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

第6章


共产党也不会毙
他啊。妈说他打小日本儿也杀老百姓还霸占良家妇女。我亲妈就是他逼迫成婚的。
我亲爸爸念国高,在洮南府睡了一个日本女人,那日本女人恋上了我爸爸,我爸爸
也恋上了她。日本县长知道了这件事,就把他们抓了。爸爸竟逃出去投奔了胡子,
后来他成了胡子头。别看咱家那一带没山没水,可地广人稀,小自然屯成百成千,
三五户人家也算个屯于。十几个胡子躲在哪个屯子里,跟庄户人一模一样。各家各
户户口也没有,你认得哪个是良民哪个是胡子?咱家那一带是日本人的大后方,一
个县镇里边没几个日本人。维持事务的大都是中国人和二鬼子(朝鲜人)。连警察
也是本地人,有家有口的,就是真认出哪个是胡子也不太敢抓。都怕胡子抄了家。
我亲爸爸他们的确打鬼子。洮南府的鬼子县长就是他亲手砍的。但这功劳让他抢男
霸女杀老百姓给淹没了。
  搞土改时政府毙了我亲爷爷。我爸爸因为打日本人有功,没人动他,他就在洮
南府完小教书。肃反他也漏了网。他本以为平安无事,却偏偏让一个仇家给认出来
告到县政府。我养父是公安局副局长。他大义灭亲,毙了我亲爸爸。
  听妈说我亲爸爸饶过我爸的命,我亲爷爷救过我爷爷的命,但我亲爸爸和亲爷
爷都死在我爸爸手里,他还娶了我姑姑也就是我妈,我亲妈也死了,他还把我抚养
成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比我大八岁你知道得多,你还是大
学生,我不是,我只是个体育棒子,你告诉我,你说啊!
  然后白雪雪就哇哇哭。兴华木呆呆不说话只是看着大哭的雪雪。半小时以后他
们就都清楚了:白雪雪的养父就是兴华的舅舅,白雪雪就是我前面提起过的那个表
妹。接着大家都清楚了:兴华就是我,我在上大学时一高兴就改了名字,就是现在
写在小说题目下边的那个。
  我决没有蒙大家。
  我和妈去白城子的时候表妹只四岁。她那时是娇小姐,根本不稀罕和我说话。
从那以后我再没去过舅舅家,舅舅家的人也从未到我家来过,甚至我姥姥死的时候
他们也没有人来。这决定了我在舅舅去世的时候也不去送葬。为此妈妈还打了我一
个嘴巴。第二次见到雪雪的时候我已经二十八岁,她已经二十岁,况且我舅舅姓王,
雪雪那时候也不叫这个名字。我想我们互不相知没有什么奇怪。我爱她她爱我并没
有想你家我家的事情。至于大家怀疑我故意制造偶然事件,我就无可奈何了。我以
为这段故事合情合理,如果有错误,也不是我的错更不是雪雪的错。
  不知怎么回事,我不仅认为舅舅毁了雪雪一家,而且觉得这一切似乎都和我有
关系。我觉得自己没脸娶雪雪,我娶雪雪这容易让我想到舅舅娶雪雪的姑姑。我把
这些想法都跟雪雪说了。雪雪哭得很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后来她不哭了,问:
“你不爱我吗?”我说:“问题不在这。是我不能……”雪雪说:“我爱你你知道?”
我说:“我知道。我也爱你。”雪雪说:“那不就行了吗?”
  我以为那不行,摇摇头就走了。那是一九八○年夏天的一个早晨。雪雪刚刚结
束身体素质训练。我想着她那美丽的眼睛,修长健美的大腿,坚挺丰满的乳峰。我
还想到她二十二岁了,体育生涯就要结束,我还想到她就该结婚。就该和我永远分
手一生不能重逢……我的心就如同撕裂一般。我听见我心里发出的呻吟。那恰似雪
雪一样的灿烂朝霞辉映着我干热的眼睛。我几乎无力迈开离去的脚步。
  那个夏天的清晨,多么美丽,多么清新,多么……多么……清晨。身后是雪雪
悲伤绝望的呼唤。我蹒跚离去。
  很明显,这是几年前的事了。
  我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正是晚上,灯光十分柔和地圈住稿纸,妻子抱着我们的
儿子站在我身后。她还不时指出我讲述过程中出现的错误。她认为我的故事有一处
必须讲清楚:到底是谁追谁?按你的写法好象是女的死皮赖脸追男的。这不真实。
我说这无关大局。他们互相爱了,这就足够了。你说我们结了婚有了孩子不是很幸
福吗?妻子把下巴搁在我肩头蹭着说:“是的,这很不容易。”说着她的泪滴下来。
  我的妻子就是雪雪而不是别人。
  我们住的吉林省地质矿产局招待所的306室。这个房间里有四张床。每张床收费
三元钱。房间里有一台14英寸黑白电视机。客人很多,每天都十分喧闹,一直到子
夜时分才会安静下来。我前边说到的那个疯姑娘昨天走了,听服务员说已经送进四
平精神病院了。她住的房间里住进了一个新疆来的中年妇女,她的臂上戴着黑纱。
服务员说她丈夫来局里进修,正听课就死了,死的时候连声音都没有出。据说是心
肌梗塞。他好象不到四十岁。我听到这个消息时想到我的母亲。她也死于心肌梗塞。
她死的时候还哼了两声。我舅舅也死于心肌梗塞,但他从发病到死亡,这中间隔了
七年。这七年他始终躺在白城市医院的特殊病房里。因此他多活了七年,大约花掉
了国家十万元钱。我不知道他值不值那么多钱。他是一个十三级干部,也许值。我
现在没房子住,住招待所,每年也要花掉国家四千多块钱。想来也愧对国家,因为
我到目前为止还不能为她做点什么。我所能做的就是每年花她四千多块钱替自己写
几篇小说骗额外的钱。如果说还有一点理直气壮的地方,就是我的小说写得很真诚。
反过来说,用真诚赚钱又不太高尚。为了这个,我就放下笔,并且把这个心思跟雪
雪说了。雪雪说:“大家或许还不如你呢。我觉得你挺可爱。”我说:“还可以写?”
