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

第10章


但我
不能违背事实,我至少要对我的大哥负责,对我尚存的良知负责。
  所以我请大家相信这个故事是所有故事中最真实的一个。
  说起来叫人难过。
  大哥和爷爷长相差不多。他十多岁就长一张核桃皮似的面孔。他只是没胡子也
不留小辫儿,否则真就是爷爷了。大哥比二哥大两岁,却没有二哥一半高。我长到
十岁的时候,也已经超过他半头。他尖声尖气说话,这和他那张黑糊糊的老脸十分
不协调。更不幸的是,他还傻乎乎的。直到二十多岁还要吃鼻涕。
  在我的记忆中,大哥除了吃鼻涕的怪癖,还有一癖;晚上跑出去扒墙;爱看女
人的花衣服。这无疑会给家人带来烦恼。
  我刚记事的时候,大哥曾经攥一把土往我嘴里塞,我咬了他的手指头,差一点
将他青筋暴露的手指咬断,血染红了他的手掌。我从此恨他,总找机会坏他。
  大哥每天晚上差不多都跑出去扒院墙。家里的院墙让他扒倒了无数次。后来干
脆就不修了。于是他就刨房根儿的土。这让他吃尽了苦头,弄得指头出血,疼得扯
开嗓子尖利地嚎叫,搅得四邻不安。
  不过大哥有时候还是很听爸的话的。白天他可以狗似地蹲在大门口看家,生人
别想踏进我家门槛一步。他还能在我的监督下劈柴,他一边嘻嘻笑一边劈,能十分
精确地把木头劈成均匀的小条条。引炉子最好用了。
                                   七
  有一回他闯了大祸,从此他开始走下坡路。
  那天他竟有兴致上街闭走。他看中了一个姑娘身上的花衣服,先是跟在人家身
后,走一会就扑上去扯。姑娘回头就看见他的老脸。他一边用力扯姑娘的衣服一面
龇着黄板牙笑,涎水顺着他的嘴角挂下去。姑娘惊叫一声就晕了。如果不是行人揪
住他并且揍懵他,他完全有可能将姑娘剥得一丝不挂。
  祸闯大了。姑娘的父母找到我家,我爸爸妈妈赔着笑脸求情。最后达成协议:
赔偿损失费50元。那年头钱很实,5O元直顶眼下200元用。我爸爸一个月工资才42.
50元。无论如何这损失太大了。
  这时候大哥还在嘻嘻嘻笑,嘴里不停顿念叨:“花衣花衣咧。”爸爸看他一会,
走过去就抽他一个耳光。大哥尖叫一声土豆一样滚向屋角。二哥说:“爸,他傻你
打他有啥用?”爸恶狠狠骂:“傻,傻还知道追女人!”
  大哥就趴在地上尖声嚎叫。
  后来爸爸就用绳子把大哥绑上挂进小耳房。大哥不哭反而嘿嘿嘿笑。有时候他
把脸贴上门玻璃朝外张望,一看见鸡拉屎就尖叫着踢门,接着用大脑袋撞玻璃。
  再后来大哥闹得凶了,爸爸就把他的手脚全都捆住,把人拴在柱脚上。除了吃
饭,一会儿也不松开。这样就不必担心他肆意破坏耳房里的所有设施。但我们每天
晚上就更难安静入睡了。他彻夜嚎叫,尖利的声音简直可以刺穿心脏。他还时常把
屎尿拉在裤子里,弄得无法洗涤。
  再后来爸爸就干脆不给他衣服穿。
  他的皮肤非常粗糙松弛,肉皮皱巴巴耷拉着。生殖器茁壮得与身材不成比例。
我记得我曾经和两个小伙伴用小棍拨弄他那东西。起先他还尖声叫,后来就嘻嘻笑,
再后来就嗯嗯嗯哼,再后来那东西就一点点粗大直立起来跳动。这使得我和两个伙
伴吓得狂奔。我想,这大概是我所受到的第一次性教育,它充满了恐怖羞愧和罪恶。
  再后来大哥就快死了——他一直被关了二年多。
  爸爸终于将他放出来。大哥变得老实多了。除了继续吃鼻涕以外,别的癖好似
乎都没有了。这使大家都松了一口气。那一年我十岁。
  那一年,是1960年。大家都知道那一年是怎么回事。死的人很多,好象大部分
是因为食物方面的原因。天灾人祸,历史可以忽略不计。后来我上大学的时候学习
杨朔的散文,差点怀疑那年月里死的人都是因为有福不会享。
  这是故事之外的闲话,我还是讲1960年以后的事情。
  我家里似乎也没有什么东西吃,这不准确。应该说有酒糟和苞米面混成的发糕
有菜团子有豆饼。到了冬天,恐怕真的就没什么东西好吃了。
  北方的冬天特别难熬。下过雪,风就把地皮吹裂了。肚子空,就更觉得冷。我
们哥儿几个整天围着破棉被挤在炕头,只眼巴巴盼老子回来。爸爸总说:毛主席还
啃窝窝头呢!咱老百姓挺一挺就过去了。我们都信爸爸的话,只是肚子饿得受不了。
我想这值不得抱怨,我家的生活也许相当不错,否则一定会死人。这证明我们家的
人会享福。
