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明之剿匪总司令

第九十八章 传道授业


夏去秋来,王守仁在自己的舞台上春风化雨,一点一滴地影响着贵州的学子,早已忘了自己身处化外之地。
    这天,一个来自京师的吏目,带着一仆一子途径龙场,去远方赴任。
    吏目是官府中帮忙处理公文的从九品的小官,放到现在就是一个小科员。
    这帮人工作压力大,工资也不高,到网上喊喊冤立刻就会遭到网友的围剿,总之是一个可悲的小角色。
    而这个吏目则尤其可悲,头天晚上还在当地一个苗民家借宿,第二天中午继续赶路时就挂了,死在道旁。
    吏目的儿子守在父亲尸体旁边又悲又急,无可奈何,到了傍晚也挂了。
    第三天,有人回报王守仁说,发现吏目的仆人也死在了山坡下面,队伍全灭。
    可惜生活不是RPG,死了可以读档,可以“胜败乃兵家常事,大侠请重新来过”。
    王守仁得知后倍感忧伤,命两名童子去将三具尸体掩埋。
    童子面露难色,不想去。
    王守仁感慨道:“你我三人,和吏目三人其实没什么区别啊!”
    两个童子想了想,不禁潸然泪下,转身出门,去掩埋尸体。
    王守仁触景生情,诗人气质发作,写下了感人肺腑的千古名篇《瘗旅文》。
    瘗,音同“义”,意为“埋葬”。
    《古文观止》里的文章,韩愈的《祭十二郎文》不过使我感动,张溥的《五人墓碑记》无非让我眼眶湿润。而当年只身来到北京求学,第一次体味北漂的滋味时,读罢《瘗旅文》,我失声痛哭。
    文言会有隔膜,然而这篇却字字泣血,读来身临其境,直刺人的心灵。
    好的文章,是穿越时空的:
    维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云自京来者,不知其名氏,携一子一仆,将之任,过龙场,投宿土苗家。予从篱落间望见之,阴雨昏黑,欲就问讯北来事,不果。明早,遣人觇(查探)之,已行矣(已经离开了)。薄午(将近中午),有人自蜈蚣坡来,云:“一老人死坡下,傍两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伤哉!”薄暮,复有人来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叹。”询其状,则其子又死矣。明早,复有人来云:“见坡下积尸三焉。”则其仆又死矣。呜呼伤哉!
    念其暴骨无主,将二童子持畚、锸(挖运泥土的器具)往瘗之,二童子有难色然。予曰:“嘻!吾与尔犹彼也!”二童悯然涕下,请往。就其傍山麓为三坎,埋之。又以只鸡、饭三盂(盛事物的容器),嗟吁涕洟(鼻涕眼泪)而告之曰:“呜呼伤哉!繄(这是)何人?繄何人?吾龙场驿丞余姚王守仁也。吾与尔皆中土之产,吾不知尔郡邑(你的家乡),尔乌为乎(为什么)来为兹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乡(不轻易离开家乡),游宦不逾千里。吾以窜逐而来此,宜也。尔亦何辜乎(我是因为流放才来此地,理所应当。你又有什么罪过而非来不可呢)?闻尔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尔率妻子躬耕可有也,胡为乎以五斗而易尔七尺之躯?又不足,而益以尔子与仆乎?呜呼伤哉!尔诚恋兹五斗而来,则宜欣然就道,乌为乎吾昨望见尔容,蹙然(忧愁)盖不胜其忧者?夫冲冒霜露,扳援崖壁,行万峰之顶,饥渴劳顿,筋骨疲惫,而又瘴疠侵其外,忧郁攻其中,其能以无死乎(长途跋涉,劳心劳力,如何能够免于一死)?吾固知尔之必死,然不谓若是其速,又不谓尔子、尔仆,亦遽然奄忽也。皆尔自取,谓之何哉?”
