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

第9章


  这或许也是因为生活对每个人不太相同的缘故。
  人们对于自己生存的这个世界看法不尽相同,原因或许仅仅在于人们生活地域
的不同。说到生活本身,它于每个人差不多的。非要去寻找这不同那不同纯粹是一
种自作多情的愚蠢之举。我曾不断自作多情而且继续有愚蠢之举。这毫无办法,完
全是由生存空间决定的。当我昨天乘上飞机从北京返抵长春的一小时多一点航程中
依眩窗眺望的时候,我越发深刻地感受到了这一切。道理何在我说不出,我就有这
种感受你有什么办法?况且我也从未让别人跟我一样是不是?
  MD82迅速爬高。几秒之间地面的一切就变得渺小。云象尘土一样弥漫了舷窗,
湿漉漉的感觉来得真实而强烈。当机身平稳呈水平飞行时,我开始凭窗鸟瞰,于是
我就想到了地域方面的问题。我注意到地面是一只扁圆的盘子。一条条白线宽宽窄
窄将它切割成各种几何图形。绿灰黄三种颜色构成了它的基本色调。河流和山峦和
平原只能凭借人的空间想象去确认。飞机在灰蓝的天空中飞翔犹如巨大而孤独的灵
魂。无所依傍感和淡淡的零落感象稠蒙蒙的云雾一样时隐时现。嗡营营的机鸣使你
意识到了肉体的存在。松软舒适的座椅使人在一瞬间设想跌落海水或沙滩的某种空
旷的心境。我觉得我可以看到我的家乡甚至可以将这个世界尽收眼底。我就努力张
望。我就失望。我看到的大地全无区别,飞机的移动丝毫不能改变大地面貌的相似。
我于是开始怀疑自己的“地域说”。后来我从一位数学教师那里得知,在10000米的
高度看地面,直线最远距离是358公里;最大面积是85000平方公里。由于阳光和大
气尘埃的障碍,人的可视距离就相当可怜了,最大限度也不会超几十公里。这使我
感到安慰,使我依然相信自己的话——虽然是我异想天开和一厢情愿。
  为什么要讲这些混乱不堪的东西,连我自己也十分地莫名其妙。我猜我一定是
企图说明什么或要由此引发什么。究竟是什么?大概就是为了接着讲雷同的故事并
且以此来显示自己对世界的认识独特或者仅仅出自于一种变态的表达欲。
  我无情地揭发了自己之后也就获得了某种程度的轻松。我就又可以理直气壮地
讲这个杂乱无章无法感人的故事了。
  是这样的——在我们这个家族中,每个成员似乎都有故事。按理说我该讲爸爸
和妈妈了。但我发现一讲到他们我就词不达意甚至忍不住要弄虚作假。为了保护自
己可怜的诚实,我只好不讲他们。至于我大哥,我想他根本没有值得讲的东西,提
起他我就心烦。这样一来好象还有一个姐姐好讲,而且还会引出一个人来,而这个
人就是我前面说起过的那个朋友。
  姥姥死的那天,我正在这个朋友家里下象棋,姐姐哐当闯进来。她气急败坏地
拽我,“老疙瘩,姥死了。”我没理由不信,推开棋盘就跑。姐姐跟在我后面,一
边哭一边叨咕一些话,我无法听清。
  我看见姥姥靠墙坐着,一绺头发披下来,木梳还捏在手里。她大概正梳头就咽
气了。我爬上炕叫她。
  姥姥当时还没有死。我看见她缓过一口气,说:“老……疙瘩……”她还伸出
手摸到了我汗湿的脸,然后她的头一歪,死了。我又一次感觉到姥姥的手又粗又大
又硬又凉。我哭了,泪弄得我看不清什么。姐姐也哭,还搬着姥姥的头连声叫:
“姥!姥……”
  那天夜里,我和姐姐守在姥姥的尸体旁边。爸和妈去找人帮忙。我看见姥姥十
分安静地躺着,跟睡觉时没什么两样。她依然十分高大。没有当年我想象的小脚。
  姐姐始终哭。我想姐姐比我们所有人更孝敬姥姥。她哭得如此伤心合情合理。
更主要的是,姐姐此时已经二十岁,她终于失去了最后的保护人。她不能不哭。
  我知道她正和我那朋友相爱。我那朋友和我同岁。我敬重他。我姐姐爱上他我
十分高兴,我情愿叫他姐夫。他一直跟我姐姐叫玲姐,我姐姐叫他小弟。这个爱情
并不特殊,却带点抒情色彩。
  我说姥姥的死让姐姐失去了最后的保护人,并不是为了故弄玄虚。那时我爸爸
在县政府办公室当主任。造反派夺了权他就在家闲着。后来他开始紧张,因为有人
在县委大院贴他的大字报。我记得我那时对什么都不太感兴趣,只知道跟小弟下象
棋看杂书打发日子。家里发生什么事情我更不放在心上。我觉得这个家跟我关系不
很大。说心里话,我看不起爸爸。究竟为什么?说不清楚。反正是有点看不起。
  记得有一天晚上,我家来了一个年轻人,二十六、七岁的样子。爸妈象迎祖宗
似的待他。我影影绰绰知道这人是县里一个司令部的总司令。他很客气也很傲慢。
他请我和姐姐一块吃饭。我看看他,一句话没说就走了。门被我摔得哐当一声。晚
上回到家,若不是妈妈拉扯,爸爸手里的炉钩子怕要刨漏我脑袋。
  我看见姐姐趴在我的小炕上哭,姥姥坐在炕头叨叨叨骂人。我问怎么回事?姐
姐只是哭。姥姥说:“你那混蛋爹要把玲子嫁人。”我问:“嫁给谁?”“嫁谁,
就是今儿请的那祖宗。”
  我觉得我要杀人,在屋子里转几圈就冲进正房。我说:“你们要把姐嫁给那小
子,没门!”
