华究竟喜欢她
什么,她指的是第一回。兴华想也没想就说:“大腿。”这个回答使雪雪气愤不已
又骄傲万分。白雪雪的大腿的确漂亮,让你说你也会说“大腿”。这里我不做色情
描写,只告诉你白雪雪的腿跟体操运动员游泳运动员排球运动员舞蹈运动员芭蕾舞
演员的腿差不多十分迷人,兴华当时无法离开盯着白雪雪滑冰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
  后来白雪雪告诉兴华说她早就看见一个大老爷们儿贼溜溜看她。所以她采取行
动是有预谋的,只是没有料到事情会闹到这个地步——闹到恋爱的地步。
  事情这样发生,兴华正看得发呆,白雪雪溜过他身旁时摔倒了,他还没来得及
做出反应,白雪雪已经把一只冰鞋撞到他脚脖子上。他叫一声就叭嚓摔了,还在挣
扎时白雪雪已经爬起来继续滑行。疼痛中兴华好象听到了白雪雪的笑声。
  以后的事情就能猜得出,兴华被送进校医院,白雪雪不得不天天去看望,再以
后他们就相爱了,再以后他们就商量着结婚,再以后白雪雪讲了自己的故事,这个
故事使他们的爱情经历了危机。
  白雪雪讲她的故事。
  爸爸特别喜欢我这你不知道。一直到他死那天他才告诉我他不是我的亲爸爸。
这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看你那副模样好象我就要死了似的,不过当时我也够吃
惊的。我大哭大叫说不是这么回事你是我亲爸爸我没有别的爸爸。爸爸也哭了还没
来得及再说话他就咽气了。说这个我非常不好受,但我讲这个不是主要的你好好听
着就是了。
  我问妈妈到底是怎么回事,妈妈哭了一阵就告诉我说是真的他不是你亲生父亲。
我和妈守在爸爸的遗体旁边。我看着爸爸没有血色的脸怎么也不愿相信妈妈讲的那
些事是真的,可我不能不相信妈的话,我妈从来不会撒谎,更不会骗她女儿。
  我跟你说过你别急你怎么还急,你这急猴子,你得让我一点一点说才行啊。
  我告诉你我亲爸爸在我刚满月的时候就叫政府给枪毙了。枪毙我亲爸爸的是我
爸爸,其实不是他亲自开的枪是他指挥的。我亲爸爸死了之后,我亲妈就自杀了,
是喝耗子药死的。我妈妈把我抱回来我就成了他们的女儿。我告诉你我亲爸爸是我
爸爸的大舅子也就是我妈的亲哥哥。这回你真吃惊了吧?你吃惊的时候在后头呢。
  我姥爷也就是我亲爷爷是七井子那一带,对了,也就是你家那一带最大的地主。
但听我妈说我亲爷爷对庄稼人一点也不残酷。可土改时还是给崩了。就打死在当年
小日本儿的刑场上。你知道那刑场?知道就好。后来那刑场盖了房子,成了镇政府
所在地。你也知道?
  我亲爸爸当过土匪就是胡子。他是洮南府一带最霸道的胡子头,连日本人都怕
他。我没见过我亲爸爸。听妈说他长得忒英俊。你看我长得这么漂亮,可见我妈说
得一定不错。你问一个大地主的儿子怎么当了胡子?我也这么问的。我妈说那是因
为和小日本儿结了仇,你不信?你当我就信?那不成了抗日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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