雪雪说:“当然。而且我建议你写写舅舅。”我没有回答。雪雪问:“不好写是不
是?”我点点头,说:“我没有理由说假话是不是?即使为咱们和咱们的孩子,也
必须诚实是不是?”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已经很激动了。恍惚间我认为我看到了家乡辽阔的荒草甸
子,起伏的沙丘,白色的盐碱滩,泥泞的沼泽地,稀落的拉条榆,一汪汪灰亮的泡
子,广袤的庄稼地,低矮破烂的土平房,风沙中跃马扬枪的胡子,赶着大马车的土
改工作队,日本鬼子的劳工营,吴大舌头的烟枪,张作霖的铁路……我觉得故事该
继续下去。
  如果姥爷知道姥姥会逃跑,他说什么也不会去庄稼地干活。怪只怪一点兆头也
没有。姥姥逃跑那天,姥爷正和往常一样在庄稼地里干活。大地主李金斗在树下边
歇凉。他躺在地上抽大烟,一边抽一边极舒畅地哼哼。淡蓝的烟雾在他头上升起再
缓缓散去。苍蝇离他很远地飞舞但不敢落下。高远的天空有几片绒绒的云安详地悬
浮。有云雀盘旋并且婉转啼叫。斜阳照着原野,原野散发着湿热的气息。几株黑色
的树探出黄绿的庄稼地十分孤寂。稍远处有几条黑色人影在庄稼地里时隐时现,那
里边就有打头的长工我的姥爷。
  姥爷干活有点心神不宁。天边开始呈现橙黄色,那颗太阳显得特殊大,让庄稼
支撑一会就坠落了。天突然就昏暗了许多。原野在这时候就变得模糊,几乎是一种
颜色。连人也变得含含糊糊差不多和天地融成一个。云雀已经不见飞,蛙开始断断
续续叫,蝈蝈叫得比有太阳时更稠密嘹亮。当然,姥爷那时肯定没心情注意这些,
他只顾急惶惶朝他的土房走。这时候李金斗在后面开他的玩笑,说他离不了老婆。
他不还嘴。几个庄稼汉子远远地哄他他也不理睬。尘土在他脚下面一团团溅起。起
哄的庄稼汉子里边有一个是我爷爷。
  姥爷一进门就发现姥姥不见了。他等待一直到天朦朦亮,就断定出了事,他最
直接的推断就是那戏子跑了。他就跑到李金斗家借马,李金斗牵了马给他,对他说:
“真熊包!老娘们儿都看不住,不如把她给我算了。”姥爷含糊不清地骂了两句什
么,跨上马就跑。
  这是一个十分壮丽的场景。野甸子一望无际和天空一样辽阔,稀落落地庄稼地
可以增添生气。不时有野兔和傻狍子被奔马冲起旋即无影无踪。马蹄闪电般打地击
起团团黄土,远远望去,一溜烟雾紧贴草尖滚动再无声散尽。活跃而宁静的世界。
只不过姥爷的心境不会壮丽。他一定又怒又急,那张挂满泥土的脸上有汗流下来,
嘴里不停地吆喝汗流浃背的马。他认准通向洮南府的唯一的毛毛道,马不停蹄。
  姥姥的确是要逃往洮南府。至于她为什么要跑,如今也没谁知道,后辈人当然
也不好打听,她后晌出逃,不敢走正路串庄稼地和荒草甸子走。晚上星星闪闪的时
候,她发觉自己已经迷失了方向。茫茫草甸子南北东西没有什么不同,连沙丘也那
样相同甚至树木也长得一模一样。风吹着蒿草和树叶簌簌籁响,不断有小动物嗖一
声从身前脚后窜起再掠过。遥远处有野狼寻找同伴的深情悲凉的嗥叫,有时候仿佛
就在身边贪婪地对你凝视。姥姥终于吓哭了。她一边叨叨咕咕说些连自己也不懂的
话,一边腿软塌塌走路。她不时被什么东西绊倒,挣命一样爬起来再走。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