  爸爸骂了一句操你妈!说这事轮不着你管!妈也说你懂啥?我再吵,爸爸重操
炉钩子赶出来。我跟姥姥说:“姥,你能帮姐。”姐一边叫姥一边更悲切地哭。
  姥姥拍着姐姐的脑袋,恨恨地说:“有姥在有姥在。姥给你作主!”
  事实是姥姥阻止了这个即将成功的婚姻。说阻止不如说暂时阻止了准确。
  爸爸还是如愿以偿,进了革委会。姥姥死时,那总司令是革委会副主任。他一
手张罗了姥姥的丧事。由于他,爸爸好象很扬眉吐气。我预感到姐姐面临着巨大的
危险。同时我更知道,无论姐姐小弟还有我,都将无所作为。二哥在家,或许能阻
止他们,但二哥那时已成阶下囚。
  果然,姐姐真就嫁给了副主任。距姥姥丧事两个月之后。
  那天,小弟躲在我的小屋里。他傻子似的不说一句话。我看见他的眼睛没有光
泽。我没安慰他,我无话可说。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操蛋的弟弟。我耳边响着姐
姐昨天晚上绝望的哭声。我发现眼泪在无声滴落。这时候小弟终于哭了。我们俩就
抱在一块哭。这很丢人。
  以后的事情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姐姐结婚半年的时候,副主任调走了。一九八三年,那副主任被捕入狱。姐姐
办了离婚手续。回到故乡在火葬场当工人。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来长春却偏偏要回
到一个亲人也没有了的故乡。我推测她是去找小弟的。而小弟这时候已经结了婚住
在吉林市。他是在姐姐结婚后就离家出走并且一直再没回去过。今年秋天,我在长
春车站看见了小弟。他告诉我他回家乡去给他爹送葬。他还告诉我他在火葬场遇见
了玲姐。说到这里他就哭了。他身边站着他美丽的妻子。她一直东瞧西看,对小弟
的哭无动于衷。我说玲姐死了,半个月前死的。小弟说我知道了我知……他说不下
去,转身就走了。我喊他他也不回头。小弟的妻子跟我说:“你别往心里去,他就
是这个样子。”我看了她一会,说:“他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然后我撇下她走了。
  到这个年龄,我已经不会哭了。虽然我心如刀绞,但我没哭。我知道哭与不哭
都没意义。
  我回到家里跟雪雪讲我在车站看见小弟了。说完我就再也忍不住,泪簌簌流下
来。我一下子把脑袋埋在雪雪怀里。雪雪也哭了,轻轻搂着我轻轻抚摸我乱哄哄的
头发。
  我想我只能跟雪雪哭。我只能跟我的妻子哭。
  讲别人我喋喋不休,讲我亲爱的姐姐我却如此简单。这使我感到对不起她。但
我实在无话可说。我不知道姐姐的在天之灵是不是会原谅我。但无论如何,老疙瘩
无话可说。而老疙瘩却误以为有好多好多话要说似的。
  现在,我看着自己写下的东西,吃不准是不是该讲下去。我很有点心神不定。
我就转回身看妻子。雪雪怕影响我的伟大创作,正戴着耳塞看电视。我也看电视。
里边正播映“获奖歌手电视歌会”。我看见屏幕上一个小伙子正高举手臂挥来挥去
眼睛挤挤眨眨,一会嘴张得老大一会撮成盆沿状。他也笑也严肃也轻佻也庄重。我
听不见他的声音。我觉得这很叫人激动。我接着看见他双臂向上一伸,面目狰狞地
伸长脖子嘴张得几乎和脸一般大。我发觉我的心猛一抽。我知道了自己心神不定的
原因:我想起了我大哥。我一直回避说到我大哥,是因为大哥让我心酸让我痛苦让
我欲哭无泪让我终生不得安宁。
  我不知道讲完这个故事之后大家会怎么看我,更拿不准雪雪会怎么看我。这可
能是我一直不敢讲大哥的最根本原因。现在我明白了。我不能把这些事带进坟墓,
我应该把它说出来。
  我认为:做为讲述人,我愿意让它充满悬念从而使观众听起来夜不能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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