    “吾念尔三骨之无依而来瘗耳,乃使吾有无穷之怆(悲伤)也。呜呼伤哉!纵不尔瘗(即使我不埋你),幽崖之狐成群,阴壑之虺如车轮,亦必能葬尔于腹,不致久暴尔。尔既已无知,然吾何能为心乎(你虽已无知觉,我却无法安心)?自吾去父母乡国而来此,三年矣;历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尝一日之戚戚也。今悲伤若此,是吾为尔者重,而自为者轻也,吾不宜复为尔悲矣。”(今天忽然如此悲伤,是因为你的缘故)
    试想一个情景,你是一个公司的小职员,为了勉强糊口的工资,四处奔波,独自一人出差在外。
    夜晚,凄风苦雨,你又疲倦又孤独,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于是,你爬了起来,读到如泣如诉的《瘗旅文》,那一刻,是什么感觉?
    金圣叹评:作之者固为多情,读之者能无泪下?
    王守仁饱含热泪,问这个素不相识的小吏:我因为得罪了小人、触怒了天子才被贬至此,你跋山涉水到这蛮荒之地,曝尸荒野,却是为何?你的官位不过是小小吏目,俸不过五斗,却要矮下你七尺男儿之躯,并且丢开妻儿累及家仆,你何所求?何所图?
    读到这,你心慌意乱,仿佛王守仁是在问你自己。
    你无法回答,你不知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不知为何停留,在哪里终止。
    叶的飘零看似凄凉,但它至少还有落下的方向和归宿。像你这样无根的浮萍,人生将要如何收场,如何谢幕?
    故乡,大概也早已忘记了你这个游子的面容。
    你现在的处所呢?不,这不是你的家,在这里,你不过是个过客。
    你熟知这个城市的广场和道路,但一切的一切都不属于你。
    你心中向往的地方,那里有终年皑皑的白雪,有辽阔的原野。只有在那里,你才可以大口地呼吸,纵情地高喊,疯狂地奔跑,和羚羊一起分享落日的瑰丽与雪夜的宁静。
    然而你知道,你远离了家乡,远离了梦想,回去的,大概只是那夜夜不肯入睡的魂魄罢了。
    你就是那个旅人。
    来龙场的路上,王守仁遇到了遭丈夫抛弃的妇人,为她作《去妇叹》,诗中只有同病相怜的悲悯。
    此刻,王守仁为死者作了一首挽歌,不仅有视人若己的仁人之心,更有悟道之后万物一体的博大胸襟。
    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
    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
    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
    异域殊方兮环海之中。
    达观随寓兮奚必予宫?
    绵绵的山峰连接着天边,远离家乡的游子真想家啊,不知家乡在西还是在东。不知西东啊,只有苍天相同。这异地和家乡不一样啊,但仍在四海的怀抱之中。达观而想得通的人到处是家啊,又何必只守在家乡的室宫?
    王守仁说:“战国大儒荀子曾有言:‘学至于行之而后止矣。’这话是极有道理的。但凡学问,如果仅仅是从字面含义上晓得了,并不能说明自己是否真的懂得;只有躬行实践,运用纯熟之后,才可以说是真正知晓。从这个意义上讲,知只是行的开始,行才是知的完成。现在的士子儒生往往先知后行、甚至重知畏行,无论是孝悌之道,还是忠恕之道,都只满足于纸面上的了解,因此谈不上能入圣学之门。”
    一个学生问道:“先生,那么弟子应该如何将知与行更好地结合在一起呢?”
    王守仁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两者本是一体而密不可分的。但是,就今天的儒家学人而言,愚见以为,应该懂得——知而不行,未为真知。不把躬行实践这一条补上,就谈不上真正理解了圣人之道。所以《中庸》特意强调‘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在所有为学的条目中,以笃行二字作为归结。”
    又有一个学生问道:“老师,如果我们躬行实践做得不好怎么办?”
