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

第8章



睁不开眼睛嘴也张不开。枪不紧不慢却打不着人。
  胡子头就是雪雪的亲爸爸李学文。
  李学文的人有三十多,成扇子面围住工作队。工作队人少打得顽强。仗从后晌
打到后半夜。工作队员伤了三个,子弹也所剩无几,眼瞅着全军覆没。舅舅和副队
长商量决定跟胡子谈判。这大概是唯一出路。谁想喊了半天,胡子理也不理,枪打
得更急。分明是要赶尽杀绝。走投无路硬着头皮还得打。
  天快亮的时候,工作队员全让胡子给抓了。舅舅被推搡着弄到胡子头跟前。李
学文和舅舅都愣了。
  李学文叫一声:“好小子,是你啊!”
  舅舅也叫一声:“是你啊!你怎么打起我来了?”
  李学文说:“他妈的!探子说是王歪嘴子那绺子。哪想是你小子。”
  舅舅说:“学文大哥,你是读书人。咱这也解放了,咋还不跟政府合作?”
  李学文叹口气:“政府能要我这土匪头子?瞅着政府杀了不少胡子头,我可不
愿挨炸子儿。”
  舅舅说:“你跟他们不一样。鬼子县长不是你杀的?算起来,你也是抗日有功。”
  李学文说:“那也不敢,咱还做过对不起民众的事。”
  舅舅说:“功大于过嘛。”
  李学文说:“兄弟,你可不是蒙我?”
  舅舅说:“兄弟就是土改工作队队长,还能蒙人?共产党好就好在讲政策。”
  就这样,雪雪她爸爸带上队伍和舅舅一块进了占榆镇。就这样,李学文当了小
学教员。就这样,李学文被舅舅给毙了,是在一九五六年。李学文投诚政府之前,
一直漂泊四方打家劫舍睡女人,雪雪妈就一直住婆家,成年累月见不上丈夫一面,
泪都干了。
  一九四七年,舅舅二十三岁,雪雪她姑二十岁。她读完国高闲呆在家里。那时
候李家男人只剩李学文一个。
  念国高的学生可了不得。走在街上警察见了得立正行礼。国高学生都说一口日
本话,哇喇哇喇跟真的东洋人差不多。听说国高学生看哪个警察不顺眼,上去就抢
一个嘴巴,呱呱响。警察立正挺住,嘴里也说:“哈依!”一幕挺有趣的东洋景。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日本人倒了台,国高学生也没了靠山。李慧兰就一天到晚
不出二门,呆在家里读书练字。我想,如果她知道毙她爹的人会看中她,也许早就
逃了或是嫁人。可她偏偏不知道,还鬼使神差地遛一遭。结果成了舅舅的媳妇。
  舅舅穿一身上黄色大制服,匣子枪斜挎着,带小勤务员上街闲逛。
  迎面就遇上了国高学生李慧兰。舅舅立时叫李慧兰给震了。那女子穿一件藏蓝
旗袍,开气儿挺高,一走路就露白生生的大腿。二十岁的深闺淑女风姿绰约,在小
镇里可谓鹤立鸡群。李慧兰无论如何不该怯怯看舅舅一眼,双眼皮一瞌,已经把工
作队长的魂摄了。舅舅看着姑娘一缕香风掠过面孔盈盈而去,心跳气短,喉咙里卡
了什么东西一般。叫过勤务员:“跟上她,看是谁家的。”
  然后舅舅不再逛街,跑回镇政府静候消息。他无法静候,急得坐立不安,喝半
瓢井拔凉水依旧火烧火燎。
  小勤务员终于喘吁吁回来报告:“是李学文的妹妹。队长。”
  队长愣了好一会,挥退勤务员,一个人在屋子里转磨磨。后来他拿定了主意。
  第二天舅舅去李学文家拜访。
  李学文自从老爹被镇压,总是心神不宁,预感到有祸临头。今日工作队长登门
造访,更是胆战心惊地接待。舅舅坐下先进行了一番政策宣传,说只要你安心为政
府出力,政府就会重用。李学文感动得热泪盈眶,表决心要和老子划清界限,为政
府出力。
  不知李学文做何想法,他大声招呼慧兰。慧兰大大方方从耳房出来进了堂屋。
舅舅起身客气,然后尽量文质彬彬:“令妹是读书人吧?”
  李学文说:“惭愧,读了国高的。”
  舅舅惊呼:“哎呀呀巧了!政府正缺读书写字的人才,令妹能否为政府出力?”