  但是,我家遇到了灾难。灾难的性质不带社会意义,只是一种个别的偶然的现
象。这也是造成故事平淡的原因之一。
  灾难之一:
  二哥不知从哪得到的信息。回家把我和姐姐叫到一块,说:“告诉你们,刮硝
土能换钱呢。”这的确是一项十分叫人眼馋的事业。我们就找了一对土篮子一把铲
子和一条扫帚。
  天挺冷挺冷。地上没有雪。它们差不多都让风旋到洼地里去了。灰茫茫大地有
雪沫和尘土贴住它滑动。我走起路来觉得非常吃力,但钱的诱惑使我坚定不移地走
下去。二哥在风里边鼓吹刮硝的好处:可以换钱。知道么,换了钱咱们就可以买一
只两只兔子和鸡。换得多,说不准能买一头猪呢。口水从我的嘴角淌出来,用祆袖
子擦了。看看二哥,他的喉咙象是咽什么东西一滚一滚的。姐姐看着二哥,一副崇
敬的面孔。
  我们终于走上一块平坦辽阔的冰面。二哥踢一脚,一股白雾涌起,露出暗黑色
的冰来。二哥说:“就扫浮在上边的白面,你们扫,我挑。”
  那时我没曾想到过二十多年后我还会写小说讲故事,否则我会彻底弄清楚“扫
硝”是怎么回事。当时只糊里糊涂地听二哥说把白面儿(硝?)收起来,放进大铁
锅里熬成碱索。碱索就可以卖钱。我估计二哥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充其量
知道把土碱面挑到人家作坊,换几分钱就是了。
  打碱面并不轻松。看上去白花花老大一片,扫得腰酸腿疼也扫不满一筐。但我
和姐还是坚持扫。扫满一副土篮子,二哥就挑它们回镇里。我看见二哥走得小心,
两只手把着筐梁半点也不歪。从我们这到那镇里至少有三里路。可以想象二哥会累
成什么样子。
  我和姐留在野地里,顶着西北风扫土碱,四周平展展无遮拦,天都冻成青苍色。
风把人的手刮出一道道血口子,血凝在手上,手就伸不直,我忍不住哭了,姐把我
的手塞进她怀里暖着。两只手捂着我紫红的脸。待暖一暖,我仍旧咬着牙干活,我
想象着,二哥换回一大把钱,然后买一个大兔子,然后回家,然后炖了,然后我吃
个大肚蝈蝈,然后我就美美地睡觉。我就这样一边想象一边干活。
  二哥终于回来了。他把手伸到我和姐眼前展开五指,大手掌上赫然趴着两枚二
分的硬币。他的脸上挂着让人羡慕的笑。有热气从他的破皮帽子旁边飘出来。
  我哇哇地哭了:“才四分呀?”我真想立刻回家去。姐擦我的脸,说:“四分
也不少哇。五挑就两毛钱哩。”二哥说:“积少成多嘛,用不了半个月就能买三只
兔子。”
  就这样,二哥领着我和姐姐天天出去扫碱面,后来妹妹也跑来跟着干活。二哥
只管挑。这样,每天可以换两毛四分钱。
  那真是一段使我每回忆起就要激动要悲伤要痛苦要骄傲要糊涂的日子。这日子
以二分硬币积累到166枚作为结束。这个时候妹妹病了。她病得很厉害,起不了炕。
稍近一点的地方没有碱面可扫了,我们就停止了艰辛又充满希望的劳动。
  二哥领着我在乡下的猎户手里买了两只兔子。我将它们背上,兔子毛暖着我。
进了镇子,哥领我进小卖店,他转来转去转了一会就掏出所有剩下的零钱。
  他问我:“老疙瘩,小伙子要心眼儿大是不是?”我说:“二哥,我啥都不要。
别绕乎了。”二哥怪不好意思地笑了,他就买了一件红花黄底的布衫。
  妹妹这天精神一些,知道要东西吃。妈妈高兴坏了,二哥买了兔子回来她更高
兴,乐颠颠收拾。
  二哥说:“老妹儿看哥买啥给你?”他抖开那件小布衫。妹妹竟跳起来去抢。
她几乎摔了。她穿上又脱下又穿上又脱下。
  大哥不知什么时候溜进来,他嘻嘻嘻笑着。小妹连忙把衣衫压在枕头下面。
  叙述到此,聪明的读者已经有预感:灾难之一肯定与大哥或者小妹或者花衣衫
有关。
  的确与大哥小妹花衣衫有关。我尽可能让它不带感情之类的东西。这是出于一
种道德范畴的慎重的考虑。
  事情就发生在当天晚上。一家人都被我们的劳动果实弄懵了,根本没预料到会
有事故发生,吃过饭一家人就去睡觉。生活在这天变得十分美好。于是就出了事。
  半夜的时候,姐姐的屋里传出一声让人害怕的叫声,那无疑是妹妹的叫声。接
着是姐姐招呼小妹的声音,接着我们又听见了大哥嘿嘿嘿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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