    王守仁说:“这其实就是重知畏行心理的表现。但凡天下事,只要肯去做,不必管他开头做得好不好。只要真正做起来,在实践的过程中,人自然会有所反思、有所总结;同理,心上有所领悟,随即放到实践中再去做,反复地练习,自然会变得更加纯熟,渐渐地有所进步,这就叫——‘行之明觉精察处便是知,知之真切笃实处便是行。’把我上面的话概括起来,不妨叫做知行合一。”
    “好!”坐在后面听讲的席书鼓起掌来。他走上前,深深地作了一个揖,说:“王守仁兄,请允许在下这么称呼您。您刚才所论,字字珠玉,句句实理,虽说只是讲一个知行问题,已经足以窥见王守仁兄学问的深邃了。真没想到,我本是抱着好奇的态度来龙场看看,却有幸在这偏僻之地重新见到了久已失传的圣人之学。嗯,知行合一,千古不刊之论,实在高明。”
    王守仁淡然而谦虚地说:“大人过奖了,有不当之处,还请大人指正。”
    席书爽朗地说:“以后与您切磋交流是少不了的。只是眼下本官尚有一事相求。不知先生能否答应?”
    王守仁有些奇怪地问:“大人有何事情需要求我这个小小的龙场驿丞呢?”
    席书说:“本官想聘请王守仁兄到省城内贵阳书院去主讲教席,不知王守仁兄能否应允?”
    王守仁有稍许迟疑,说:“只是在下是一戴罪之人,贬谪在此。让我去主讲贵阳府学,是否妥当呢?”
    席书说:“有什么不妥当的?本官提督学政,为诸生聘请一位德才兼备的老师,这是我份内的事情。谁会吃饱了为这么点破事去打小报告?再说,山高皇帝远,这儿离北京太远了,就算有人去打小报告,等皇上知道了,圣旨发到这儿,已过去了半年,学生们那时都该放假回家了。”
    说罢,两人相视,哈哈大笑。
    约一年后,阳书院的讲堂内,王守仁正在给贵阳府学的诸生们讲《中庸》。王欢恭立在一旁伺候。学生叶子苍诚恳地问:“老师,这一年来您常讲知行合一,可是如果只知道一味躬行实践,讲习讨论的功夫就可以忽略了吗?”
    王守仁说:“我并不是这个意思。知行本是相互依存、密不可分的一个整体。古代先圣之所以将知与行分开来讲,是因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地任意去做,完全不懂得地思考反省,这叫做冥行妄作,所以对这种人一定要先说一个‘知’字,而后他的行动才能不犯错误;又有一种人呢,整天茫茫然地悬空去思索,从来不肯着实地躬行实践,这种人则是揣摩影响,不见实际,所以一定要对他先说一个‘行’字,然后他才可能具有真知。因此,讲习讨论的功夫是不能废除的,但是只是一味讲习讨论,不去躬行实践,这种讲习讨论,最终又能有什么用呢?”
    学生陈宗鲁说:“我觉得讲习讨论得足够了,才有胆量去实践。”
    王守仁说:“等你讲习讨论得完美无缺了,恐怕你已经须发皆白了。”
    学生们哈哈笑了起来。学生汤伯元说:“老师,先知后行,这也是朱晦翁(即朱熹)讲的,您为什么觉得不妥当呢?”
    王守仁说:“先知而后行,从理论上讲似乎没错啊。问题在于,一旦心里承认了先知而后行,便总是把实践的问题一推再推,实际上把知与行割裂为两个东西。我提倡‘知行合一’,就好像人走路一般,走得一段,就认得一段。走到歧路处,有疑便问,问了又走,这样才能渐渐地到达目的地。譬如:现在的士人都知道‘存天理,去人欲’,可是成天讲习讨论什么是天理、什么是人欲,越分越细,越讲越支离琐碎。然而,在现实生活中,面对己知的天理而不肯存养,面对己知的人欲而不肯去除,却还在那里发愁自己知得不多,讲习讨论得不够,这样的讲习讨论,不过是一场闲话而已,有什么益处呢?所以,大家既为圣人的门徒,就应该求一个知行合一并进的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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