  李学文做惊喜交加状:“正报国无门。只怕她力不胜任,给政府增添烦恼。”
  舅舅言辞恳切:“此言差了,这正是令妹大展宏图的好机会。还望老兄别走了
眼呢,过了这村可就没这个店儿了。”
  李慧兰突然插话:“我去。”
  李慧兰确实想为新政权做点事情。满腹经纶,总不好平庸度日。年轻人一腔热
情,怎能不跃跃欲试?她哪里知道,一句话之间就扭转了她后半生的面目。
  李慧兰第二天就进镇政府当了秘书,直接归舅舅领导。舅舅除了工作,差不多
总泡在女秘书屋里。没有多少话可讲,只会开几句粗俗不堪的玩笑。女秘书只是红
着脸,眼皮也不抬。舅舅恨不得就娶了这别具风韵的小姐过来,却羞于开口。
  天赐良机,使舅舅如愿以偿。其实他得感谢李学文。
  李学文请舅舅喝酒。一个劝一个喝十分投缘热烈。想来舅舅必须喝醉,只有喝
醉才行动不便,只有行动不便才会产生下边的故事。
  舅舅大概真的无法行动,李学文不能置朋友于不顾,就叫慧兰照顾她上级。慧
兰就烧茶铺被子服侍队长休息。窗外明月高悬,秋风爽爽一派大好时光。这种时光
里容易促成爱情。舅舅正是在这时光里醒来并且看见了灯影中的姑娘。姑娘正打瞌
睡,脸让灯光映得毛绒绒轮廓朦胧,微微晃动如仙境之女。舅舅看一会就跳起来一
把抱住手也伸进姑娘怀里揉抓。女秘书惊醒就喊却无人来救。这时候那手已经越发
放肆挪到不可思议之处。女秘书一瞬间身体僵硬接着瘫软乏力。
  这就是发生在舅舅和李慧兰身上的爱情故事。这故事充满诗情画意,是由美丽
的仲秋之夜酿造的。在此之后,姑娘哭了一天,选择了嫁给舅舅的方案。
                                   六
  我说不清楚该怎样评价我的故乡,我只能说:“它太荒漠太辽阔太神秘了。”
  或说这是故事的重复和重复的故事。其实不然。在我的故乡,舅舅和舅母这样
的事爷爷和奶奶那样的事姥爷和姥姥那样的事时有发生毫不奇怪。我想也就是人需
要这样于是就做了。至于这其中有没有有多少历史的文化的乃至地域的或者更复杂
的其它原因,我就难说得清。我认为大家只需注意他们之间的爱情故事有一些微小
差异就够了。
  要很完整地讲舅舅的故事很困难。我最好删繁就简,概述一遍舅舅枪毙雪雪亲
爸爸的事。讲这一段,主要是为了满足妻子的愿望。她认为这段旧事里包含着相当
深厚的人性意味。我看不出有什么意味,但却有义务讲它。我毕竟是雪雪的丈夫。
  1)舅舅很快就和李慧兰结婚了。我从此有了一个十分漂亮的舅母。
  2)舅母坚决不要孩子。把怀上的也打掉了。在此后的八九年里,她一共打掉了
三个孩子,后来干脆就丧失了生育能力。开始舅舅还打过她,后来不知怎么就不吵
不闹。自从有了雪雪,一家人变得和和气气的了。
  3)镇反肃反,李学文都平安无事。五六年他突然叫一个仇人给告了。县委严令
查办。舅舅当时是公安局副局长,回到家就跟舅母发脾气。舅母说:“我看咱们离
婚吧。省得连累你。”舅舅狠了几回,终于舍不得洋学生。审案时,李学文罪行不
少,杀过人强奸过妇女,解放初还伏击过土改工作队打伤了三名工作队员。这无疑
是一个漏网反革命。但不知怎么回事,上级竟没有追查这反革命如何漏网的事。枪
毙李学文那天,是舅舅带队执行。李学文在牢房里呼天号地大喊冤枉。见了妹夫跪
在地上:“兄弟,我冤枉啊,我杀过小鬼子我有过功劳这你知道啊!”舅舅苍白着
脸说:“功归功过归过。杀人抵命。我不能徇私枉法!”李学文愣一会就破口大骂
妹夫也骂政府骂自己。舅舅哆嗦着指挥战士勒住李学文的舌头,押赴刑场。从公安
局到刑场有三四里路。那会儿还没兴汽车拉着游街。几个战士轮班拖着打坠的李学
文拖得尘土飞扬。沿途人不少,都一声不响地看热闹。李学文满脸冷泪喊不出声音。
到了刑场一脚踢倒在土坑边上,舅舅一声口令小旗一摆,咔一枪李学文就脑浆迸裂
窝进坑里。除掉了这一带最后一个大土匪头子。
  4)据说舅舅回到家里大病一场。病好以后被上调到地区中级人民法院升任副院
长。走的时候,两口子抱着李学文夫妇刚满月的女儿雪雪(雪雪妈是在李学文被镇
压后的第十二天服毒自杀的)。
  5)据说,那以后舅舅再没提过生孩子的事。
  6)据说,那以后舅母再没说起过离婚的事。
  7)据说,舅舅死后舅母痛哭了两天两夜一句话不说。慰问的人感动得无不落泪,
为这对夫妻的深厚情意慨叹不止。
  8)据说,舅舅死后的第二个月,舅母就搬回老家去了。
  上边说到的这些,好象都是雪雪讲给我的。我在某种程度上怀疑它的真实性。
我估计大家也会有同感。
  我觉得非说不可的是:舅母是我上一辈亲人里,也是我这一辈年纪稍大些的人
里唯一的长着一口整齐的雪白牙齿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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